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阳了”说起
文‖青啤
“又一个阳了!”
“又阳了一个!”
“阳了两个……阳了三个……阳了十个……阳了一百……一千……一万……”
“长此以往世界就阳遍了!”
这些话不要说那遥远的李白杜甫听不懂,就连去我们不远的鲁迅郭沫若听了后也肯定一头雾水。
但莫言余华听得懂,你我听得懂,阳光幼儿园的阳阳小朋友也一定听得懂。
为什么呢?都是那病毒惹的祸!
几年前,那神秘的新冠病毒偷偷地悄无声息地来到这个世界,它们圆圆的,像后羿射掉的太阳,喷吐着熊熊的火焰,日夜烘烤这小小的寰球。于是太平洋沸腾了,大西洋沸腾了,印度洋沸腾了,北冰洋也沸腾了。
面对这小小的病毒,地球人几乎束手无策,只是象征性地垒几道低矮的、残缺的城墙,都躲进城墙之内。这小病毒就像小鬼子,穷凶极恶精明之至,那自欺欺人的城墙形同虚设,一个个一群群毒魔陆续钻进来。人们无计可施,只能挥舞几下大棒,然后大喊:“远离!远离!避免被阳了!”
还有人在喊:“谁阳了枪毙谁!”
地球人恍然大悟:原来作为名词的“阳”字突然变成了动词,一个极其可怕的动词。于是皆谈阳色变。
不由地想到世人的造词能力,想到语言文字的演变。我敢断言,有史以来,语言文字一直在不断地变化更新,不然,为何先秦时期的语句,甚至仅仅一百多年前清人留下的篇章,现代人读起来那么费力?
新的字词不断被创造出来,某些旧的字词不免被淘汰,还有一部分逐渐改变其本义,有的甚至改变得不再有原来的影子。
每一次社会变革,每一件大事发生,甚至每一次生活或者意识形态的细微变化,都有可能引起字词的更新改变。辛亥革命的发生促进了“革命”“民主”“自由”“平等”等词的广泛应用;计算机的诞生,带来了“软件”“硬件”,并由此衍生出“软着陆”“硬着陆”;随着历史的远去,很少人再称“相公”“内人”;若干年后,“走资派”“红小兵”一定会永远被放进历史书而无人问津。

我曾经以为,儿时从大人长辈那里听来的很多词是他们随意造出来的,因为其中很多我在书里从没见过。例如,一个人缺心眼,就说人家“痴si”“chao”“chao巴”“biao子”“半biao子”“chaobiao子”“傻子”“缺火”“七成火”“二百五”等。
以上用拼音表示的字我曾经很多年不知道怎么写,后来经过研究才明白,它们应该是“痴厮”、“潮巴”、“彪子”或“膘子”,原来这些词都是有出处的。忽然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大人长辈。
我小时候,老家一个五保户老婆子,七十多岁,心眼不足,村里人都称呼她老彪子。她无儿无女,丈夫早亡,自己独居。一年夏天,老彪子死在家里,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她的尸体被抬出来放街上。人们看到,她的身上,尤其是头部,落了一群苍蝇。站在近处,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闻了直让人想吐。从那以后,“彪子”这个词在我心里有了不同寻常的深刻的含义。
继老彪子之后,老家出现了一个男彪子,都叫他“难wan”。到现在我还疑惑“wan”应该是哪个字,但根据本彪子的特性推断,很可能是“玩”字,就权且称其难玩吧。
难玩的祖辈很富有,据说是地主。难玩是独苗,理所当然继承了全部家业。但他好吃懒做坐吃山空,时间不长就把全部家业挥霍净了。在只剩几间空屋时,他先把家门和街门的门扇摘下来卖掉,又把门框刨下来,再把所有的窗刨下来。这些都卖光了,再无可卖之物,最后索性把房子也卖掉。老婆离他而去,他只好带着儿子到处流浪,以乞讨为生。他儿子叫刚。

刚十几岁时,难玩带他在道边溜达。这时从远处驶来一辆拖拉机。拖拉机司机看到,难玩正用力把刚往道中间推。刚回到道边,再推回去。司机停下车,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再启动车开走了。
目睹者问难玩这是干什么,难玩说:“车压死人能不赔钱吗?我没钱花了。”目睹者走上前,狠狠地踹了他两脚。
前年跟一个同事说起难玩,她问:“难玩这个名字什么意思?”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突然灵机一动,说:“难玩就是‘难deal with’。”她像是一下子彻悟,哈哈大笑起来。
同事是高中英语老师,她清楚“deal with”是“对付,应付,处理,打交道”的意思。她一定认为我的解释恰到好处。很显然,难玩是其外号,是人们根据其品性给起的。根据起名者的意图,我用这两个字应该没错。“难”字好理解,“玩”在这里肯定不是“玩耍”的意思。
我联想到“古玩”一词。经营古代文物的人肯定不单是拿着古物把玩,把玩之后肯定要考虑如何处理。这过程需要斗智斗勇,需要具备专业知识,更要懂业内规矩;要诚信,更要懂其中玄机。这湾水太深,深得需要找一个最恰切的词才能表述,最终“玩”一词被选中。现在看来,“古玩”一词用得真妙,真贴切。
“难玩”这个名字起得也真贴切!估计起名字的人起码得秀才级别。
在老家,一个人难以对付不好相处不讲情理,人们会说“这个人真难玩”。我想,如果没有“难玩”一词,我的乡亲们的很多思想可能无法表达,或者表达不到位。
说难玩是个彪子好像不太确切。他跟老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老彪子确实是痴,傻,而他只是一个今天吃饱了不管明天的人,颇似自然界那些不会储存食物的动物。
说难玩不痴,有一个充分的例证。
难玩的圈子里,有一个叫代安娜的女人——这名字一听就不俗。实际上,她的来历确是不一般。当地老人都知道,代安娜年少时学习很好,曾考上了师范,因为失恋受打击便精神失常了。后来慢慢地就和难玩成了一个圈子的人。
在这个圈子里,难玩和代安娜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一个是地主崽子,一个是当年学霸。很快俩人好上了,俩人宛如新郎新娘。他们的洞房就是草垛后或者沟子边。
一个夏天的夜晚,有人听到从草垛后传来俩人的对话。
难玩:安娜,这样好不好?
代安娜:好!
难玩:好,好我再给你买包吃。
代安娜:俺想吃guzha(饺子),还想吃daguozi(油条)。
难玩:继续和俺好俺就给你买。
我的先辈们还创造了不少词——当然也可能是别人创造的他们只是在用,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些词不是官方造出来统一发布下来让人使用的。就说那些表示程度的副词,便有入木三分之感,如:hong黑、zheng紫、xian黄、feng快。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些程度副词是哪个字。
电影《红高粱》中,罗汉大叔被日本鬼子活扒皮时歇斯底里地骂道:“小日本,我日你八辈祖宗!”
这是罗汉大叔的骂声,也是全中国人的骂声。罗汉大叔的愤怒和仇恨,必须用一个最有分量的词表达出来,莫言先生绞尽脑汁选用了这个“日”字。
这电影何以得那么大的国际奖项?我窃以为,“日”字功不可没。
日,本是名词,恰巧与“阳”为同义词。它何时变成了动词?又如何变成了一个用来发泄情绪的动词?我想这很可能与日本有关。日本与中国为敌,这不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早在明朝就有戚继光抗倭,这倭寇很大一部分是日本人。
与“日”同义、表达这一情绪的词还有“操”等。我想,这“操”字很可能源于曹操。在几千年中国历史上,曹操一直是一个反面人物,一个臭名昭著的奸臣,几千年来,在人们的愤怒与仇恨找不到借以发泄的合适的词语时,不免会想起他们最痛恨的人。于是,曹操的名字被想起来并加以利用。
在我老家,一个人狭隘自私不望别人好,经常被说是“秦”或“秦奸”。“奸”字好理解,但“秦”字是从哪里来的?我想这很可能与秦桧有关。为什么呢?宋朝以后的所有朝代,提到奸臣,想到的第一个人一定是秦桧。人们借用他的姓来表达一下情绪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秦桧应该庆幸,把他的字用于此处,作为一个不十分难听的形容词,他比曹操幸运多了。
许多年来,我的乡亲们一直在为汉语言词汇的丰富做着贡献。他们把花生叫做长果,把玉米叫做玉胡黍、咸菜叫guaji、向日葵叫转脸......我曾经认为这些叫法土,而现在觉得格外亲切,并且非常形象。你想象一下,向日葵腆着圆圆的笑脸朝着太阳,跟着太阳不停地转,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好玩的画面!用转脸一词,你不觉得诗意满满吗?转脸本来是一个动宾词组,这里成了一个名词。看来词性的转换是很灵活的。
名词可以转为动词,动词可以转为名词,同理,形容词也可以转为动词。当一个女子婚内出轨,人们便说她丈夫被绿了。
近几年,这“被”字句突然火了,被人们用得炉火纯青,“被就业”“被自杀”“被离婚”“被和谐”......这句式透露出多么的无奈与尴尬,直叫人欲笑不能欲哭无泪。
新生字词,在提高了人们表情达意的便利程度的同时,也丰富了人们的想象。像“网上冲浪”“秒杀”“月光族”“粉丝”“迷你裙”......我们在享用的同时,无不感受着诗的意境。真应该感谢这些词的创造者!
本次疫情规模之大,直接加大了“阳了”一词的火爆程度。近来,病毒毒性逐渐减弱,但“阳了”的使用率却越来越高。我想,病毒完全消失的那天,“阳了”也不会被忘记。到那时,“阳了”也许不只是现在的意思。也许有人会说“阳了月光”“阳了花朵”“阳了民意”“阳了少女的心”。当莫言先生找不到骂日本鬼子的合适的词时,他也许会想到“阳”这个字。用“阳”代替那个“日”也许更解气,更振奋人心,因为人们知道,“阳”是带着病毒的“日”。
世界科技日新月异,语言文字也快速发展,这令人欣慰。但同时我像忧天的杞人一样担心起来,我们的语言文字以这种速度发展下去,几百年上千年之后,我们的汉语词典能否经历一次大换血。到那时,我们的后代能否读懂我们留给他们的文字?他们读这些文字是否会像我们读甲骨文一样吃力?

作者简介:青啤,原名徐清波,男,青岛平度人,英语高级教师,从事英语教学三十多年,发表过英语论文三十余篇;爱好文学、音乐、书法等。发表过多篇散文、小说、诗歌;多次参加文艺演出和歌唱比赛;喜欢各种书体并乐此不疲。相信:文学艺术是相通的,文学艺术是人类的高级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