
马倌李强富
文/顾文显
我被罚站在饲养所屋子中间,低头躬身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的批判。听着那些没文化的社员驴头不对马嘴的胡言乱语,说什么“林彪那个反革命在上面一叫,你这个小爬虫在下面一跳!”
我伤心加绝望,我这怂样的配跟林彪扯在一起,枪毙也值了!一个文科大学毕业生任这群睁眼瞎任意污蔑,若是说起码的人格都是奢望……耳边胡言乱语你方唱罢他登场,我低着头想自己的事,看不到希望了,总有一天要死给他们看。
那是1975年初,就因为说了几句三年自然灾害饿死我家好几口人的真话,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刑不够,就开除公职,下放到这个叫李家庄的生产小队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而且跟林彪反党集团联系起来批斗。
一把手政治队长姓连。批斗会开完之后,他指着一个衣着肮脏的老农告诉我,这是群专组长李强富,你有事必须跟他请示汇报。那李强富斜了我一眼,点点头,指着那铺土炕说:“把你的行李扔炕梢上。”又吩咐:“那口煮猪食的大锅刷干净了,用它做饭。”
老李是小队的马倌。一个喂牲口的,专政我堂堂文学系的大学生,炕头他霸占,还让我用煮猪食的锅做饭,这年头简直不让人活了!
我恨恨地想,老子就是死,也得抓几个小人垫背,我管他划算不划算。我不会烧柴禾,弄得满屋子是烟。那老李把我拨拉到一边:“瞅瞅你这笨样子。我把话撂这儿,光做饭就够你学半辈子的。”饭总算做完了,老李又说:“别忙着吃,你得跟我汇报。讲讲你们城里的事儿。”
我饿得眼睛冒火,这老社员还逼我汇报?可我不敢硬顶呀,就把城市的热闹、富足往大了夸张,宣传大好形势总不至于挨批斗吧。这老家伙让我唬得两眼溜圆,不住地咂吧嘴,末了,从满是油渍的怀里掏出一个煮鸡蛋:“汇报得挺彻底,奖励奖励你。先吃了它。”
瞅瞅他那脏袄,好在鸡蛋有皮隔着,否则,杀了我也不能吃那东西。吃完鸡蛋,老李交待了睡觉注意事项,才让我吃自己做的半生不熟的饭。
这炕烧得太热了,烙得我翻来覆去整夜难眠。半夜,听老李一遍又一地起夜,掀起他那臊褥子煽动,底下窜出一股糊味儿……我心里不由生出一种兴灾乐祸的感觉,该,烙死你个窝囊鬼,起了火才好!你不是贬老子学不会做饭吗,哼,我使劲烧。
我渐渐知道,那李强富其实才40来岁,没家的光棍,就睡在饲养所。山坡上有户姓谢的,男人失去劳动能力,老李入伙在谢家吃饭,口粮和工分收入都帮了老谢养活儿女,当然,也就与老谢共了妻,这情景文革前农村并不稀罕,大伙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李强富就这样理直气壮地把老谢家当做自己的家。
第二天,我给李强富打下手喂马。那老东西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嘴里不住地哼唱“弦子戏”,我仔细一听,差点笑出声来,他哼的是“龙搁浅滩它遭呀遭虾戏呀,虎落平川它就得被犬欺……”我就差没笑响,这不明明说我是龙是虎而他是犬是虾嘛。老东西还不住嘴地唠叨,骂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把话撂这儿,就你这样的,死了狗都不吃!你若是能赶上个人,我倒过来管你叫爹!”
嘴上不敢反驳,心里那个气呀,你盼我死?老子偏还不死了呢。我就要给你们这帮得势小人留下“江山要变色”的悬念,紧张死你们。等我有出人头地那天,你叫爹那简直是一厢情愿,我怎么肯收你这么个肮脏儿子!
咬紧牙关,我挺直腰板做人,第二天,我就琢磨会了贴饼子。刚做熟,李强富从老谢家吃完饭回来,我故意吃得特别香。老家伙默默地看了半天,一句话没有。哼,你不是说我得学半辈子吗,我一定让你看看,本大学生怎么可能有你想象的那么笨!
姓连的队长整天耷拉张老脸,就跟我前世欠下他八百吊钱!他当众宣布,这个坏蛋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这回得让他闻臭的。随即让人去外地用废轮胎改了一副粪桶,让我挨家挨户收人粪尿,挑到山坡下,往一个大土堆上浇了沤肥,还警告我端正劳动态度,不准戴口罩,简直是废话,老子去哪里弄口罩!乡下的狗可凶了,我每到一家,必须特别小心,等候主人来帮我把狗吼开。老连的歹毒用心很快被我利用了,这活儿臭是臭,可累不着我,30多户人家,能有多少粪收?适应了大粪味,我倒是赚了个随意加轻松。
当时我也就20出头,天天爬坡,什么副食都没有,饭量特别大,我每月由粮店供应不到30斤粗粮,哪里够吃?夜里常常饿得肠子绞劲儿……怎么办呢?山穷水尽时我有了新发现。
饲养所前面是场院,堆着小山似的玉米棒骨头,煮猪食、温喂牲口料都得用它代柴烧,我发现玉米骨头里躲着雪白的肥虫子,这东西能吃!我主动帮老李烧火,边烧边掰,日子久了,拿起棒儿看顶端,我就知道里面有没有虫子!这样,烧一天棒子,能逮多半瓶玉米虫。我捡到一只破香炉,趁老李吃饭时,把香炉往火炭上一坐,烘虫子吃。那真是世间美味,可惜少了点儿!夜里虽然照样饿得肚子吱吱叫,可我已经补充了高蛋白。
高蛋白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老李发现了。那天不知怎么他回来特别早,鼻子嗅着:“嗯?”想掩盖已来不及,我只好硬着头皮报告:“毛主席教导要扫除一切害人虫,我是害人虫,它更是,我消灭它,这叫反戈一击。李大叔,您尝尝。”老李扭头就跑出去,传过来阵阵呕吐声,等他回来时,虫子早让我吃没了!
就算我不吃,虫子们也得葬身火海,老李并没干涉我这事。不过,此前都是他去场院拿玉米骨头,这回却落到了我身上,挨累我不怕,我可以掰得更多的虫子。不就个跟人合伙共妻的马倌吗。我尽量不惹他生气,但除了云山雾沼地汇报改造心得,一般不跟他搭腔,我要笑呵呵地气死他。
有一天,老李吩咐完我挎大筐往回弄玉米骨头,他自己转身上了东坡,我知道又找谢家婆娘粘乎去了。装满一筐玉米骨头,我一抬头,嗬,场院边就是装包米的仓库房,一把锁虚挂在“了吊”上……我激动得浑身哆嗦,那金灿灿的棒子是当牲口饲料的,兼任保管员的老家伙一心急着偷腥去,竟忘了上锁!我不妨弄一点,然后给它锁上,回去悄悄脱了粒,抽空烧着充饥,多少天不用挨饿了!
刚要回屋拿面袋时,我又猛然省悟过来。这些日子天天吵嚷“抓阶级斗争新动向”,老李这是设计诱我盗窃公家财产,给他提供立功机会!哎呀好险好险,本人不上你当!
我若无其事干完活,又继续以往的高蛋白补充。那个老李几次“忘记”锁包米仓屋的门,我偏假装视而不见。
饲养员总共俩人,白天还有一姓白的。老白在石磨上粉碎完玉米饲料,老李又故意说由他来往麻袋里收。老白回家了,老李却匆匆把磨碎的饲料料装入面袋子,急不可耐地去了老谢家。
推的玉米虽然没经箩筛,吃了它也饱肚子。望着老李的背影我暗自冷笑,任你有阴谋诡计,老子偏不上当。我也不是白痴,你肯定把装干粮的口袋做上了记号等我上钩!
不出我所料,老李果然乘我挑大粪的时候翻动过我的干粮筐,他是在检查我干粮里有没有生产队的饲料!
始终没抓到我的把柄,老李对我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春耕开始,我的生活陡然改善:我用玉米虫子打鸟,天天有肉吃。可过了几天,虫子全羽化了,鸟儿也不见了踪影,我只好抽空挖野菜充饥。
生产队里养了十几匹马,每天除玉米外,还需要海添加一块大约30斤重的豆饼。队长老连亲自监督着老李把豆饼切成条儿,泡入一口小缸内,他当着我面往缸里撒一泡尿,这是怕我偷吃!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难为他能想出这么损的主意!

有一回,老连离开老远,我仍然狠狠盯着他的背影,不想被老李发现了,说:“怎么,你不服?有本事你当个队长试试?”
当个破队长还算个官儿吗?我没吱声。等老子扬眉吐气那天,我让你们仰着脸跟老子说话,我让你马倌亲口叫爹我还不答应!
见我不吭气,老李拎起一只破水舀子,从里面黑乎乎的脏水中捞出了泡得鼓胀胀的两块豆饼条儿。老家伙眯起眼睛瞄了我半天,恶狠狠地:“说你笨,还不服劲是吧,你贴那饼子能噎死狗!把牲口料掺点里面。你不是装干净吗,先得从行动上靠近贫下中农。”我想起当初他撒尿的情节胃里有点翻腾,但实在饿急了眼,脏点就脏点吧,当年上甘岭的勇士们还喝过尿呢。哪知道这豆饼掺入包米面里,暄腾腾的,好吃得不得了!
就这样,李强富隔三岔五就逼我吃豆饼,嘴里还不干不净:“自己觉着有学问,你们这些坏蛋,不比牲口强多少。”我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嘴上骂,我心里还击,你拿我当牲口喂,老子用它维持生命,迟早要把这口气争回来!
也算倒霉,“四人帮”垮台好几年,我才得以落实政策回城。被他们管制得习惯了,临走,居然向老连、老李鞠了躬。这个骑在我头上的马倌可能良心发现,还流了泪,叮嘱我别忘记李家庄生产队,混好了无论如何要回来看看。
我当然要回来。我要让你这喂牲口的看看,你喂的“牲口”怎么样!
回到省城济南,我恢复工作,补发工资,不久升了职,单位分到房,又忙着娶妻生子……可在李家庄小队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像噩梦一样总纠缠着我,甩也甩不掉。我便利用业余时间把那段受辱经历写成了长篇小说,小说中塑造了几个典型的刁民,连队长、李强富……尤其是骑在我脖子上的李强富,我虚构他被老谢的弟兄捉奸打成残废,最后又盗伐树木让木头砸死,这样写方解我心头之恨。这部小说很快被某出版社的编辑看好,说视点新颖角度独特人物刻画栩栩如生,让我修改一下,要为我出版!
当年挑大粪的反革命分子成为领导,在省城 一个目标正处级干部算不上什么,但本人更是知名作家,换谁谁能忍得住这份扬眉吐气。听说李家庄通了公路,顺得很,我急不可待地驱车前往,还没忘记带上些礼物,君子不念旧恶,毕竟一铺炕睡了好几年。李强富也有60多岁了吧,他可一定要健在啊,要是真死了,我这口气哪里出去!
停车。深呼吸。一开车门就看到了当年的连队长。已经驼了背还豁牙露齿的老家伙一眼就认出了我,哎哟那个亲热劲呀。说你怎么一走这些年,老马倌还不闲着叨咕你呢,我也时常想起你来呢。
我言不由衷地发虚:“李大叔现在可好?”
“顾同志,”连队长脸色一下子变得相当难看,“老李你是看不到了,偷砍木头给砸死了!”
怎么,真叫木头砸死了?我心里一阵抽搐,当年曾不止一次诅咒过他……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如此心胸狭窄地跟一个文盲较劲……
连队长说,我离开不久,生产队就黄了。老李喂的马都被社员们瓜分牵走,唯独一匹咬不动草料的老马,谁都不要,大伙就建议杀掉吃肉。老李不让,说他欠这马的情,他得给老马送终,就把这老马买下了,天天牵着它放牧。那时老谢已死,老谢的儿女们长大成人,一顿棍棒把老李打出家门,老马倌只好跟那匹马相依为命,走到哪牵到哪。后来,那老马死了,老李挖了个大坑,埋老马用去一半,央求邻居们说,剩下一半等将来不行了,自己进去躺着,咽气后大伙填把土盖住就中。谢寡妇的儿女们待老妈不好,老李就进山偷砍木头卖了钱接济寡妇,谁知道有一回失了手给砸死了,是大伙把他的尸体抬回来,埋在老马旁边……
“老李对得起那匹老马了,你可是对不起老李头哪。”
毛骨悚然!那个好几年睡在我身边的老光棍,他果真是我咒死的吗,连队长他怎么知道我诅咒过老李头?
老队长告诉我,我第一天乍到,那是被路线工作队的干部押送来的,要不他们哪能忍心见面就批斗,但不那么干会被扣帽子。当时我挨了批,气得咻咻的,老李不准我马上吃饭,那是怕我得胃病,又不能明说,有同情阶级敌人的嫌疑呢,所以才让我讲城市的事儿,为的是给我加点优越感,缓和一下心中的不快。“人家老李本是青岛市生人,挨饿投亲到这里的,能不知道城市什么样子?那天正好他过生日,老谢婆子家里就一个鸡蛋煮了送他,他都让给你养了胃。”
“你知道老李为啥逼你吃脏豆饼吗?”连队长告诉我,老马倌最怕虫子,见我吃虫子,恶心得要命,极同情我又不敢表露,知道我饿,故意“忘”锁粮仓,又把磨完的料不收,就是让我方便偷点吃的;可几次观察,我连偷吃都不会,急得他直骂我笨蛋书呆子!实在没办法,才想出逼我吃豆饼的招来。
“那不是脏水。”连队长说,“那是草药,大补的,老李却不敢提醒你。他老李头最怕上火,却把炕梢让你睡。你知道吗?头一天晚上,你就一遍遍说梦话,声称要寻死。那老东西担心了,故意拿话激你,让你赌气活下来,那是没办法的办法。”
我这才知道,李大叔偷队里的豆饼给我吃,那是从牲口嘴里夺食,他为此有了深深的负疚感,所以,眼见别的马都找到新主人,他还继续还那老马的情……
“大叔,”我惴惴地问,“您也知道我吃豆饼的事?”
连队长告诉我,当年他跟老李都想争这个队长职位,顶得哞儿哞儿的,都想帮我,都怕让对方抓到庇护阶级敌人的把柄。他安排我挑粪,其实那是最大的照顾,如果弄到一线大帮群里,天天累半死不说,田间地头没完没了的批斗,我一个年轻人哪受得了哇……“老马倌没闲着叨咕你,说你不是一般孩子,日后指定有出息,何况人再低微也不是牲口。他盼望有一天当面跟你说说那时候的实情,希望你别记恨他,哪想到,临死一个字也没留下呀。”
眼前一片漆黑,老半天看不清事物。我声泪俱下,拉住连大叔,求他立即带我去老马倌李大叔坟前磕个头。那本书,我回去要推翻重新写,写一群面恶心善的乡亲,出版社它爱用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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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顾文显, 1982年从文,迄今在国内外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故事超过1100万字,诗歌、诗词500余首。获得小说、散文、故事、诗歌、诗词、歌词等各种奖励逾550次,在中国故事界有“获奖大王与笔会专业户”、“中国故事长青树”之美誉,2012年3月被中国故事期刊协会授予全国唯一“2011年杰出故事家”称号,吉林省文联首批“德艺双馨”会员称号获得者,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春市影视艺术家协会理事等。
已出版《真的假的谁玩谁》、《共同秘密》、《微型探险队》等专著、结集26部,作品入选近600种结集、典籍中。电影剧本《翻过那些山》、《阿K诗篇》、《你有素质吗》等被拍摄,大型古装神话长篇连续剧《妈祖》改编,电影剧本《代理村官》获得 “百溪大地杯”第二届安徽电影电视剧本赛提名奖,《爱情钉子户》获“中国潜江(曹禺故里)首届优秀剧本征集评选”优秀剧本奖;微电影《坚守》获第三届亚洲“金海棠杯”好作品奖、第28届丹顶鹤杯一等奖、第二届万峰林杯微电影三等奖;《永不褪色》获第四届亚洲“金海棠杯”优秀奖、第28届丹顶鹤杯二等奖;《高山杜鹃》获2017青春梦飞扬海南共青团微电影全国征集大赛优秀作品奖、第二届亚洲金海棠杯二等奖;《天石》获第十四届长春电影节金鹿奖;《奶奶的旗袍》获得首届“盛京满绣”杯“我和旗袍的故事”微电影作品征集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