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村庄
文/赵书
刚准备跨过门槛,父亲不经意间又看到了曾祖母的窄房子。那座房子是曾祖母阴间的住所,漆黑高贵地一尘不染。打从父亲记事起,这座棺材一直都摆放在这里。这定是县城西南房子棺木坊的活儿。整个县城只有他们家的棺木活儿精细,做出的棺木结实、漂亮,这么多年不惹虫蛀。
父亲不知道曾祖母的棺材在这里睡了多久,却知道它将在将来某个时候派上用场。曾祖母是家族里辈分最高的人,更多的是她生命姿态的高贵。
父亲将修补得花花绿绿的书包放在竹篓里走出了巷子,走向学堂。那是个父亲向往的地方,父亲渴望从那里摆脱自己一身的农民酸臭的味道,渴望在那里改变自己被黄土地定格的宿命。甚至在青春期,人人爱美的季节,父亲也穿着从大伯一直淘汰到六伯再到自己的洗得大面积发白的深色裤子。偶尔屁股上、裤腿上破个洞,父亲没有勇气做美国的“嬉皮士”,只能自己在墙角找到针线和常年备用的各式各色的裁剩的小花布片补上那些暴露父亲洁白又稚嫩肉体的洞。洞里埋藏着父亲对命运的不满、充斥着绝地反击的激进的满腔热血。
父亲上完自习,在县城里捡完煤球,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白天万物的银装素裹在此刻由近及远形成一片绝美的、绝对均匀的渐变色,终被黑暗吞噬。
父亲穿着单薄的衣物,背上竹篓中发烫的煤球飘起煤烟,在黑暗里,在落雪不住的刺激下发出“呲、呲”的响声。父亲置身在煤烟中,行走在黑暗里,像是刚结束剧烈运动,头顶腾起阵阵热气。可笑的是他那白里透红、稚嫩的一对小脚早已被冰雪浸淫的没了知觉,一步一步的行走只是机械性地推进。
漆河上是桥。因桥在县城东边,故叫东桥。
桥上凹凸不平,桥下一片光滑。桥上发暗的白色,绵延向远方;桥下的漆河也冷得结了冰,染上了发暗的白色,绵延向远方。父亲突然滑倒在地,麻木的双脚在硌上石块后还是没有任何知觉,不痛不痒。冻得发紫的双手支撑着身体在雪里,猛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对父亲软弱和滑稽样子的嘲笑。一竹篓的煤球滚下东桥,全部跌落在结了冰的水面,加上煤球的温度和重量,骤然将光洁无暇的河面砸开一个黑色的大洞,仿佛深不见底,“呲、呲”的声音更加巨大,在静谧的世界,很是悦耳。父亲狠狠地骂了一句,无可奈何继续背起竹篓,向未知的黑暗里走去,向村庄走去。
父亲恐惧着小心翼翼地回到家,放下一颗心。回头望望大门外贪婪的、无边的黑暗,不禁打了个寒颤。
“拾的煤球在哪里?”奶奶看着瘦小的、两手空空的父亲问道。
“摔了一跤,全掉河里了。”
“河里结冰了?”
“嗯,煤球滚下去砸开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龙王爷也怕冷。如今河里结了冰要了咱家的煤球下去取暖,定能保持来年风调雨顺,咱家麦子必是要比别家高一头的”,奶奶意味深长地说,又好像是庄稼人惯有的一种祈祷。
放下背篓,洗过手。曾祖母又在灰暗的房间里骂骂咧咧。奶奶赶紧迈着三寸金莲样儿的一对小脚一路小跑将一碗热腾腾的荞麦面条从厨房转眼放在曾祖母面前。曾祖母盘起比奶奶更加秀气怜人的小脚,端起面条,细嚼慢咽地用牙床磨起来。父亲回到里屋和七个兄弟姐妹挑挑拣拣谦虚地吃起了玉米面的窝窝头,远离了曾祖母的房间,再也闻不到面条的香味儿。奶奶走进里屋喊上父亲第二天去东桥上买年货。父亲微启嘴唇,却又将想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就着冰冷干硬的窝窝头,也不咬碎直接咽了下去。
第二天大雪还是肆无忌惮地下着。奶奶和父亲用皂荚洗过头发,没等它彻底干就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破布衣裳出门了,走路左摇右摆滑稽的像两只笨拙的企鹅。
东桥上一改昨夜凄凉的景象,现在已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村里赵五爷挑着扁担挑了一处积雪稍微整洁的地方背靠着桥上石柱大声吆喝地卖着晒干的红彤彤的大枣,见了奶奶和父亲走过来,招了招像枯木一样的大手,抓了两大把大红枣放在奶奶的筐里,又继续做起了别人的生意。奶奶来到一个肩膀上躺着白色浆水的男人面前。父亲知道那是白面和雪水混合的结果。
“白面?”奶奶问。
“嗯,一毛八一斤,自个儿家磨的新面,”男人一边给手里哈气一边说道。
“你给称十斤,”奶奶说着从手帕里取出钱细细数了数递了过去。
“你家姑娘长得真水灵,真不像是吃黄土养出来的,瞧这皮肤白的,”男人看了看父亲,竟然说着说着扯着大烟嗓唱起来:“我娃脸儿长得白净的,眼儿生的灵醒的,头儿梳的明明的,看见叫人心疼的……”
“我家这是小子,哪里是什么姑娘?净胡扯,”奶奶生气着提了白面拉上父亲就走。
奶奶和父亲从桥东走到桥西,筐里装满了杂七杂八的年货:各种干菜,茴香、陈皮等调料,孤单单的一斤猪肉,辣鼻头的大蒜,过年才吃的上一回的白面,……这些东西是要从大年初一吃到正月十五的。
冬天阻挡了年老的人跨入春天大门的脚步,曾祖母的步伐被漫天沉重的大雪打得七零八落,最后由北风整齐地装入了沉闷已久的黑匣子里。于是,在过小年那天,家里撤掉了刚请村里老先生写的喜庆大红的对联,换上了白纸黑字的挽联。
入殓仪式是在大清早举行的。家里的女眷们在奶奶的带领下给曾祖母修剪了头发,洗净了身子,最后给她穿上了黑色的寿衣。在入棺前,奶奶给曾祖母的舌头下压了一枚“光绪通宝”,嘴里默念着“吃了金银有财运,保了身贵保子孙”。随后一众女眷跪着给曾祖母穿鞋戴帽。一切结束后才将曾祖母娇小的身体安心地请进了她渴望的小房子里。
父亲和三伯给舅爷家报完丧回来后家里已经搭起了灵棚。棺材前的香案上摆着水果和礼馍之类的供品,供品左右各燃烧着一盏长明灯。父亲看着那些供品深咽了一下口水后又赶紧去忙活其他事儿了。爷爷和二爷身穿白孝衣,头戴白孝帽,腰里系一根麻丝,手握着丧棒跪在香案左右两边,给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磕头还礼。
那天晚上家里灯火通明。自乐班打着梆子唱了半宿的“堪叹光阴难回转,白发苍苍两鬓斑……”。孝子们按辈分大小,分别跪在灵堂左右两侧,父亲穿着量身打造的孝服低头跪在离灵堂最远的地方,试试挤一挤眼泪却徒劳无功。女眷们围坐在灵地后侧,哭得死去活来,一个个互相搀扶,鼻涕和眼泪成股流下,哭喊声伴着吹鼓手的唢呐声,真是声声悲伤凄楚催人泪下。在一片哭声中,孝子们依次向棺材前曾祖母的照片献酒,行跪拜礼,有哭倒在照片前的被旁人安慰几句搀扶着去了后面哭。父亲知道,明天一大早曾祖母就要真正离开这个人世间的家去那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了。父亲小小的脑瓜里想象不到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但却明白那是每个人都将要去的地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曾祖母的肉体将在这个空间中从有到无,灵魂却在无边的时空中随意穿梭、永久地存在。
父亲默默想着,曾祖母雷厉风行了一辈子,终于可以消停下来了。
后来呵,父亲工作到了城里。奶奶也由父亲接到城里后,再也没回过村子。在黄土地上蓬勃发展的城市让奶奶目光变得呆滞无光。年轻城市一眼望不到头的高楼大厦禁锢了奶奶那颗自由的心,像鸟儿失去了茂绿的森林,渐渐改变着庄稼人世代吃土饮河的命运!也像那年冬天突然间失去了曾祖母……
作者简介:
赵书,延安市新区第一中学生物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青年文学协会会员,《西北作家》签约作家,意不尽传媒中心特邀作家,文学学士、理学学士,有多篇文章见诸报端及各大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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