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 的 表 哥
作者 司令璋
我表哥老张殁了,髙亢的锁喇声吹奏着激昂的秦腔哀乐,在咸阳塬上回荡。我站在他的灵前,端祥着他的遗像,浮想联翩,他那跌宕起伏的一生,犹如影视大片,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
一九四五年,一场暴病夺去了他父亲的生命,留下了母亲、四岁的他、两岁的弟弟和暮生的妹妹。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倒下了,天就塌了,几十亩地靠谁耕作,几头牲畜靠谁饲养?这个日子怎么过?
外爷舅父常来照料,但毕竟不是个常法。家里家外的活儿,母亲就是有两双手也顾不过来,况且,好多繁重及有技术的农活,妇女是无能为力的, 她整天愁眉苦脸,年纪不大就两鬓斑白,辛酸的泪水伴着汗水流。
懂事的表哥,经常默默含泪帮妈妈干力所能及的农活儿,一会儿给马添草,一会儿给牛饮水,一会儿给猪垫圈,一会儿给鸡喂食,家畜家禽成了他的好伙伴。
解放后,母亲找了个继父,家里有人干活了,表哥高高兴兴地上了学。放学后,他喜欢骑着牛去涝池饮水,拉着羊去郊外放牧,提着担笼去挖猪草。就是晚上睡觉,被窝里都抱着个小花猫。他喜欢听大人们谈论有关家畜的事,什么“正月猪,腊月狗”,“马无夜草不肥”等,从小就与牲畜结下了不解之缘。
六十年代初,经济十分困难,号称“白菜芯”的关中平原上,广大农民仍不得温饱,公社食堂的稀粥,可照人影。牲畜饲料更是短缺,个个变成了“四快”牲口:尾巴骨比锥子快,肋子骨比刀子快,卧下比站起来快,死的比生的快。他们队的牲口死了大半,畜力奇缺。尽管这样,大年初一还作秀,上演“开门红”的闹剧:几十号社员,代替牲畜拉着牛车给田里送粪,辍学回家的表哥饥肠辘辘,驾着千斤重的车辕,一失足,闪了腰,他剧痛难忍,豆大的汗珠、夺眶的泪水从脸颊流下,但只能咬牙忍受,眼泪只能默默地给肚子里流。

公社食堂
一九六六年,祸不单行,“文革”加“社教”,席卷咸阳塬。因为解放前三年,丧父后家里无劳,在万般无奈下,请了帮工,他家在运动中由小土地出租变成了地主成份,牲口农具都入社了,仅剩的零碎家具也被分光了,八口人挤在几间半边盖的厦子房中,缺衣少食,艰难度日。
老天不公,雪上加霜,他继父不幸又患了不治之症,巨额的医疗费用从何而来?向亲戚朋友求借吧,家家捉襟见肘。
又在万般无奈之下,他铤而走险,偷偷地到店张集市上东头买只羊,西头又卖掉,从中赚些差价,或者给买卖家畜的双方协调一下价格,从中收点中介费,给继父挣点医疗费,以解燃眉之急。
这件事让造反派知道了,便以“投机倒把罪”批斗表哥,他有口难辩,只得低头认“罪”,当场保证“下不为例”。次日,他偷偷又去倒卖牲畜,因为救命需要真金白银!
时间长了,他胸前挂的牌子上边,写上了“死不悔改的偷机倒把分子”,成了一名老“运动员”,今天大队批,明天公社斗,有一次批斗完了,民兵连长竞一脚把他从几尺高的台子上踢了下来!面对这些,他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只能逆来顺受。
那些年,流到肚子里的眼泪,比喝的水还多得多。
难忘一九七九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解除了套在表哥脖子上的精神枷锁,他还扬眉吐气,破天荒地当上了生产队长。四十出头的表哥,是个庄稼行里的“老把式”,这下可有了用武之地,他焕发青春,鼓起干劲,带领社员甩起膀子大干社会主义。
第二年队上五谷丰登,粮食产量翻了两番,完成公购粮任务后,家家余粮满仓,社员们喜笑颜开。公社还给他披红戴花,让他介绍经验,他对着话筒,只说了两句朴实的话:“养猫就要逮老鼠,种地就要多打粮。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小麦玉米,不出力流汗就夺不了丰收。”

喜获丰收
那几年,他欣逢盛世精神爽,春风得意喜洋洋,越干越有劲,越干越髙兴。他活不离手,曲不离口,嘴里除了秦腔便是流行歌曲《春天里的故事》。
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活了农村集市贸易,表哥,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东奔西跑,马不停蹄,周边的集市:店张、马庄、阡东及北杜、底张,无论三伏酷暑,还是三九严寒,他总是起早贪黑,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集集必到。
咸阳塬上,他是第一批持证上岗的牲畜交易员,成了堂堂正正的张大经纪。交易中,他坚持公平买卖,照章纳税;服务中,他诚信为本,热情周到。再难协调的交易,只要他与买卖双方在袖子里揣个手,就搞定了(牲口交易中的讨价还价,不用口语,而是用手指语言)。

捏手定价
说起牲口,表哥胸有成竹,如数家珍,诀歌还一套一套的。比如:买公牛要“两石四斗,腰吊腿短,领厚裆宽。”即两个睪丸要大而等;四只蹄子如覆斗,四平八稳;腰长腿短,重心下移;前腿之间距离要大,领轭处要宽厚,这样的牛稳健有力,好役耐使,这就是标准的“秦川牛”。“买猪崽,看母猪”是根据遗传的道理,母肥必然子壮。还有什么“驴老牙长,马老牙黄”,“四蹄不定,必定有病”,“宁买破家旋,不买一根椽”……

农村集市
表哥评牲畜有五绝:不论牛马驴骡,不掰嘴就能看出它是几曲的口(从牙的磨损程度,确定畜龄);肉牛,不称重就能看出它可出多少肉,且上不差一,下不差二;看一眼老母猪,就知道一窝能产多少崽;瞅一眼奶牛,就知道一天能挤多少奶;不管是马牛羊鸡犬豕,瞟一眼,就能看出它值多钱。
日子久了,他成了咸阳塬上经纪行里的“大哥大”。不但十里八乡的乡党都喜欢找表哥帮忙,就连外县外省的牲口商贩,也乐意找“咸阳老张”,上到甘肃,下至河南,北到延安,南到户县,到处都有他的客户。他提供的是“一条龙”服务:屋里住的是买牛的客,槽上栓是客买的牛;不但管人,还管牲口;不但管吃、还管住;还等买够一批,再帮客商联系运畜卡车,对外省客商,他还负责联系车皮,将牲口装上火车。
就这样,表哥春夏秋冬,雨雪风霜,含辛茹苦,勤劳致富,雪球越滚越大,路子越走越宽,“咸阳老张”的名声也越扬越远,他在活跃了农村集市贸易的同时,也成了富甲一方的“万元户”,受到鼓励与表彰。当公社书记把大红花戴到他胸前时,他竞忍不住泪流满面,差点哭出声来,因为,就在这个台子上,他曾被人批斗,最后还被踢了下去。
那些年,他喜在眉头笑在心,逢人就说,改革开放就是好,《春天里的故事》成了他的口头曲。
一九九七年春天一个中午,他刚端起饭碗,电视里正播放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老逝世的噩耗,他立即让全家放下筷子,跟随电视,肃立默哀,沉痛哀悼,他更是痛哭流涕,泪如泉涌。
去年春节,我又去看表哥,他说自己老了,跑不动了,赶不了集了。
接着,他带我参观了他那二百多平米的住房,前桃后李环抱其中;圈里牲畜成群、膘肥体壮;村外的梨园杏园苹果园里,已经打好了栽红薯的畦梁子;他还带我参观了村里新建的综合市场和农业观光园;还说他们村通上了公交车,现在,村村通上了柏油路,家家通上了自来水……
看了这些后,我称赞你们乡党致富有方,他却说,关键是党的惠农政策好。他搬着指头,如数家珍:“现在,农业税、果林税不但全免,而且种粮、养母猪、买化肥、买家电、买摩托车国家都给补贴;不少人家还享受国家大额补贴,买了大卡车、小汽车、拖拉机及联合收割机;许多老年人还买了代步车,一出门,屁股后边都冒烟了;家家盖起了小楼房,连灶台、厕所都给咱改造成“现代化”了;靑年人都玩起了手机,在抖音、快手里显露风采;全村人都加入了“合作医疗”,看病住院,公家报销的钱比咱拿的多;国家还对困难户大力帮扶,东头刘嫂男人殁了,房塌了,公家免费给她盖了三间平房。
说起他家时,他说,我和你嫂都有养老金和髙龄补贴;娃娃上学不但不收学费书本费,而且还有助学金、伙食补助,还有什么“蛋奶工程”;我教育孙子,要好好学习,要不,就对不起党和政府。咱娃也争气,今年,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研究生……”
“自从磐古开天地,咱庄稼汉哪经过这太平盛世,谁过这神仙般的日子?”
“改革开放就是好!”
午饭后,表哥拿起手机,发了条信息,不大一会儿,庭堂里坐满了男男女女,年青的姑娘们真是“三个女娃一台戏”,互相打闹嬉戏,这个说那个:“‘人凭衣裳,马凭鞍缰’,过了个年,人家娃有钱咧,这身时髦衣服一穿,你看这脸白头发黑,正气桃花色,人见不走,鸟见不飞。明日个,到西安钟鼓楼广场,一定能找个好女婿。”年龄长的,大家亲热地互相拜年,互致问侯,一片融融的节日气氛。表哥向一位年长的伙伴,用手比划了个八字,竞然这样开玩笑:“刘哥,我看你过了个年,都这个咧,还越活越旺咧,比青草驴都欢,真正是个'老不死'!”“哈哈哈!”
表哥告诉我,他一辈子没啥爱好,除了牲口,便是秦腔。这时候,左边武场面有人架起了边鼓,挂起了大勾锣,右边文场面的板胡、二胡乐师,正在对弦正音,音箱里传出了李晓锋和张宁合演的《花亭相会》……
表哥指着那套秦腔演奏乐器说,这是他自掏腰包买的,和乡党一起,组建了一个自乐班,自任班长,只图个热闹,逢年过节,冬天农闲或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乡党们聚一聚,唱一唱,髙髙兴,开开心。
演出开始了,村民们争先恐后,各显其能。年轻的先唱《梁秋燕》,还说:“听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饭!”中年人唱《断桥》,竖起大拇指:“西湖断桥桥未断,秦腔仙马马友仙!”老年人学唱刘毓忠唱的《三滴血》,还伸出三根手指大赞:“听了《三滴血》,舒坦三个月!”真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好不热闹。
时候不早了,那位刘哥实在耐不住了(他的门牙脱落,说话漏气):“该轮到班长的压台戏了吧,听了他的那段“唱改革颂开放”,我西咧都急了(死了都值了)!”他带头鼓掌,引来一阵雷鸣,表哥当仁不让,拿起了话筒,放开嗓子,娴熟地吼起了秦腔:
“改革开放真英明,
劳动致富喜盈盈,
农村面貌大改变,
我这里说来,
你仔细听:
……………
党的政策就是好,
我老汉越活越年
轻!”
唱罢,又是一阵掌声雷鸣:“再来一段!”顿时,堂屋沸腾了,青年人激动地跳起了“的斯科”。
只见表哥站起来,手持话筒,随着音乐,踏着步点,春风得意,满怀深情地唱: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
顿时,几十号男女老少,喜笑颜开,齐声高唱:
“……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
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表哥灵堂前,凄凉悲伤的秦腔哀乐《永寿庵》催人泪下,我看着灵堂中央表哥的遗像,他那髙亢的秦腔,又在我耳边萦绕,我恍然大悟,应该让他髙兴才对,遂令乐队,不奏哀乐,改奏他爱听爱唱的流行歌曲《春天里的故事》。
洋鼓洋号齐鸣,打击乐器震天,男女老少,群情沸鼎,众人昂首挺胸,放声高唱
“……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
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宏亮的歌声在咸阳塬上、在关中大地、在长城内外、在大江南北、在九百六十万大地上犹如隆隆春雷,久久不息。
春光明媚
作者简介:司令璋,(1947~),陕西咸阳渭城区人,大学文化,理学学士,中学髙级教师,爱好文学,多年来,在多家电台、报刋及网络平台发表通迅、散文、小说、诗歌等近百篇。长期从事化学教学,兼搞教育行政,历任渭城区、咸阳市及陕西省教育工会主席、副主席及委员;市、区化学教研员;中学教导主任、副校长、校长兼总支书记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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