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业松,男,江苏宿迁人也,负笈徐师,旅居于沪,以建筑设计(室内)为业。嗜丹青笔墨,叹诗酒年华。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江苏泗阳诗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中华诗词协会《商海诗刊》江苏诗刊《江海诗词》,宿迁诗刊《楚韵微刊》;国内知名媒体《云帆》,《浪淘沙》《满庭芳》《群英诗会》等。

《父亲的鞋》
文/庄业松
昨晚失眠的时候,无意间想到一件旧事,让我浮想联翩,难以释怀,不写如鲠在喉。
大概还是95年的时候,那年初二,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教学《孔乙己》,快课堂结束的时候,老师意犹未尽,又趁兴批判了当下的一些现象:“有些人,穷困潦倒,好吃懒做,但又好面子,一双破皮鞋就代表他的尊严和人格,买不起鞋油,找点黑墨汁也要把它涂的黑漆抹亮的”。顿时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而我当时却笑不出来,若有所思……

小时候家里兄弟姊妹六个,家境异常的窘迫。但父亲的本事和正直还是让我们前后村人钦佩的,提到他就说小爷很不容易的,一家人硬是有条不絮照顾好好的,该上学的上学,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子的生子,从没有因经济困难而辍学。父亲凭自己优秀的数学计算能力,在村子里做了好多年的会计和村书记,后来又经过乡镇党委书记的提名和聘干,直至2002年前后提前解聘后又编制提前退休。
父亲自从到里仁乡上班以后,一直是披星戴月,两头跑,一天跑两趟,异常的辛苦。在我记忆中,从初中至高中六年期间,父亲大概也就那两三双皮鞋,为什么记得那么清?因为数量太少。

第一双不知什么时候买的。是一双圆头圆口低跟的黑皮鞋。每天父亲基本上天不亮就起床了,先穿上旧的解放鞋,把家里前后清扫一遍,然后自己烧早饭,那时农村人的早饭及其简单,一锅玉米稀饭加几块烙饼,稀饭好了,饼也就在锅上蒸好了。有几次了,发现家里的玉米面或做烙饼的小麦面粉没有了,父亲起床就更早,装上两口袋的小麦到四里开外的前庄圩街,磨好面粉再回来,过程像冲锋打仗一样,因为父亲知道,办公室有纪律,不能迟到。然后父亲急匆匆的喝点稀饭吃点饼就点萝卜干,完了,然后稍微的整理一下,从柜子下面,小心翼翼的换上那双皮鞋,如果脏了,再擦点鞋油,顿时锃亮。
也许那时候的乡镇干部心态不是很好,存在一定的攀比心,或者在父亲看来,收拾利索是对别人的尊重。

夏天,天黑的很晚,父亲大概在六点左右就到家了,但他并不像其他的编制干部下班了就一身轻松了。我们家那时候还有八亩的土地要种。白天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只有这个时候或周末,父亲才能全心全意的在土地上耕作。所以我们家常常比人家晚收晚种,还要经常找别人帮忙。此时晚上六点左右才是父亲真正的耕作时间,父亲立刻脱掉比较体面的夹克衫和皮鞋,换上耐磨耐脏的解放鞋和旧的衣服。立刻父亲就从乡镇上班的干部转换成地地道道的农民。本来父亲也是农民,只不过那时又是不在编制的干部。
父亲的嗓门很大。那时候苏北的耕作几乎还是靠人力和牛。为了让牛使劲拉犁,要打哩哩(家乡土话),西南的那块地离我们家大概三里多距离,我在家依然听到那抑扬顿挫富有音乐感的声音。天彻底的黑了,大概要到晚上八点左右,带着一身的泥土和汗水的父亲才从地里回来,先坐下来磕一磕那双破旧的解放鞋,泥土颗粒瞬间落了一地,飞扬的尘土也许是对他能干的表扬。

不知过了一年还是两年,有次从里仁中学放学以后 ,无疑中又看到了那双已经破旧不堪的皮鞋。鞋面已经彻底变形,修鞋师傅的针线,落了一层又一层,应该是白尼龙丝线修补的,几乎是白花花的一片,白色的针眼格外的抢眼,如果不是脚后跟那点残留,已经很难确认这是一双黑皮鞋,鞋跟已经变得半边高半边低。殊不知这一双破旧不堪的皮鞋,父亲穿着它去上班,开会,待客。眼泪突然下来了,觉得自己多么不懂事多么不理解父亲。因为那时候自己喜欢耍小聪明,我在里仁上学,父亲在里仁乡政府上班,要零花钱的时候,专门等父亲在班上的时候,他的同事看着他并且还开着玩笑-“庄会计家二公子来了啊”。给还是不给?给,父亲窘迫;不给,众目睽睽。但父亲还是从身上掏出皱皱巴巴的五块或十块,但这五块或十块也许是家里买秧苗买肥料的钱。
父亲的第二双皮鞋,在当时还算时尚的,是一双棕色的,前面还带着点暗花纹,可能是为了出差上海。这双鞋具体服役了多久,最后以怎样的惨目忍睹收场,没有多大印象了。这一阶段条件也许稍微好了点,也许我在高中回去的少了。
但从来父亲没有因为自己在乡镇上班,放不下所谓的面子和虚荣。这一阶段,我们都大了,正是吃壮饭的时候,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人口多,锅里没油了,还得装上一大口袋油菜籽,先到榨油店放下跟老板说一下中午来取油,然后去上班;中午下班了又带着两桶油回来了。并且那时候政府还要求交公粮,每到夏收以后,父亲总在二八大杠上背着两大口袋的粮食,先放在办公室,因为一次是不够的,我们家八亩地,父亲总得要来回几次才能凑满数量。然后统一交给粮管所。想想这一幕是不是有点滑稽,穿着像国家干部,自行车后面驮的-确是地地道道农民的该有生计和责任。
大概是2004年的时候,我在北京上班,年底了,逛了一次商场,为父亲和母亲各自买了一双皮鞋,大概是四百块钱左右,两双八百,我那时的薪资也才三千。本以为带回来,父亲会很高兴,但却让父亲批评一顿,嘴里嘟囔“买这么贵的鞋子干嘛,我就是农民,要那么好干嘛,你弟弟还在上高中”。
从1993年至1999年期间,父亲穿的几件夹克,我都记忆犹新。其中一件是大哥在淮安华能电厂工作服,不想要的;但父亲穿着它,过了左一个又一个春秋,后来也是缝缝补补。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兄弟姊妹各自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人言:岁月是把杀猪刀,一簇一簇往下薅。唯独不变的是我的记忆。不论过了多少个春秋也忘不了当时的艰难岁月和父亲的两双皮鞋。
现在我已不惑,长年在上海上班,回去的也是少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难得和父亲一聚。现在的父亲生活条件好了不少,也能够享受国家的退休待遇。每年姊妹年初二,都会给父亲买双鞋子。父亲都很仔细,什么时候穿什么鞋子都算得很清楚。新鞋平常不穿,先放起来,走亲戚开党会的时候穿;半新的,平常穿;旧的,下地干活穿。这个时候皮鞋也不贵了,父亲还是那么的仔细。但无论任何时候,只要穿的鞋子都是泥和灰尘,平时也不怎么擦油。也许这就是作为个地道农民或五十年党龄的党员该有的本分,不怕脏,不摆阔,不怕穷,面子里子算个啥?哪怕在乡镇单位机关上班,都一个样,穿好穿不好,瞧得起你瞧不起你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干好工作照顾好家庭是我的事情。
现在父亲老了,已过古稀近耄耋。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花白的头发是他岁月的见证。有时候看到父亲脸上的皱纹,犹如当年的旧皮鞋,褶子叠了左一层右一层;花白的头发,犹如当年补过鞋面的痕迹,“白尼龙丝线”不自觉的冒出来,黑头发已经遮不住年龄和沧桑了。
我也快老了,唯有的心愿,就是能够为父亲买些体面的鞋子……把记忆中的旧鞋子讲给自己的闺女听,让她们记住爷爷-我记忆中的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