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蛇添足
刘万成
冬至刚过几天,到处滴水成冰了。月亮湾村,2018年度精准扶贫交账在即。全村上下,室内室外,干部群众都齐心协力、不甘落后,年底收官工作已经热火朝天。
村主任夏元泽,碰见重点包扶领导杜处长时,她刚从一个聋哑人贫困户的家里出来,老远就对夏元泽边招手边喊:“嗨,夏主任!你个挨刀的,有个事,你要给我说清楚!”
“呵呵,杜处长。你把《谈话笔录》弄好了?”夏元泽一时没能忍住,说罢“扑哧”一笑。
没等多说话,两人就照面了。杜处长扬起右手叨了叨夏元泽,说:“你想挨刀了吧?精准扶贫是天大的事,你还有功夫日弄我!”
“嘿嘿,我怎么日弄你了?”
“你还没有日弄?!聂有福是个哑巴,你为啥让我去谈话?还说请我去补个《谈话笔录》,这还不算日弄人?”杜处长收了笑容,明显有些生气了。
夏元泽拍了拍杜处长那柔润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好我个老同学了,还真生气呀?”
“我咋不生气?!一天人都忙得鬼吹火了,可你倒好,吃多了没事干,日弄我去跟个哑巴谈话不说,还要我给你补什么《谈话笔录》,这不是日弄人吗?”杜处长说。
“哈哈,不是的啵;我都给你说了啦。像聂有福这样的贫困户,我们村干部谁都跟他谈不成话,所以就没有《谈话笔录》。可你说,每个贫困户都必须要有啊;如果少了一份,那今年我们全村的痕迹管理工作就很可能要被推倒重来。我的妈呀,你看我这手,这都让填表给填歘了。”夏元泽见杜处长疑惑不解,接着道:
“聂有福,他小时候耳朵并不聋,也会说话。六岁时,他老子带他去河里炸鱼,鱼没炸着,他老子却被当场炸死了。聂有福虽没落下啥疤痕,但却从此耳聋失语。后来他娘又被人贩子给拐跑了,孤身一人靠吃百家饭长大,如今他也就成了重点贫困户之一。其实,我们月亮湾里也不光是聂有福一个,打眼一看光眉滑眼的聋哑人贫困户就咥了七八个,我从哪里去弄《谈话笔录》呀?都怪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提前也没告诉你他是个哑巴,还以为你有办法帮我补个《谈话笔录》呢。”
“补你个头啵!”杜处长斩钉截铁地说,“算糗了吧,那咋补呀?!”遂又偏着头问道:“诶,不对呀。你挨刀的不说,我倒给忘了。既然聂有福早就不会说话了,那他怎么是初小毕业的呢?”
“好我的杜处长了。聂有福从未上过学。《贫困户登记表》里填的‘初小’,那是几十年前为了当年完成扫盲任务时,村上临时让他脱盲的。现在不能改了;如果改了,一旦被检查组查出来,你我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办法总比困难多吧,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呀?”杜处长说,“谈话,还是要谈,全村贫困户包括五保户的《谈话笔录》一个都不能少,这可是个死杠子!”
“那怎么谈?”
“怎么谈?按文件要求谈。”杜处长说,“贫困户不会说话也不要紧。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去问他,你给比划,我再把他的表情、手势翻译成简单的话语记录下来,还会缺少《谈话笔录》吗?”
“诶,这倒是个办法。”夏元泽说,“那我们就从聂有福开始谈起吧。我们滚在一起的日子久了,我对他的表情和比划所要表达的意思了如指掌。一生气,他就愣眼巴睁;一害羞,他就满脸通红;一高兴,他就手舞足蹈。说你好时,他翘大拇指;说你差时,他伸小拇指;说数钱时,他一直是用拇指和食指蛋蛋相对着,来来回回地捻动。加上他还能比划长短、大小、粗细、甜酸苦辣、吃肉喝酒,以及代词你、我、他等,简单的思想交流一点问题没有。只要有人配合,按说搞个《谈话笔录》并不难。”
事不过夜,说干就干。杜处长和夏元泽,立马来到聂有福家里。经过夏元泽如此这般的一番比划,聂有福似乎理解了他们的来意。
谈话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一份《谈话笔录》大功告成。笔录中“问”的每一长串文字,全写的是文件上的统一要求,即必须问个清楚明白的内容。而“答”字的后面,除了没法写上聂有福又是抹头发又是比辫子,想要杜处长帮他找个老婆以外,其余全是“房子修缮了”“钱都给我了”“现在不冷”“有肉吃”“也喝酒”“经常来”“都还好”“很安全”“我高兴”“好好好”“知道”“满意”等翻译短语。谈话结束时,聂有福笑眯眯地在《谈话笔录》上摁了红指印。
当晚,杜处长就地在月亮湾村召开了现场办公会,抽调精兵强将,像当年搞计划生育一样分组平茬齐过,并对谈话有关事项进行了系统扎实的业务培训。翌日入户,一周不到,月亮湾村所缺少的八份《谈话笔录》一份不少。
消息传出,报纸发了头条,电视滚动播放,微信里纷纷点赞。周围几个村子的包扶领导见了,非常认可。先后各自带领村两委会班子成员,翻山越岭地来到月亮湾村学习取经,有的还邀请夏主任不远百里传经送宝。县上也立即召开了各镇党政一把手研讨会,会上一致认为这个办法值得在全县推广。一石击起千重浪,全县关于聋哑人贫困户的《谈话笔录》很快就完成了。杜处长不止一次地表扬夏主任,说他这次立了一个大功。可夏元泽总是摇摇头,轻言细语地对杜处长说:“我咋觉得这样搞不太对劲儿呢?”
“有啥不对劲儿的?凡是上面规定了的动作,你我谁都绝对不能变调走样。想方设法搞好特殊《谈话笔录》,这也是创造性地开展帮扶工作嘛。”杜处长接着说,“老夏,明天我得回市上一趟,看年前能否从单位账上挤点钱出来,帮你把村上今年制作各种牌子、印刷大量表册,还有临时聘请填表人员欠下的一屁股债,力争年前给人家结清。不然,咋弄?”
“熟人多吃二两热豆腐。填表填得人发晕都是小事,可这牌牌、那广告实在太多了,横直村上没钱呐;年前不解决,我恐怕连年都过不成了。邻村的张主任,眼下为了这事都快急疯了。”
夏元泽还想说什么,聂有福却突然闯了进来。他两手不停地比划,嘴里直哇啦。杜处长笑着问夏元泽:
“他在说什么?”
“吃了五谷想六谷呗。”夏元泽笑着解释说,“他问我们给他找老婆找到没有,要是一时找不到,就先给他弄套单元房,还要一辆小汽车。”空气刹那凝固了,三人也都哭笑不得。
哄走了聂有福,夏元泽接着刚才的话茬说:“杜处长,老同学,要不是你支持,我今年恐怕连年都过不成了。”说罢,他扭头望了望墙角那摞了半人高的《谈话笔录》,公鸡打鸣时带着拖腔似的“唉——”了一声。
(原载2019年《精短小说》第一期时题为《谈话笔录》,华北列为“小小说锐作”时题目改为《狗尾续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