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君,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创作。诗、散文和小说均在《文学报》等报刊发表。2003年由北京文联出版社出版诗集《行囊》。2008年获上海市“五一文化“散文金奖,2008年获北京文学文学散文三等奖。2017年长篇小说《弄堂深处有人家》由丹飞传媒有限公司签订改编电视剧的合同。2016年由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诗集《魔都咖啡》。2018年由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无法刹车》。2020年获得上海苏州河公共艺术奖,并将获奖的诗镌刻于苏州河公共空间。2021年一首《永不消失电波》的诗得到中共中央宣传部推送。如今仍以创作为业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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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灶披间油烟四起。听老张说今天是小孙五十岁生日,他亲自掌勺是对小孙的诚意。这种话和这种举止都会让老二嗤之以鼻。今天小孙的女儿在培训学校上课没法过来,但她的儿子会来我这里。老张这么一句平常话,却让老二紧张起来。扔下手中的活,上楼后,拍打还没睡醒的添添,说道,今天顾大申来帮她妈过生日,侬是否要回避?
添添睁开惺忪的双眼,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回避?被添添这么一问,老二反倒没话可说。常宝庆站在添添一边,骂老二神经病,没事找事,然后借此机会问添添,今天想吃啥,爸去买。添添皱眉,不耐烦地嘀咕,好不容易到休息日,想睡到自然醒也没这个福气。说着,索性从床上起来,学着老板给员工开会时的口吻,警告老二,以后别拿子虚乌有的事炒冷饭头。
常宝庆站在一边为添添鼓足干劲,说添添怎么会找一个没上海户口的男人呢?老二“啧啧啧”地向常宝庆吐槽,没有房子也算是上海户口吗?常宝庆对这件事敏感性极强,但他这辈子怎么可能输给老二呢?三下五除二就让老二哑口无言。添添趁此机会,迎合常宝庆说,老房子动迁,不能让户主外公来做主,否则我和爸都不答应。常宝庆似乎有了力量,不等添添说要吃什么,就一边跑下楼,一边说,我去买菜。
这些天,左邻右舍都围绕动迁的主题展开议论,小孙偷偷地给老张施加压力,她跟了他这么多年,至少要安排好她有房子住。老张说只有这点面积的屋,动迁后能分得多大面积的房?小孙说她不管,反正她这张脸就成这样了。老张恨得只能挥挥两手,感受自己湿手招面粉,明明那天顾大申来吃小孙长寿面,可以说明白这件事,但是被顾大申几声“伯伯”叫得冲昏了头脑。其实,顾大申并没有想让小孙赖在老张家不走,他对老张说过,他会努力赚钱。母子俩有着不同的态度,老张突然希望老房子别动迁,住了一辈子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浴房的老房子也都习惯了。
小孙见老张无动于衷的态度,把她气得没白天没黑夜缠绕老张,到最后影响到楼上添添的睡眠质量。妈,我们到外面借房子住吧。添添忍无可忍时向老二发出信息,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她知道借房子要钱,额外的钱冤枉的钱她是不会轻易流出的,目前虽不清楚具体的动迁日子,但动迁的日子一定不会远了。老二说家里有多少钱都在侬常添添掌控之中,我们都听侬的,添添暗暗替自己加油,生活不止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于是见到顾大申,会刺激他一句,好好赚钱,尽早把侬的妈接走。
钱粟谷看在眼里,开心在心里。他把心里的感受如实向姜红宇炫耀一番,员工明争暗斗,老板坐享其成,正是心想事成的好事。姜红宇哪有时间听他叨叨,敷衍后继续忙各自的事,甘草按照他的要求传达下去,护理员要齐心协力把老人当作家人一样照顾。自从程风被姜红宇辞去之后,甘草说她愿意继续留下来工作。这样,我可以继续做全职太太。
然而,某一天,老大和老二像商量好似的,竟然一前一后来看望老爸。而我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分析股票走势。开始没有注意她们的到来,是老爸敲我卧室的门,说老大和老二都来了,我才离开电脑,来到客厅。老二见到我,倒爽快,节省了一系列客套的话,当她向我说道,他处有房影响动迁分房,老大着实地拽住老二,赤裸裸,这哪里是来商量事情,简直是命令。
商量?命令?我懵了。老二被老大这么提醒,也有所收敛,换了一个角度对我说,如果侬不信,也可以去问侬的朋友或者姜红宇。侬现在有自己的房子,但户口还在老房子里,他处有房是享受不到分房的,还不如把户口迁走,到时候我们贴侬一点,损失也就补回来了。老二不愧为“学霸”,算盘打得叮噹响,似有一种“一致对外”的气势,一旁的老爸坚决说等到动迁之后再迁户口。
老爸被老二说成“怂恿”,然后又拍桌子又瞪眼,说我们姐妹仨之所以搞不好关系,全拜他所赐,那种架势好像刹不了车似的,歇斯底里,老大哪里阻止得了她,没有等姜红宇回来,老爸的身子已瘫痪在地。然而,等到救护员提着担架进门之后,老爸也醒了。救护医师问是什么病,要不要送医院接受进一步检查?我回答,可能是低血糖昏迷导致尿失禁,麻烦送医院接受进一步检查。
救护员看着尿失禁后的湿裤子,提醒我,尿片和尿裤随身带上,再帮他换一下干净的裤子。我傻了。平日好端端一个人,哪里会用得上这种东西呢?老大也许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说她马上去买,老二想借此离开,还没有走到门口,被从外头进门的姜红宇堵住。老爸见到姜红宇,像见到救星一般。救护员以为姜红宇是儿子,把情况重复一遍,姜红宇三下五除二替老爸换了干净的裤子,回答道,没看见我老爸有什么病,也许是老房子动迁的事,情绪有些激动的缘故。
当救护员的担架顺着电梯而下之后,姜红宇冷冷地回敬老二,侬休想打这些主意,老房子的户主是老爸。借救护车上只限二人护送之口,老大紧紧攥住老二往外拖,然后对姜红宇说,我和老二去购尿不湿裤,侬和祁峰先跟车走,我们随后到。分开之后,老二狠狠地将被老大攥紧的手甩开,穷凶极恶地骂道,从今天开始我天天诅咒,直诅咒他们到死为止,别以为他是律师,就比别人多懂法律知识,户主死了,就是长住的成员代户主。然后她又骂老大是墙头草,可恨姆妈死得太早。
老二扔下老大回家了。老大看着老二打的上车之后,自己就去了超市。在超市里打电话问我还需要买点什么?我回答什么都不需要,医院超市都有买。老爸紧紧攥住我的手,思维和语言没法达到同步,但我能听得出来他在说,一定要和姜红宇好好过日子,户口别迁走,老爸是户主。
朝前方正在排队挂号的姜红宇望去,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后不由得把头微微地靠在躺在急诊室板床上老爸的胸前,伤感地回答道,如果姆妈还活着,侬哪能是户主?如果姆妈还活着,早催我把户口迁出去了,不过话要说回来,如果姆妈还活着,侬不可能和我一起住,生活的轨迹也不是朝这个方向走了,只不过老二的思路停留在姆妈活着的时候,而侬为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侬为啥不能像高叔叔那样,既然侬相信姜红宇的能力,就应该放手让他来处理一切事务,包括老房子的动迁。
手机铃声响起,我以为是老大又来电,但一看是米糠来的电话。米糠问为什么不看他的短信?他给了我两个可以买进的股票是否买了?姜红宇挂号之后朝急诊室走来,我下意识地避开,回了米糠的话。米糠让我忙完事后出来和他一起喝杯咖啡,没等我说“拒绝”二字,他拖上一句,姚妤婷回来纠缠米粮,我姆妈要和米粮断绝母子关系,动员我老爸和她一起去养老院养老。
挂断电话,走到姜红宇面前,歉意地说,真的麻烦侬了。今天是我还是侬去学校接儿子回家呢?姜红宇在我头上敲了毛栗子,充满了复杂的情感,除非侬不是我老婆,除非侬不想和我过下去了,哪有那么多客套话?侬去接儿子吧,我来陪老爸。躺在板床上的老爸激动地点头,好像在赞同姜红宇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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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答应米糠出来喝咖啡,却在养老院巧遇了米糠的母亲刘老师。刘老师见到我很是吃惊,问我是否也给自己的父母亲打前站?接待她的甘草替我回答,祁峰是养老院的老板娘。我连忙阻止甘草再说下去,院长并不是老板,何来老板娘呢?其实我今天是来和甘草聊一些事,只不过没有预先与她打招呼罢了。碍于刘老师在跟前,我顺着她的思路回答,是的,想给老父亲打个前站。想不到话音刚落,刘老师像开了闸似的,和我滔滔不绝,话里话外讲的是依靠孩子也得有福分,像他们老俩口只有住养老院的分。
难道养老院的老人都没有福分的吗?我脑子里闪现出一些画面来。高叔叔拄着拐杖朝我和刘老师这里踱步过来,没等我开口,他就反驳刘老师有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人老了,少说少管,福气自来,哪能说进了养老院的老人没有福气呢?我的脸微微地烫了,高叔叔的话语仿佛打在我的脸上,为了不让谁发现我神色的变化,我连忙向刘老师和高叔叔分别做了介绍,将他们的视线转移到彼此身上。
当我与米糠联系说他的爸妈在“虹霞”养老院,并把具体地址告诉他,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经过来龙去脉了解后,米糠恍然大悟,再也不责怪父母自说自话的意思。当刘老师和她老伴要回去,米糠反而拖住刘老师。刘老师好像看出米糠的心思,感觉再不离开,她和老伴这两张老脸没地方搁,米粮要接受吃回头草的姚妤婷已让她脸面扫地了。刘老师,老人住养老院并非是小辈的不孝。或许我已看见姜红宇从外面进来,下意识地说道。
姜红宇和米糠礼节性地握手,然后围绕如何正确看待老人住养老院的话题展开了彼此的思想。我把甘草拉到一旁,和她说起了近日家里所发生的事。老高或许听见了我和甘草的说话声,忍着气,等到甘草去忙她的事,把我拉到无人的地方,爆发了他的脾气。我明白老高的脾气不是冲向我的,他是恨我老爸直到现在不懂“马善被人骑”的道理,连累自己不说,还要让我跟着一起受连累,凭什么啊?脾气发完之后,执意今天要跟我一起回家,他就不信了老二能不讲理到什么时候?
我心想,刚才还在和刘老师说人老了,少说少管,福气自来等那些话,怎么一提到我老爸,就不肯少说少管了呢?嗨,他想怎么就怎么吧。难不成不让他回家吗?当他回自己的房间打理随身带的衣物时,我看见姜红宇和米糠两个大男人依然在谈笑风生,我走过去冲米糠微微一笑,然后挽住姜红宇的手,我这两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是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捧一样,随指挥的手落下,音乐戛然而止。
当老高随我和姜红宇一起回家,老大正在剥香蕉给老爸吃。老大看见老高,连忙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算是招呼了。老高看到嘴有些歪这副模样的老爸,想笑,却流出了伤感的眼泪。他走到老爸身边,拍了他的肩膀,说道,按理说侬比我有福气,可侬为啥不把握好福气呢?当然,我只有姜红宇一个孩子,所有的家产在我脑子还清晰的时候都归在他名下,祁峰这孩子懂事,宁可在外借房子,也不让姜红宇打我房子的主意,她买彩票中大奖,那是她的运气,她买房子是她的家产,其实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老房子的权利是属于侬的,可是侬想过没有,侬家老二为啥可以爬到侬的头上?嗨,还是跟我一起住养老院吧。
老爸把目光朝向我,我欲开口,被姜红宇的身体挡了一下,他看着正在收拾家务的老大,笑着说道,大姐别收拾了,反正每天祁峰都要扫地拖地清洁的。老大下意识地看了自己脚上没有换鞋的鞋,尴尬地对姜红宇解释,她进门看见老爸这副模样,急得忘记换鞋了。老高站起身,拄着拐扙,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姜红宇说,这些都是小事,扫地拖地侬这个大男人也可以做的,为什么都要交给祁峰一个人?
等吃饭后我送侬回家。老高听到姜红宇这句话,仿佛又找到话匣子,用拐扙敲了敲地板,说道,我的余生就在养老院过了,一直叫侬把我住的房子借出去,就是不肯听一句,一进一出的账目怎么不会算呢?然后把目光转向我,祁峰,我告诉侬,我住的房子也是侬的房子,等侬那边老房子动迁了,侬的户口可以迁到侬自己名下的房子里,也可以迁到我住的房子里。
老大自然明白老高所说的这些话其实是说给她和老二听的,后来她告诉朱晓丹,她不傻,但她面临这种处境,只有和自己的父亲多商量,谁知道老二有这种过激的行为呢?朱晓丹也使不出什么招交给老大,只给她一个参考意见,反正动迁好懒她有一份,商量总比抢吃相好看,就像她们站柜台一样,声音柔和就让客人听得舒服,即使顾客起先不想买最后也会买下来。老大频频点头。当她和法国进修的沈祺视频,沈祺劝她的话几近与朱晓丹一样,不过,沈祺是以女儿的角度来劝说的,她劝老大再坚持一下,不要为没必要的烦恼而去烦恼。老大听到沈祺说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连连说听女儿的。
沈祺说,侬哪儿听我的?我让侬多和我爸沟通,侬索性一次也没和他沟通,当然,我也怨恨我爸就不肯再前进一步,真的拿你俩没办法。老大说这是一道很难的选择题,沈祺纠正说是一道自选题,既然双方都不愿意在遇到问题中,选出值得研究的课题,那么就等她回国后再说吧。说着,亮出手腕上香奈尔手表,对老大说,法国和中国的时差6个小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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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商量和在老爸的同意之下,我们把老爸送进了养老院,和老高住一个房间。我也时不时会和姜红宇同出同进,毕竟姜遇丰还不能完全脱开我的手。老高每每见到我,就要说把他的住的房子借出去,一笔费用可以供姜遇丰读书。我说我和姜红宇有收入,别总是想着房子借出去或卖出去的事,否则我老爸会怎么想呢?老高想想我说得还是有道理的,所以尽量管住自己那张嘴,看着我老爸身体恢复,心情也有所好转,他向我保证以后不再提这类事,他会带着我老爸做早操锻炼身体,然后练练钢笔字或读读晨报的。
有一天,我接到顶替甘草一个星期班的信息,当我交接完工作后,甘草索性和我公开提出辞职,她说等我和姜红宇找到年轻人后再离职。我纳闷,程风不是消失于她的视线了吗?她苦笑,为什么事事要和他扯上关系呢?她已在郊外买了一套小型房,五十多岁的人了,刚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窝,她说她得好好打理自己下半辈子的日子。
我顶替她的班,原来是她要打理自己的房子的那些事。打理房子是一件大事,我们不能因为个人的困难去影响他人生活安排。她离开后,姜红宇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员。别着急,反正两位老的都在这里,侬哪天没有物色到合适的,我就一直顶着这个位子。看着姜红宇的发际线明显向后,我不忍心给他施加压力,权当自己是一个在职职工,难道还要挑三拣四吗?只不过高叔叔和老爸看到我天天坐班,发出不同的声音罢了。一个让我回去照顾姜遇丰,一个说看到我安心,老高敲击拐扙,数落我老爸只挑软杮子捏,见到老二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老爸硬着头皮反驳老高在瞎说。老高冷笑一声,说老二不来找侬麻烦侬烧到高香了。
老爸沉默不语。然而,怕什么来什么,那天我陪高叔叔上医院检查身体,老二风风火火地来养老院看望老爸,见老爸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子前练钢笔字,开门见山地说,侬的字已经很漂亮了,今天特地来叫侬签字。老爸哆哆嗦嗦地摘下他的老花镜,问她签什么字?老二就把动迁工作小组已进入老房子,接下来要户主配合他们工作,但户主也可以委托有户口的成员,侬是愿意听使唤跑来跑去,还是让随叫随到动迁工作小组的我来代理户主?如果侬愿意委托我,侬要在委托书中签上侬的大名。
老爸哆哆嗦嗦接过老二给他的委托书,重新戴上老花镜,反来复去地看。就这点字侬能怀疑什么?如果不愿意,就别签字了,别到时背上是我逼侬的骂名。老二说着,做了一个“离身”的动作。为什么要这么急?能不能让祁峰和姜红宇看了之后再说?老爸几经以恳求的口吻,哆哆嗦嗦地说完一句话,把老二的火冒起来,架势和上次一样,等到姜红宇被护理员叫过来,老爸已瘫痪于地,但委托书依然紧紧地握在手中,没有松手。
侬是要我先打120车,还是先打110的电话?姜红宇看到这个情景,心里恼火,但还是克制情绪问老二。老二看到姜红宇那种似笑非笑、冷嘲热风的口吻,憋了一肚子的气早想找个机会发出来了,今天趁此机会正好和他较量一下。然而,不等老二开口,姜红宇一边把老爸扶起身,一边让老爸在委托书上签字,说,大胆地签,还怕到时抢占侬的一部分吗?老爸有姜红宇为他撑腰,胆子也大了,签字的手也不哆嗦了。
老二不就是要这个结果吗?收起老爸签完字的委托书,不依不饶,非要把这个理扳过来。别以为只有侬懂法律,我老爸指定祁峰做他的监护人,白纸黑字的委托书有吗?说着,抖了抖手中的委托书,无不骄傲地说道,像我老二做事,都在轨道上,不让我全权代表户主也难,要知道我是老房子的长住户口。说完扬长而去。
老爸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姜红宇身上,不愿意离去,直到我陪着高叔叔从医院回到养老院,老爸像犯了错却又不肯认错的孩子一般,向我解释老二刚来养老院要他签委托的字,是姜红宇同意叫他签的。也许老爸的思维和语言不能达到同步,解释这么一句话也连贯不起来,我只能把目光朝向姜红宇。然而,老高似乎听出什么意思来了,指着我老爸,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反问道,如果姜红宇不说同意,后面的日子怎么过?按侬这样说侬一点责任都没有了吗?
回家的路上,姜红宇转弯抹角向我提出做老爸的监护,最好要老爸亲笔拟成文,原本家庭和睦不需要这种东西,谁做监护都一样,可我这个家真奇葩,一不小心就要踩着雷。我微微打开车窗,一边让外面的自然风吹进来,一边不时地抚摸着被风吹散的头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应姜红宇,侬是挖苦我呢还是可怜我呢?要不我把自己塞回到我姆妈的肚子里,权当没来过这个世界,尤其老二也不会一辈子与我格格不入。
姜红宇一手握着方向盘,然后松开方向盘的另一只手,紧紧抱住我。我微微地挣扎了一下,提醒他开车注意安全。话音刚落,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是老大打过来的。她开门见山问老二是否去过养老院让老头子签委托的字?我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老二已和老大通过气,或者老大事先就知道此事。真是明知故问,签就签了吧,今天老爸差点像上次那样不省人事。
老大安慰我说,委托书也是替户主办事,像老头子哪能有这样的能力和能耐呢?动迁组就希望我们内部不团结,关键时刻我们内部不能掉链子,老二能说会道,我们不都是指望这次动迁能争取更大的利益吗?祁峰,老头子只好由侬多担当一点。我顺着老大的说法,跟着应了她一句,看来谁做老爸的监护人也得让老爸写一份委托书并签上他的大名。老大不假思索地回答,侬别去听老二胡言乱语,我已经说过她了。我把手机靠近姜红宇的耳旁,让他也来听听,并说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什么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听不明白,反正这次动迁我是拿的是自己的一份,老二也不会多给我,我没必要站在她一边,只不过我在和侬商量,如果内部意见不一致,动迁组就会把我们晾在一边,其实,这次动迁放宽了“他处有房”也有权享受利益的政策,老房子是使用房,不是产权房,所以按照户口本上的6个人各拿一份,是合理的。因为是免提,老大的声音都被姜红宇听见了。姜红宇笑着说道,但愿我们都别再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就按你们切的蛋糕来分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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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去养老院让老爸签字回来的第二天,便按照她的步骤和计划忙得不亦乐乎,添添下班之余也会帮老二出主意,设计小家庭的宏伟的蓝图。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正在灶披间炒菜的常宝庆突然倒下,事也是这么巧,拎着水果的顾大申来看望小孙,没有先去房间,而是直接进灶披间,结果看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常宝庆。他二话没说,扔下手中的水果,一把抱住常宝庆掐他的人中。在房间里的小孙听到厨房有顾大申的声音,走了出来。
小孙反应极快,快步走到楼梯中央,大声地问楼上有人吗?常宝庆昏倒了。虽说老房子隔音差,也架不住楼道的腰门以及两楼的门都关着,况且老二和添添都在三层阁设计小家庭的宏伟的蓝图,哪能会想到这种意外?小孙的叫声引来隔壁邻居,也没把楼上老二和添添叫下楼,顾大申说他已打过救护车的电话,估计是心脏出了问题。小孙和邻居吃惊地问顾大申凭什么断定是心脏出了问题?顾大申说有一年他老爸也是这种情况被救到医院的。小孙先是一愣,然后狠狠地举起手,却轻轻地放下,问顾大申怎么没告诉过她?蹲着的顾大申抬头对小孙说,告诉你,不是让你担忧了吗?邻居听了无不翘起大拇指,说小孙生养了好儿子。小孙无不显露出骄傲的眼神,儿子,先把常宝庆背到门口去,我再去把他的老婆和女儿叫下来。说着,小孙三步并作二步来到后门,向着楼上的窗口叫去。等到老二和添添都下楼的时候,常宝庆已在担架上被推进救护车厢内。当添添听邻居们说是顾大申发现得及时,千谢万谢,看顾大申的一双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见救护车消失于视线,小孙长吁短叹,动迁刚刚开始,命如果没了,还需要争什么?今天真的多亏我们的顾大申。邻居只能摇头劝小孙,好事做到底,别让侬的嘴拦侬儿子的运。顾大申也说,我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小孙心疼地抱了抱顾大申,说道,他又成不了你的丈人,其实这段时间我也想过,谁做这家人的女婿并不轻松,咱们另找女孩,我不信我儿子这么优秀,还怕找不到好女孩。
老张从屋内慢悠悠地出来,对刚才发生的事像不知道似的,见到顾大申满头大汗,递了一块毛巾给他,说道,擦擦脸就进屋,屋里有空调。小孙在老张的背后扮了一个鬼脸,然后嘀咕,蜡烛不点不亮,顾大申接过老张手中的毛巾,礼貌有加,他明白自己娘说的“蜡烛不得不亮”的意思,她可以胡来,而作为儿子不能胡来,他告诉老张动迁与他妈是没有一点关系的,他今天来也是想把他的娘带走,他说他在外已租借了房子。
小孙以为自己听错了,叫顾大申再说一遍。顾大申劝说小孙别再胡搞了,他说他的妹妹也有稳定的收入,过两年把父亲也接到上海,他们完全可以养得了他们。小孙摇头说一码归一码,旁边的老张闷头不响,随小孙她自由发挥。无奈的顾大申原本想拿手机打电话给他的妹妹,不料添添电话进来了。他赶忙躲到一边,接听。添添说她爸转到了重症监护室抢救,这几天她必须请假,但手上有一些客户又不想放弃,所以烦请他能否帮她接待一下她的客户?
顾大申一口答应,没有打半点折扣。挂断添添的电话,再也没有心思去烦他娘与老张之间的事,找了一个借口与他们道了别,直奔医院。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小孙反而没声音了,拍着闷头不响的老张,神叨叨地问,我的儿子是否会被楼上的常添添利用?他一定去医院帮忙了。老张仿佛刚知道顾大申已不在这个屋子里,如梦初醒一般,回应小孙,男人被女人利用,那是很正常的事。
接下来,小孙没轻没重地在老张身上乱打起来,老张开始没还击,到后来也沉不住气了,楼上楼下都属于他俩的天地。侬以为常宝庆死了,就没有他的份额了吗?这次动迁政策和原来不一样了。小孙一边把枕头扔过去,一边说。老张接过小孙扔过来的枕头,回应道,万变不离其宗,最终是户主说了算。小孙拿起地上的鞋子朝老张方向扔过去,大声地叫道,侬是户主,我是户主的娘,侬要分钱给我。小孙的沪语现在大有长进,一张大嘴说起来无法叫老张能插上嘴。
老张索性走出房间,准备去灶披间拿热水瓶倒水喝,只见老大从外面走了进来。老张下意识地把老二不在家以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老大,小孙听到声音,也赶忙出来,补充了老张的没有说到位的地方,如果不是我儿子来看望我及时发现,估计常宝庆永远醒不过来了。老大先“嗯嗯呀呀”地应答,突然问道,如果常宝庆死在动迁结束之前,那又怎么算法呢?
小孙“啧啧啧”地夸老大的想法和她一样,但是老二不可能轻易放弃这块蛋糕的,她感叹家长如果一碗水不端平就有这样的后果,为了房子,团结一致对外。老张狠狠地瞪了小孙一眼,嘀咕,自己的事一团乱麻,还要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向老大挥挥手,示意她走吧,老二和她的女儿估计一时半会不可能回来。
离开了老房子,老大并没有去动迁组进一步咨询,既然动迁一事全权委托了老二,她就别生节外生枝了,拎起手机给老二打过去一个电话,却是添添接的电话。添添告诉老大,她姆妈正在医生的办公室,手机在她手里。老大也不知道自己该回家还是去医院看看,只是问添添她爸的情况如何了?没想到添添爽快地回答,我爸死不了,如死了,一块蛋糕里照样有他一份。老大被挂断电话之后,愣了好半天也没有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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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糠把他的父母送到养老院那一日,是我亲自接待的。当我让护理员把刘老师的行李拿到房间,刘老师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从今往后这里是我和老伴最后的归宿,谁也赶不走我们。一旁的米糠一脸的尴尬,等到所有的事安排妥当也没有走出尴尬。米糠对我说,老了之后性格脾气怎么变得让人看不懂呢?
其实米糠是想用这句话当药引子,在微信里他不止一次问过我,从外国语学院出来的大学生怎么会过成现在这样的日子?这句问话可以是说他本人,也可以是问我,怕别人引起误会而故意模棱两可的问话,让我成了尴尬之人。现在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呢?难道非要到国外镀金才算圆满吗?我好像闻到敏感的嗅觉,不以为然地反问米糠。
我不是这层意思,米糠连忙解释。股市起伏,亦如人生,股票的起起伏伏是为了走得更高。我说相对我们年轻的时候,自己现在也老了,只不过有父母的人不敢说自己老了罢了。米糠感慨地向我述说起前一阵子高中同学聚会的情景,他说如果不自报家门,彼此都认不出谁是谁了。说罢,他突然问我有否高中同学聚会?我脑海里不知为什么闪过一个男生穿着话剧《雷雨》周萍长衫的形象,向米糠摇头,说同学聚会总要有人带头联络,话说回来,同学的聚会意义又在哪呢?他一口赞成,说如果大学同学也组织同学聚会,他没有兴趣参加,有缘分碰面的早已经碰面。
当时光被胶卷定格,想倒回来也难,这时候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从外面走进来,问我这里是不是在招聘工作人员?我缓过神来,连忙回答,是的。米糠见我忙,收起了回忆,说他父母现在养老院养老,以后有的是机会和我聊天,今天就不打扰了。离开的时候,拖了一句,我哥米粮和姚妤婷又好上了,麻烦侬别去刺激我姆妈。
来不及应答,我就把思想集中到眼前这位来应聘的女孩身上。她说她叫顾田申,护理专业学校毕业的,现在继续拿文凭。我上下打量了她,好奇地问,这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她说没有感觉自己是大材小用,她的老家在农村,现在除了她父亲在老家之外,她和哥哥以及母亲都在上海打工,她和哥哥在附近租了两居室,这几天她上网查询到这里有招聘信息,所以她来了。
听了她的讲述,我心里虽然有点不舒服,但感觉她至少是真诚的,是不带虚伪如实地反映的,于是,笑着试探道,按你这个逻辑推下去,如果你家哪天搬家,继续换工作是吗?说出来,心里也舒服多了,其实,别人有这种想法也属于正常,我不也是这样的吗?招聘这个职位目的不就是想把自己脱身出来吗?没等顾田申回我的话,我就让她填表格,然后带她熟悉环境、了解养老院相关事宜。
祁老师,我不是三心二意的人,所以您真的不必担心以后我因搬家而辞职。转了一圈之后,当我回到前台端起杯子要喝茶的时候,顾田申冷不防地向我说道,我下意识地放下茶杯,重新凝视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问题,不自觉地从口中说出,如果有不孝子女到养老院来闹事,你会怎样处理这件事?顾田申回答这要具体事情具体来处理。她举出了一些例子,然后根据例子说出她处理事情的思路。我听得倒抽一口冷气,顾田申怎么知道我家情况的?难道纯粹是一种巧合吗?
半个月后,老二和老大来养老院,要老爸和我签字同意动迁分配制度。而我有事,不在养老院,恰巧姜红宇在老爸和高叔叔的房间里。正在谈笑风生的老爸见到老二,突然浑身发抖,下意识地躲藏到姜红宇身后。问心无愧的人躲什么躲?老二目中无人似的,拷问老爸之后,从包里取出动迁分配制的签名单,扔到桌上,再次强调,如今的动迁不同以往,不是户主一个人说了算,按照户口本上有多少人平均分配是最合理的。
老高站起身,腾出地方给老大和老二,然后拄着拐扙往外走,签吧,大不了一分钱也不要,又能怎么样?我去找老米和刘老师下飞行棋去,侬签好字也过来,我们四人一起下飞行棋,如果要从家门口出来,色子点数必须是“6”才可以起飞。老高觉得自己还没有把话讲完,回过头,朝着姜红宇又说道,虽然色子能决定了侬的命运,侬控制不了扔出来点数是多少,但侬可以控制自己的选择。
老爸依旧躲在姜红宇身后,不肯站出来。签吧,我那一套房子早在姜红宇和祁峰的名下,如果她们等不及今天,就让姜红宇替代祁峰签个字吧。老高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屋内彻底安静下来,老大开口了,常宝庆住进了医院,心脏需要装支架,正等着一笔笔支出的费用,老二去内蒙古赚来的钱看样子都交到了医院,他们三口一家各拿一份凑成一起,也只能买一套小面积的二手房,好在添添总要嫁出去,而我的一份即使拿到手也是买不起房子的,好在沈祺马上回国,她会解决我住房问题。
老大的面部表情很丰富,说着,眼泪流了下来。路上告诫自己不能当众哭、哭也要背对人去哭的老二,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跟着老大也大哭了起来。然而,这种哭声没能打动一直在哆嗦的老爸。虽然老爸在姜红宇劝说之下签了名字,但心却不甘,自己是户主,为什么不能有分配的权利?这样不甘的情绪等到动迁款发放下来后也没有消失。
尾声
终究没能挡住内心的好奇,参加了高中同学的聚会。那天打扮妥当,我让姜红宇开车送我到聚会的目的地。姜红宇起先不肯,我说权当当初高中毕业聚会侬开车送我去的一样。姜红宇勉强答应了。聚会的目的地是杨浦一家快要拆迁的饭店,其实饭店老板根本不想做这一档生意,但经不住班长那感人的话语,老板破例。望着眼前的一切,姜红宇只会摇头,骂我的班长脑子浸水了。
我也觉得是,几乎拆迁的差不多,老鼠也没法躲藏,怎么会挑选这样的地方呢?我只能向姜红宇解释,估计我的班长是个怀旧之人,高中同学过去的住处都在附近。姜红宇随手从座椅侧边收纳盒里取出一盒消毒液和一袋棉花签,对我说以防不测。我接过来时,也答应他尽量不动筷,留着肚子回家吃。
从姜红宇的自驾的车厢里出来,我的目光一直寻找一个人的影子,班长说别找了,周逸平前几年就离开人世了,我连连倒抽冷气,惊得半晌未语。班长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人生无常”的话后,转身就去招呼后到的同学。交谈中,我又得知某某同学投资失败跳楼自尽,某某同学的父母分财产不公平,造成兄弟互相厮打,结果失手坐班房,某某同学读了高复班,次年考进同济大学,后来出国求发展再也没有回来……当有同学说班长现在是城建局主任,临时调动担任这次杨浦动迁办的主任,我再一次惊得半晌未语,而同学们趁此机会纷纷围上去咨询他,有开心的也有骂娘的。
我没有加入他们咨询的队伍里,就像当年他们一起涌入高考分揭晓榜一样,我只是静静地站一旁,觉得自己骂娘的力气也没有。自我介绍是同学聚会的内容之一,唯有班长有人替他作了一番介绍,是显露一种身份吗?今天姚妤婷也没在场,如果她在场,她会让班长有说话的机会吗?所有的未发生的事都不能想象。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与同学们分手的?感觉是有同学问我,周逸平去世这件事我今天才知道的吗?感觉自己就是点头这样应答的,感觉有同学问我,我的老公是不是我的初恋?感觉听到有同学说她的老公是第七个男友之后成功上位的,感觉有同学要我给他们来一个芭蕾独舞,或者来一段话剧《雷雨》台词朗诵,而我的脑子却变得一片空白。当我向姜红宇的小车走过去的时候,感觉他扶住我之后就没有什么意识了。醒来后,已在自己家的床上。枕边手机微信短信铃声响了,随意拿起,是米糠发来“周六股票分析报告”的信息,我只回了“谢谢”二字,然后又增加了一条信息给他,据我先生讲刘老师和米伯伯身体很好,可是我老爸已瘫痪在床上,大小便都得靠人服侍。
姜红宇悄悄地进入卧室,我故意把手机递到他手里,告诉他刚才是米糠发来的微信。姜红宇没有接我的手机,而是说道,如果把侬梦中的胡话录音下来,然后再给侬同学听听,他一定会编排一个小话剧来。我“咯噔”了一下,心里在骂米糠,大学里那点事有什么可炫耀的呢?
好好调养吧,下周我们还要参加钱栗谷的婚礼呢。姜红宇一边说着,一边扶我起床,建议我到客厅去吃点东西。这个时候,冷不丁地又发出微信声响,我没有理睬,姜红宇说如有重要的事就回个音信吧,手机的微信不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吗?我看也没看,就说那些搞房地产的同学发表各自的意见罢了。
房地产市场正逐步走向供求平衡,这是人人明白的道理。那天钱栗谷和姜红宇喝酒时也聊到这一块,房地产将会迎来洗牌,所以,钱栗谷的脑子是活络的,像做股票一样,每一步踏得准,才是高手,据说钱栗谷和他新娘是在玩人工智能时认识和好上的。
我脑海里是闪过添添何去何从这个念头的,不过我终究没能说出口,一想到动迁一块大蛋糕里老二他们一下子占去三份,余下的我和老爸还有老大各算一份,班长说如果每户人家都像我家一样和谐,他的工作就轻松好做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而姜红宇一句“如果老爸那次没被救回来呢”的话,给了我无限的人生启迪,不管怎么说老爸这一份动迁款现在交到我手里,尽管老爸已经没有生活质量可言,但请好护工一对一照料他,也算是求得心理平衡。
自从老爸瘫痪在床,顾田申主动要求照料我老爸,我很是吃惊,小姑娘哪能要做这种脏兮兮的活?能做得好吗?但是事实上我想多了,她对照顾老人的常识掌握得很周全,连已不会说话的老爸只要见到她就会笑,反倒见到我时并不那样兴奋和激动。然而,顾田申毕竟是养老院的员工,是员工总得要有国家规定的休息时间,我坚决叫她按规定办事,该轮到她休息不能擅自上班。顾田申无奈之下说出了原委,后来我才得知她的哥哥顾大申马上要结婚的消息。
话虽没说得直白,但我听得明白,哥哥结婚,一家人都得全力以赴,特别是她说到她的新嫂嫂就是常添添,我脑子里闪现出一种幻觉,这是不是变相把老爸的钱放进添添的口袋里?姜红宇说我想多了,不要没事找事,服侍老爸要请护工,请护工要出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了让账目清楚无误,姜红宇特意做了一本专用账,本子上都记录老爸每一笔花去的钱。
有一天,老大带着沈祺来了,我正好让顾田申回家休息两天,暂时我亲自顶她的班。老大见到我,便问我是否知道添添和小孙的儿子顾大申结婚的事?我的脑子一转,回答她“不知道”。老大又说道,为了多占份额,添添赶在这个档口怀孕,当得知如今的动迁政策不是这样,又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说完之后补充一句,不要放心上,反正每人的份额都拿到手了,反正每人的活法都不同。
沈祺从包里取出一个大红包,塞进外公的手心里。老大说道,沈祺从小由她奶奶带大,但也没忘记要抽空看望外公。沈祺拉了拉老大的衣袖,劝老大这种不着调的话别再说下去,然后向我解释她姆妈不会讲话,让我别介意。我抽出老爸手心里的红包,笑着对沈祺说,心意替外公领了,年轻人赚钱不容易,外公有一份动迁款,足可以看病养老。然而,沈祺坚决不肯要回给出的红包,她说她已经置换了三室二厅二卫的房间,由她还银行贷款,所以她已经把她妈接到身边了。
起初老大还有一点尴尬,怕我会追问,可是我脑子没有浸水,怎么会明知故问呢?既然沈祺不肯收回给出的红包,那么我就替她保管,到时候换一种方式加倍还给她就是了。沈祺看着我为外公翻身擦身洗脚,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不请护工呢?我回答说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在护理外公,恰巧今明两天是她休息,沈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看着老爸半死不活的样子,老大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和我提到了老爸死后不要做什么“七”,就到庙里给亡人做法事。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她们离开时,老大再次提到这件事,我总算反应过来了,啼笑皆非厚养薄葬是为孝,我不想弄得这样虚伪。
两天过后,顾田申回来上班,我和姜红宇去参加钱栗谷迟来的婚礼。婚礼上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钱栗谷告诉我那是必须的,既然常添添说她能独当一面,那索性全部移交给她。新娘站在钱栗谷身边,给人一种两代人的感觉。回家途中,姜红宇对我说,新娘比我们儿子大不了多少。我笑着说,这是本事。
半年后的某一日,王玲开着车把她老母亲送到“虹霞”养老院,遇到我,感到非常意外。而我既感到意外,又好像不感到意外,养老院嘛,每天面对的都是父母一辈的老人。当王玲和我讲起老二对她说的一些事有很大的出入,我更不感到意外。我向已经认不周全人的王玲的妈明知故问,您还认得我吗?王玲笑着说,如果我姆妈现在能认人,反倒要让我吓死。说着,从包里取出几本连环画,向我解释,她吵闹时,侬就在她面前放一本连环画就可以了。我一看,笑着问王玲,侬还记得小时候我在侬家看小人书的那一幕幕情景呢?王玲说,这几本连环画就是当年我们看过的啊。我说,如今的小人书是收藏品。王玲说,那就让我老妈去收藏吧。说完,彼此开怀大笑。
说来也怪,王玲的母亲在养老院呆了一段时间之后竟然会开口说话,王玲知道此事后激动得哭起来。她说她已和丈夫商量好了,决定在养老院附近租房,这样,她既能照顾到家,又能天天能见到老妈。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一天,姜遇丰去参加学校高中生野营活动,我接到老家中儿说姑姑去世的消息。当姜红宇驾车送我奔赴老家,老大和老二已经到了姑姑的家中。老二天南地北侃侃而谈,前来叩头烧香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纷纷夸老二能干聪明,只有中儿会冷不防地插一句,如今上海各地动迁有新的政策,那些假结婚假离婚的办法都不管用了。老二像装着没听见似的,照样和大家说起这些年来她在内蒙古的经历和故事。
老爸在养老院,我和姜红宇先回去了。开完追悼会之后,我好像一时一刻也坐不住了,满脑子就想赶快离开。老大望着老二的眼神,老二却冷笑道,就好像侬是最孝顺的女儿,老爸没有这份动迁款侬能这样卖力吗?姜红宇似乎原本就不想给老二的面子,听到老二这句话,直截了当地回击了她,祁峰对老爸这份孝的机会让给侬,这样侬更有机会侃大山了。中儿见状,连忙把烟递给姜红宇,说老家的人都知道舅舅是谁照顾的,这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吵翻天她们也是姐妹。转过身中儿也劝解老二没必要在家一直唱主角,她应该跟他学学,宽容的人活得长寿。
我和姜红宇赶回到上海,已华灯初上。顾田申在电话里和我汇报工作,她叫我放心,不必牵挂养老院的事情。是的,顾田申的工作能力越来越成熟,我怎么会不放心呢?挂断顾田申的电话,然后打了个电话给儿子,儿子说他正在和班长计划明天野营的项目。嗨,站在阳台一边看外面的风景,一边听儿子说话的声音,感觉是如此之好。挂断儿子的电话,我沏了一壶“兰贵人”茶,等候姜红宇把家务活弄得妥帖之后一起品茶。面对面地坐着,时而看着窗外的夜景,时而把视线回落到杯中,时而会相互对望一下,彼此没有语言交流,只有会心的微笑。
几天之后,老二带着一份公文袋敲响我家的门。来者都是客,姜红宇沏了一壶好茶。老二说她只是顺路而来的,因从老房子那儿整理出老爸的工作证、进修结业证、公交月票以及一叠黑白工作照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还健在,又不能随便烧掉扔掉,只能都装在公文袋里送来让我替他保管。说完,掉头就走。
大概出于一种怀旧缘故吧,姜红宇要看看公文袋里的东西,说自己这些东西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当我将公文袋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发现从老爸的一叠黑白工作照里,还夹了好多张姆妈穿着寿衣盖着寿被安息在棺材里被人追悼的照片。我们四目相对,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开始发麻,欲哭无泪。姜红宇拿着这些照片,却笑了起来,对我说道,难为老二保管了这么多年,我们一起把它烧了吧,权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没过多久,老大打电话来问到此事,并向我替老二解释了一番,问我还记得吗?当年我们没有让老头子参加追悼会,中儿就拍了追悼会场景的照片,说是带回去给舅舅看,权当是舅舅也参加了追悼会。老大怕我对老二有成见或误会,让我可以直接去问中儿。我说不用了,误会或不误会统统都被我和姜红宇烧掉了。
一个月之后,卧在床上的老爸要我以他的名义,请养老院里的老人们吃一碗他88岁生日的面条,并特意关照我,老人嚼不动排骨,改用糖醋排条。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说,排条也是排骨上的肉,换汤不换药同一材质,我叫他别瞎操心,就耐心等待吧。
作者:陈佩君
荣誉顾问:关敏仪 然 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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