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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孤集
一
这是最后的时刻。灵魂脱下
一张威严的虎皮，赤裸裸的灵魂
曾受神明的垂怜，赞叹！
而今一把腹匿之剑，
终于从沙哑低沉的喉咙
一寸寸吐出，比难言之词更艰涩。
而头脑中酝酿的风暴
渐渐平息于广阔的疆场。
二
这是最后的时刻。风声切峻于
召回一支离弦的响箭，
将托之人飞驰在千里归途，
悬崖因勒马而有危险的壮丽。
而那赶赴，正迫使推迟
产生时间缓慢的美学。谁曾想，
在战野推动辘辘铜车
也比推迟临终一刻更容易！
三
猛虎: 一朵刺眼的烈焰，
怒吼着，从悬崖猛扑而来，
猛扑成案台上的一盏摇曳之火，
需用捂着的手掌去守护。
以一颗仁心，置换虎心，
天地倒悬，从神坛的孤立云梯
颤巍巍下来的人，要熄灭烛光
才能看清楚。
四
这垂危之人，灵魂袒露在刀刃上。
近乎哀求的泪眼甚于虎视，
攫取一切；乏力的双手
沉寂很久以后，突然一击，
死拽那冷风回旋的衣角，
如此，才能在最后一阵痉挛停止前，
僵指着遗腹子，胆敢托孤于
一只斑斓的白额虎。
五
这是历史的角色要求。死成一种
煽情的艺术，隔空戏仿于
另一出戏剧，或街头的杂耍，
吊诡，却令人惊讶一种简洁之美。
这垂危之人说出的，是遗言和音韵；
突然止住的，是伏虎和断剑。
而死亡把万物聚拢，又散开，抛洒
入一阵悲风之中。
六
这是最后的告白，它借助一首
抒情诗的韵脚，滑行
又迂回于悸动的深喉纵壑。
而死从来不是一劳永逸的事。
显然，临终之人满怀忧虑，像一张
绷紧的弓，却不射中什么。
但有某种东西已经被揭穿，
被穿身而过。
七
危崖耸起，虎魂生。
囚养在内心的猛虎，噬心已久，
血肉之躯消瘦，隐忍而苟活。
而你怎样辨认
跃动的火和跳出之虎？
怎样在霜刃上预先开辟一条
逃生之路？临终之人满怀忧虑。
所托之孤，历险于虎口和熊爪。
八
死如断裂，峭壁形成，沟壑深。
视野里，山峦起伏，骨嶙峋。
在旧秩序的压抑下，
虎心暗，虎相露。
麒麟伤，吾道穷矣。
天地倾而乱世出，
虎视而豹窥，伏击，猛跃，追捕，
大地广袤，万物生机一片。
慈悲集
一
万物安静，并不阐释奥妙的教义，
它们只敞开和显露自身。
山脉和流水，因愉悦而渺远无尽。
天地虚空而守持着法则。
万物同心向善，随顺着风和光芒。
虎口当道场，
让众生的创伤裂开又愈合。
地狱空了，神力巨大而无用。
诸神安居在人的沉默之中：
一个余音回响的圆形拱顶下，
又在人的语言中缓驾与流荡，
醉倒在彼此的怀抱里。
二
万物水波涌动，聚拢于慈悲
和一束穿过暗冥的光芒。
一只涉水之豹的精致花纹
抖碎成琉璃瓦上的月光。
而豹的坐骑空着；万物空灵，
就要回到善的渊源，
就像语言回到沉默的嘴唇，
光回到神的意愿中。
山巅高耸，像一道难闻的天意，
而神恩伸手可领。
在一个供奉的玻璃杯里，
诸神渴了，众生只有泪水。
三
众生之哭：世界的元音。
哭之失声：神的精妙的语言，
书写在创伤抚平的沙页上。
万物写进寂静之书。
一口铜钟在风中不敲自鸣，
神从中聆听人的命运之声回荡，
又将黄金和慈悲，藏在
一束穿过幽深的斜光中。
这是心领神会的美意。
诸神将所有平等地馈赠给万物
而乐得自在，
栖迟又溯游在人的语速、言流中。
四
气象万千变幻，又寂灭于
神的冥思与默想。
其实，寂灭的不是圣体或恶念，
而是未曾被深思的语言。
神居胸臆，让人获得灵感
去述说心中的欢愉、悲伤，
在残忍和不幸中，
去创造清风、流水和光芒的象征。
屠刀有开花的誓愿，
而人有看见、说出神的天赋。
在一首献诗的跌宕韵律里，
那神，纵一苇之浮游。
五
神的气息缓缓吹拂万物。
神的口中，如一个圣词，
将万物蕴含于清纯之中，
又吐露在言语道断之处。
慈悲的弱音，
刺穿了黄金护甲。
伤口之外，剑如流水，
而水泛粼光，如神的美德。
目盲了才看清自己的脸庞，
耳聋了才听出内心的泣血。
那神，隐遁在人伤神时
抽噎的间歇与缄默的片刻里。
六
词眼瞎于哽咽失语，
言蹄与语爪，留下呕心沥血的
血印，而金铜镌刻的咒语
燃烧于一盏不灭的心灯。
正是人，将吉光片羽的神迹
书写在泪水沾湿的纸笺上。
而那沉默寡言者得到神谕，
摅神思而造天象。
他要说出万有和虚无，
悲悯和残暴，美与不朽。
为了语言的光辉而火中取词，
以舌头舔着烈焰。
七
万物匍匐向一片朦胧之光，
安处于柔光的笼罩中。
万物同源于一豆之光，
就像万语共生于一个不死之词。
在宁静的柔光中，
点灯者进入神明的思考，
用语言再现诸神的创造，
让流离失所者穿过一朵花回乡。
而花朵是大地的伤口，
哭哑是诸神的醉语。
为什么在艰难临死之时，
神明才将言说的天赋交还？
八
大地如此广袤，秋风萧瑟中，
诸神怀有无限的乡愁。
人言含混，意义荒凉，
刀刃上舔蜜的舌头，被割伤。
而那点灯者神思茫然，
仿佛苦海风波里一灯出没。
他入神寻思:
诸神或许只是人的艺术作品？
众生皆苦，命若琴弦
而被神明尽情地奏响。
人的命运之声混入天籁之中，
悲怆，又销魂。
九
万物惊怵，又终将深根寂静。
悲欢，聚散，迁流不息。
生老病死，如云彩和波光，
涌起又寂灭。
而那悲心深切的人，
以一颗晶莹的眼泪，照见众生
苦难之相，与作恶之行，
而痛心疾首。
神明踏灭大地上的灯火，
思想由澄明变得混沌。
众人嚷嚷，营营，
诸神远去，回到词语的故乡。
苏奇飞，1984年生于广东英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发表于《诗刊》《星星》《诗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江南诗》《诗潮》《山花》《延河》《草原》等文学期刊，其中有组诗上《诗刊》头条。曾获柔刚诗歌奖、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新古典诗·簪花》《伏虎集》和《BEYOND MEDITATION》（英译诗集，加拿大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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