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一直在下
一一忆念周年丰老师
文/一愚
(一)
年丰老师去世,已经一年又五个月了。我既没有出席那天的雨中追悼会,怎么就没有留意《湖北日报》的讣告呢?也没有写点东西悼念他。我一直想写,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有一場雨,追思的雨,在我心中,一直在下。纷纷扬扬,滴滴答答。我曾为自己开脱,这次大疫之中,我先后有几位在汉的师友走了。我多次想问候他,但他不用手机,一直联系不上。实指望疫情过后再相聚,哪想到就这样杳无音讯地走了。石门峰墓地如果有草,也应该是青了又黄。我心中的雨,又湿了。
年丰老师是鹰。一只从汉水之滨上周湾起飞的,翱翔在万里楚天的鹰。我的老家在襄河岸边的庄屋村。上周湾与庄屋村斜隔着一条江。一条家乡的河,抹去了我们之间的年龄代沟,拉近了心灵的距离。35个寒暑交替,我不停地跟着老师学飞。尽管天赋平平,一直飞不高远。但老师于我的关怀,一直温暖着我,铭记于心。我心中的雨,一直下着一位长者,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的碎片。这也是我一直称他老师,而不称其官职的原因。
(二)
1989年7月,江汉平原飘泼大雨,仙桃渍涝成灾。时为地委副秘书长的老师,到仙桃查看灾情。我当时任市委办公室科长,跟着一位副主任,随同老师到一个受灾严重的村实地查看。就在村头,他把自己的烟,一遍遍发给与他交谈的村民,他也抽村民递给他的烟。一根接着一根。他问村民,大片的棉花淹死了怎么办呢?村民说,花灾地补种秋玉米,绝收地改种一季蔬菜。他说,好哇好哇,这也是一个办法。你们放心搞补救,国家的救济,一分也不会少你们的。他心思慎密,处处为灾民着想。
我当时,人在现场,心不在蔫。我有一位要好的朋友和一个得意的学生,为游行的事,受到了一些影响。看到老师如此亲民,一种信赖油然而生。那天晚上,在他的下塌之所,我大着胆子谈了我的担忧,希望他能帮助出点主意。没等我说完,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救灾吧。重要的是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国家是一架机器,每个镙丝都拧紧了,国家就清泰平安了。我第一次向老师交心,就提了十分敏感的话题。老师没有批评我不成熟,回答看似答非所问,实际是支了大招。我的心一下与老师靠近了许多。
(三)
1997年4月,时为省委副秘书长的老师,带着省委督办室的同志来仙桃检查减轻农民负担工作。那天下着雨,一場淅沥沥的春雨,浇开了漫天遍野,一望无垠的油菜花。这是老师1993年12月从地委秘书长,调任省委副秘书长以来,第一次到仙桃检查工作。他对农民有着深厚的感情。1992年,荆州市委出台的《减轻农民负担三十条》,引起了当年到荆州视察的江泽民总书ji的高度重视。1993年他调到省委任职,与此有无关系?他从来不说,我也没问。但我知道,督查减轻农民负担,一直是他工作的重中之重。1992年,1996年江总书ji两次视察湖北农村,一次是江汉平原,一次是京九沿线。经报告领导,他用上十天的时间,沿着总书ji走过的乡村走了一趟,开了若干次座谈会,强调减轻农民负担工作,要不折不扣按照中发(1996)13号文件落实。实际上,他是在借风过河。他说,身为农民的儿子,总得为农民多做一些事情。
那天夜晚,雨一直在下。我在办公室工作已经12年了,我的同事,大多走上了基层领导工作岗位。要不要下去煅炼呢?我借机会想听一下老师的意见。老师推开宾馆房间的窗户,对着绵绵不断的春雨,语重心长地说:你我都是农民的儿子,都是沾党的知识份子政策的光,才得以在党政部门工作。你现在已不年轻,我认为没必要再到乡镇去历练。当然,我这只是建议。我们把工作做好了,组织是看得见的。比如,省委副秘书长,一般是安置地市州委书记的岗位,我何德何能,组织安排了我。这就说明组织的阳光雨露,就像窗外下着的春雨,是滋润万物的。你适应在市委机关和市直部门工作。在这类岗位上,或许还能多为父老乡亲做点事。
在市委办公室工作满15年之后,组织安排我做了10年民政局长。10民政,我个人获得全国先进民政工作者称号。民政局获得全省首届人民最满意公务员集体称号,全国先进民政工作单位称号。我每取得一点成绩,老师都要电话祝贺。
(四)
2003年夏天,老师结束巜湖北日报》社长任期前几个月,我女儿大学毕业,面临就业的考验。他说,武汉大学的文科生,怕什么,到《湖北日报》来实习。在他的指导下,几个月后,女儿以笔试第二,面试第二,总分第二的成绩,考取了北京一家大报的记者岗位。记得那次笔试,有一篇通讯的题目是《非典无情人有情》。就在老师模拟的题之内,可惜的是女儿只准备了些素材,没有系列成文。
2007年前后,女儿在记者岗位上,参与重大典型和突发事件报道,部分报道和内参,获得特别批示和鼓励。我正在高兴的时候,接到老师从省延安精神研究会打来电话,他退休之后作为义工,在这个会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提醒我,一定要打电话给女儿,让她千万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这是一位资深新闻前辈的殷切之嘱。
在生命长度有限的人生河流里,老师的阳光雨露,不仅润泽了我,而且说到做到,还惠及到了我的家人。关爱的雨,在我心中,一直在下。
(五)
2013年秋天,我到省人大开会。晚上,秋雨绵绵。我拎了一壶土酒,和两瓶郑埸的酱菜,打着雨伞,步行到老师家里去看望他。那年,他已经快72岁了。他吃穿都不讲究,喜欢抽几根烟,牙都熏黑了。我几次劝他戒烟,都没起到作用。还喜欢喝几口家乡的土酒,喜欢吃家乡的腌羊生姜。我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新闻联播。坐在黑色的旧沙发上,电视也还是那台旧电视机。他大声说,来得好啊,我正要去找你。你当了市人大副主任,虽然这只是一个政治待遇,但至少表明组织记得你。要补一餐酒。散会后,留半天。在小酒馆,就我俩对喝。接着他说,这些日子,总梦见上周湾的月亮坟和家乡的烘篓子。有两篇散文,你帮我送到《仙桃日报》看看。大报社长赐稿小报,是求之不得的事。
回到宾馆,连夜细读老师的散文。一篇是《月亮坟上有清香》,开篇即写道:月亮坟,人称老家上周湾第二湾,又叫第二居委会,那里埋葬着湾里的老人。月亮坟,让我魂牵梦绕的,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我说不清道不明血缘关系的金香叔。另一篇是《烘篓子》,文中写道:由烘篓子,想起了嫁到邓家湾的幺爷(小姑母)。最难忘的是1954年隆冬的一天,因为缴不起伙食费,学校停了我的伙。近13岁的我,不得不从天门县城出发,冒着鹅毛大雪往家里赶。45里的小路,往日最多一天的功夫赶老早,那天走了30多里路就拖不动了。只好就近向邓家湾挪步。到幺爷家时,鞋袜什么时候走掉了也不知道,一双麻木的赤脚进了门,幺爷用温水给我泡脚,又给我换衣换裤。然后,让我怀揣烘篓子坐下。在幺爷家住了5天,5天有烘篓子,5天有饱饭吃。这是刻骨铭心的记忆。难怪老师一生对农民怀着深厚的感情。他想家了。
(六)
2018年春节前的一天,我与老师见了最后一面。那一天,也下着小雨,还没有飘雪花,不是很冷。他是去了荆州之后,返回武汉,中途从高速公路上下来的。也许是年关将近吧。他说,这次就只见一面,不吃饭。他把从荆州拿回的,1992年与江总书ji握手的照片送了一张我,说是要作个纪念。这张照片现在珍藏在我的书柜里。当时我毫无意识,这竟是我俩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他精神很好,送我照片之后,还情不自禁,像往常一样,亨起了《二月里来好春光》。我笑着问,您这一辈子最喜欢亨这首歌,莫不是其中掩藏着什么特别的情感?他没有笑,像记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1960年,我们华中师范大学毕业,一帮同学,少男少女,风华正茂,从汉口坐轮船到江陵,人也美,歌也美,仿佛还在昨天。
往后我穷忙了两年,接着又遇到了疫情。老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如他当年不求任何回报,悄悄走进我的生活一样。人真是有点奇怪,越是不思怀念,越会引人无尽思念。上周湾的月亮坟,石门峰的周公墓,我终归是要去的。现在疫情的防控基本解封了。我心中的雨,又下了起来。眼睛又湿了。
寅虎年冬月于三丰鼎城
【作者简介】
鲍厚成,笔名一愚。湖北仙桃人。长年从事文史研究工作。有若干诗歌散文,见诸文学期刊和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