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的线
刘万成
小时候从未放过风筝。今年“五一”长假中,我和家人一起在木王国家森林公园门户广场上放风筝时,风筝到了我的手里,要么瞬间落地,要么贴地胡跑,要么斜窜数步,十有八九不会凌空盘旋;而每当孙子把风筝放上高空时,我都会暗自瞅着牵在孙子手里的那根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发呆。
从前这方圆几十里内,人稀草木深,山高皇帝远,但山有多高,水有多高,鱼有多高,人有多高。沟沟岔岔,半坡山腰,密林深处,岩洞崖畔,散居着明清两代和民国时期来自长江流域的九省十八县的住民,总共不足百户千人。南腔北调,巴楚风情,“洋芋糊汤疙瘩蔸火,除了神仙就是我”,一直是山里人的乡土幸福观。到我呱呱坠地那年九月,山里开始倡导“每户种一升核桃”。第二年便是“大跃进”了,社员集体“吃食堂”,大炼钢铁热火朝天。第三年“人民公社化”时,“一平二调三收款”。自我记事到1976年以前,山里连续搞了十多年轰轰烈烈的学大寨、大批判、演节目和割尾巴的结果,倒是“一转一闹,二靠三响”(家里石磨子转;年年闹饥荒;用钱靠救济、吃粮靠返销;尻子上火镰子响,嘴里苞谷花子响,以及脚上苞谷壳子响。)远近闻名。
那时山里夜行打火把,读书靠点“枞亮子”,感觉正如黄永玉先生所说的“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人们住的多是垛木为墙的石板屋,洒落山间的木架竹壁、“千脚落地”的茅庵草舍,以洞为居抑或崖畔结庐的“岩屋之家”随处可见,土墙瓦屋少得可怜。夜里将息多是土炕,麦草垫底,芦席罩面,一床薄被子拉扯盖,人把床铺叫“窝场”。平日里,人都身无分文,布票、棉证都很有限,一年难换一身新衣,常把穿衣叫“遮羞”。在家“内新外旧”,出门“内旧外新”,同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三夏酷暑,男人干脆光脚丫子打赤膊,甚至不少人的白衬衫上,隐约可见“日本尿素”的字样。数九寒天,滴水成冰,葛麻草鞋,一身单衣,人被冻得“猴子啃大蒜”。因了一年上头食不饱腹,几乎家家户户“瓜菜代”,有的得拿“观音土”充饥。乡亲们便把吃饭叫“度命”。那时交通运输是空白,日常货运叫“担脚”。直到1969年“襄渝铁路”开工建设以前,山里最好的交通工具,仍是人与扁担、背架、驮架、打杵、脚稳子和一根绳索等工具的组合体。光是送一趟公购粮就得五六天,羊肠小道、肩扛背驮,翻山涉水、晓行夜宿,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地负重而行,犹如暴风雨前的各路蚂蚁盘蛋。
然而,这种贫穷落后却使他们普遍养成了勤劳坚韧的独立人格。男尚质朴,女尚贞顺,布衣蔬食,终岁胼胝,从不怨天尤人妄自菲薄。仪尚文简,交际尚厚,疾病相扶,守望相助,遵礼仪而乐恬退,躬孝友而敦朴实,重信义而存骨气,笑懒不笑穷,笑脏不笑旧,笑偷不笑讨,从不眼皮子浅把日鬼弄棒槌当本事。直到漂泊了四十多年后,我才真正意识到这种起源并传承于本乡本土的“知廉耻、不堕落,人穷志不短,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求人不如求己”的平等生活理念,赐予了我耿介、坚韧、好学的心性,且让我至今受益良多。因而每当有人笑我“如今都啥时代了,你还想去种你那一亩三分地”时,我都会想起故乡这难以忘怀的山水人风,以及《周礼•地官司徒•大司徒》之言:
以俗教安,则民不偷;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
由是纵观古往今来,金钱无罪,怀贪其罪。而今人多心浮气躁,经不住米汤起点儿皮:有的腰里有点钱了,便以为自己就是过去的“瘪三”当了“爷”,谁都不在眼里夹[gā];有的提了个副科级,坐无坐相、站无站相,走路时身子一歪一歪地打起了横,大伙儿一块吃个饭,总想踅摸坐上席;有的认识了几个带长的,说话就满口,行为很张狂,似乎“老子天下第一”了……凡此种种,似乎无一不在自我感觉上发生了“豹变”,却殊不知很早以前这山里人就懂得了“人是人、鳖是鳖,人狂无好事,狗狂豹子拖”的道理。
美国教育家杜威说,乡土教育是一种“全人的教育”。其实,质朴的乡土情怀一如风筝的线,它是人文精神的归依。若非故乡这地形、地质、气候、水文、土壤、生物、交通、聚落、文化、习俗、语言、歌谣以及技能和情意等人文基因,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和骨髓,那我也将是一只随风飘摇的风筝。
(原载2020年《精短小说》第四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