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常常因为梦而苦恼,因为它们总是以碎片的形式存在,没了留下一丝记忆。它就如同我写烂的稿纸一样,被风吹走,或者被一把火烧成灰烬。迄今为止,我仅仅做过一次完整的梦,这种情况,将来恐怕不会再有。每一场梦,我总是在情节的关键之处,被巨大的压迫惊醒。这让我烦躁不已,即使在那仅有的一次完整的梦中,情形也大致一样。
那次梦中我梦见了一个美丽女子。在梦的前半部我就知道她名叫蒹葭。恍惚中,蒹葭就住在我家的对面。开始我们并不相识,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我有靠窗沉思的习惯,这使得我会看到对面的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什么,那里只有一个精致的女人。在她家的窗帘的后面,她也时常对这边张望。第一次看见她时,我就拍案惊叹: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女人?我在脑袋瓜子里搜索了一遍,奇怪的是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我感到非常的遗憾,搞不清楚这个美女是在什么时候住进了那间屋子里的。
出门的时候,我和那个女人常常碰见。我们碰见时,她总是停下来,对我一笑,然后再走开。我想和她说说话,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我搭讪的能力很差,况且见到漂亮的女人总是不知所措。所以,我觉得在远处看着她,要比近处和她说话好得多,轻松得多。远处看着她,就像是欣赏一件纯净的瓷类艺术品,不需要动脑子去搜寻说什么话,以免说得不好,相互尴尬。于是,靠着窗口看她,成为了我每天必备的课程。
妻子说:“你每天都在看什么呀,像是着了迷?”
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妻子跑过来,想看个究竟。妻子的警觉,常常让我背部发毛。我有点惊慌,因为那个女人还在窗前,要是让妻子知道了我每天靠在窗前,是为了看另外一个女人,她肯定会勃然大怒。我想关上窗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妻子一个健步就冲上来了,她推窗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即有些失望:“外面也没有什么呀?”
“没有什么,不会吧?”我向对面看了看,那个女人依旧在阳台上逗着笼子里的鹦鹉。我试着提醒妻子:“你真的没有看到什么?”
“没有。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我更奇怪了,明明那个美人在窗边,妻子却视若无睹,难道见鬼了?我说:“那边窗口好像有个人吧?”说这话时,我有点后悔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好在妻子的回答,让我胆气壮了起来:
“哪有什么人呀?你看到了什么人呢?”
“一个女人和一只鸟。”见妻子没有看见,我大胆的说了出来。
妻子重新朝外望了望,还是摇摇头。看了看我的脸,露出惊诧的表情,然后嘟嘟哝哝地走开了:“哪有什么人呀,鸟呀,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
我对这种絮叨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就是因为这一点,我常怀有出轨之心。这个出轨之心就像一副眼镜,它能让我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譬如那个女人。刚才的事件说明,只有我能看得到她,我的妻子看不到她,引申一下就是除我之外的人看不见她。为此,我心中暗喜。有一天,看到那个女人照例下楼了,我也借故下楼,装着和她邂逅相遇,这些妻子并不知道。在我装着迎头撞见时候,那个女人像往常一样停下来,对我一笑,就在她要走开的那一刹那,我鼓起勇气搭讪道:“你就住在我家的对面么?”
我问了这句话后,就有点后悔,这不是废话么?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那个女人却认真回答:“是呀,有空上我那儿玩玩,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说完,喜孜孜地走了,笑声如银玲一般,她走的时候,还把眼对我睃了一睃。
她为什么强调她家里只有一个人,这是有意对我的暗示么?为了这个问题,我想了一个下午。她对我有好感吗,她是干什么的,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家里都有什么人。这些我都要知道。尽管她对睃一睃的时候,是那么的娇媚,但我从来都是一个谨慎的人,和一个陌生人交往之前,我要把她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想着想着,我决定顺水推舟,鼓起勇气先到她家去一趟。
女人家的门是开的,即使这样,我还是敲了敲。听到敲门声,她出来开门。我看见她穿得很薄,半透明的白纱把她衬托得更美,那种美可以让一个人窒息。
她说:“古哥,你来啦?”
“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知道,你是有名的作家。”
真的,知道我名字的人很多,我却不一定认识他们,这一点让我顿时自豪起来,一扫进门时的谦卑委琐,仿佛突然高大了起来。我笑了笑:“呵呵,我顺便来看看。呵呵,老邻居了,来看看,来看看。”
“没关系,你先坐,我泡一盏茶来。”
我看看她的居室,简洁得没有什么杂物,只有一个好大的青瓷花盆放在架子上,盆中栽种着一支小小的薰衣草,草和盆不成比例,所以格外引人注意。
茶端上来了,气氛暖多了。我说:“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哩。”她没有说出她的姓氏,只说她的名字叫蒹葭。就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那个蒹葭。见我看着那株薰衣草的样子,她“扑哧”一声笑了。
“我喜欢这棵薰衣草,她代表纯洁,法国人是这么说的。”
“那她值多少钱呢?”
“古哥,你怎么提起钱的事?”蒹葭有点不高兴了:“提钱多俗气。”
我有点慌张,只能胡乱地在自圆其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纯洁是无价的,美丽是无价的,可它总得有个价吧。看看,我说的话矛盾了是不是,我就是这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我不太会说话。”
“呵呵,看你认真的,真是个老实人。”蒹葭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就这样,我知道了那个女人名叫蒹葭。她仿佛从我的书中走来,我常常有意无意地打开那本《诗经》,寻找在水一方的蒹葭,寻找那种不可言说的古典之美,那古典之美赛过青瓷。对面楼上的桔色光亮,点燃了我的已经如秋草般枯黄的出轨之心。我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乎觉得我在梦里,又似乎不在梦里。我拉开窗帘对外看着,妻子也懒得管我,因为她看不到我的视野里东西,这一点,该有多么的好。
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是蒹葭的声音:“你快来呀,快来救我!”
我不好意思贸然出去,故意问妻子:“你听到有人喊救命了吗?”只要她说听到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下楼救人。可是妻子的反应很茫茫然:“见鬼了,我怎么没有听到?”蒹葭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有些急了,说:“你有没有听到是你的事,我可听到了。”三脚并着二步,我跑到对面的楼上。
一只猫从蒹葭家的门缝中溜了出来。我拉房门,问:“蒹葭,你怎么了?为什么喊救命?”蒹葭有点慌张,我看出了她故作镇静:“我没有喊呀,什么时候喊救命了?”
“奇怪,我是听到了。怎么回事,难道我出了问题?”我挠挠头。
“真的没人喊。”
“对不起,那是我听错了。打扰你了。”我刚要告辞,忽然听见后面房间中发出窸窸之声。不对,房间里还另有别人!
我说:“蒹葭,你是不是遇到小偷了,我看你的房中似乎有人啊。”
“没有,真的没有人。”
“好像有什么响动。”
“那——是不是猫呢?我这只猫,调皮极了。”蒹葭笑了笑,耸耸肩,她虽然长得是古典美的形象,动作却像个外国人。
“不对,你家的猫刚刚出去,就在我进来的时候,它出去的。”我向房中走去,想看个究竟。刚走两步,就听见蒹葭“哎哟”一声。我回过头来,发现蒹葭不见了。“蒹葭!你在哪儿?”电停了,四周漆黑一团,我掏出手机照着,只听到蒹葭的声音,看不到她的人。“我的脚崴了,坐在地上哩。”我用手机照了照,看到蒹葭坐在地上,坐在那只青瓷花盆的底下,花盆中的薰衣草已经长高了。
我从地上把蒹葭扶起来,她说:“太晚了,你走吧。”又附耳低声的对我说:“明天你再来吧。”
听了蒹葭的这句话,我的心就像被她家的猫抓了一样,痒个不停。第二天,我先假装去上班,然后于半道上又折回来,往蒹葭家走去。
蒹葭绝口不提昨夜的事情,可我最关心的是她崴的脚。我问她脚崴的情况,她说不严重,一晚上睡过来就好了。为了证明确实好了,她跳了跳:“你看,不假吧,真的好了。”她笑了,笑起来明眸皓齿,美极了。她修长的双腿,在开叉的旗袍的遮掩下,更为性感。我忍不住蹲了下去,抚摸了一下那光洁的大腿。她没有推拒,却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爱笑的女人,像《聊斋》中的婴宁。
“你咋一个人住着这么好的房子?”
“这是我干爹的房子,是他送给我住的。”他看看我,显得很不满意,轻轻地打了一下我的手,把我的手从她的腿上推开:“你不信?对于他送一套房子给我这件事,你都不信?你要知道,我干爹是很有钱的。”
“这我相信。不说这个了,你说说,昨天晚上,你明明呼救了,干嘛我过来了,你又不承认了呢?”
“古哥,我说你听错了,就是听错了。你这人怎么老是刨根问底呢?哦,想起来了,一定是阳台上的那只鹦鹉搞的鬼。”蒹葭看起来有点生气了。
蒹葭说的话让我不能信服,特别是她崴了的脚,神奇地一夜之间就好了,更是让我疑窦顿生。我百分之百认定她在说谎,她就是怕我去后面那个房间,才故意嚷嚷说崴了脚的,可那个房间究竟有何秘密呢?
我对说谎是憎恶的,即使那么美的女人,只要一说谎,她的美貌就大打折扣。我的热度冷了下来,掩上蒹葭的房门,我说:“我还是去上班了。我怕去晚了,会耽搁工作。”上班是为了生计,其实上班和在学校里当学生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我上班去工作的目的就是把难题一个一个地解决,我的上司就如同我的老师,他是个出难题的高手。蒹葭对我的告别,也没有什么反应,我看到她的眼睛很茫然,这种茫然让我觉得她有点成熟。我看了一眼楼下的街道,车流涌动,像一条河流,我就像站在河流岸边的一个孤独的男子,蒹葭呢,她就如同这条河流边的一棵芦苇。
上司名叫刘茉利,我不知道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秀气的名字。茉利,加个草字头,就成茉莉花了。我一到公司,吕岷就来问我:“你怎么才来呀?总经理都找你好一会了。”我有点惊异,这个茉莉花从来没有找过我,偏偏今天我迟到了,他就来找我呀!难不成他每天都在监控着我?
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刘茉利的办公室。他正在面朝窗外吸一支烟,这一点和我有些相像,我也喜欢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边想事情。他也许知道我来了,但他没有回过头来。我知道这叫作派,又叫端架子。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他的手下呢?
“刘总,我来了。”
刘茉利回过头来,我看见他笑了,笑的很亲切。“哦,是小古啊,坐,坐。”
我在他的办公桌前坐下,就在我刚坐下的那一瞬间,我和刘茉利离得很近,好像是我的气息吹开了他的笑容,我看见了他笑容掩盖的面孔很狰狞,眼如铜铃,牙也露出来了。但我要强调的是,那只是一瞬,很快那种狰狞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颜悦色。
“有事吗?”我问。由于我刚刚看到了刘总那个狰狞的样子,心中就慌乱了起来。我不想在这里呆长,只想在他交代完事情后马上就走。
“别急嘛。年轻人就是性子急。性子急是好事,工作就需要这样,雷厉风行,有活力,有活力。”
刘茉利示意了一下,他的女秘书就把一杯茶放在我的手里。这对我来说,算是极大的殊荣了。我瞄了一眼,女秘书端茶的手修长修长,长得和蒹葭的一样。刘茉利接着说:“有活力是好事,但不要精力过剩,精力过剩就不好了,特别是晚上,不要四处乱跑。四处乱跑是容易出事的。”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使劲去想,怎么也想不出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他们发现了我哪天晚上出去了?除了昨夜,我可是在晚上不大出门的呀。我感到脊椎骨凉飕飕的,直透心肺,之后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说:“刘总,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说完话后,见没人回答,我就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眼前的东西吓得我一跳,我看见刘茉利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一个花脸面具了,坐在他的老板椅上,看着我。
“刘总,您把面具摘下吧,别吓着我!”
刘茉利不听我的,他说:“这不叫面具,它叫傩。我知道你的家乡是傩戏之乡,乡里人都叫它鬼脸子。今天你来了,我特地戴上这个鬼脸子和你说话。据说人只要戴上这个鬼脸子,就可以和鬼、和神对话了。”
我当然知道那是傩,我小时候,在山里一个叫刘街的地方,有个亲戚,正月里我去他们家拜年,就见过他们唱傩戏。可为什么茉莉花今天这般有兴致,戴这个鬼脸儿玩?他一定有他的目的。是不是茉莉花在拐着弯儿骂我是鬼?我朝鬼脸子看着,终于看出来了他的敌意,冷冷地,寒寒地,像剑光一样从鬼脸子的两个眼洞里射出来。
他继续说着他要说的话:“小古啊,不管你是人也好,是鬼也好,你来公司也有好几年了吧,慢慢地也成为骨干了,这是多好的事儿呀。我们商量着呢,今后要多往你的肩上压压担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那面具脸朝右边一转。我也向右看去,只见吕岷和大雷抬着一根大木柱子,向我招手。
我走到他们中间,他们突然把木柱子往我肩上一放,我压得透不过气来,大叫:“你们快把它挪开,我受不了啦。”吕岷和大雷嘻嘻地笑,站在一旁像玩猴一样看着我。我说:“还说是同事呢,怎么这样突然袭击,我会被压垮的。”
刘茉利摘下面具,表情很严肃:“小古啊,这是只是一次考试,你要经受住啊。你瞧,人生就是不断地考试,你通过了,你就成功了。懂吗?”我眼冒金花,等他说完,再抬头一看,他们全都消失了。“这些龟儿子,你们去哪里了?快帮我把木料放下来!”我大声咒骂着吕岷和大雷,也不知他们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反正他们没有回音。没有办法,我只好扛着那根大木头,走出了公司,我想找个地方把它放下来,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小古啊,你扛根木料干什么?”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中学时教我数学的米老师。我撒腿就想跑,因为我最怕的是数学,每次数学考试后,米老师总让我在教室的外边站上一到几个小时,而且一动也不允许动弹。周围的同学那是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在看我的笑话。即使到了今天,我一看见数字,手就开始发抖。
米老师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拦住了。他说:“你还想跑,你扛着木料,跑得动么?况且我又不是老虎,还怕老师吃了你?”
这一次,他倒很和气,用手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挽了挽袖子,把我肩上的木料接了下来,扔到地上。米老师说:“多没有出息呀,我教你那么多年,就是让你给人家扛东西的吗?扛东西还不容易,不上学也行,用得着我苦口婆心的教吗。你看看,你们班上那么多同学,哪一个都出人头地了,就连胡小南那个小子,上学的时候,你还记得吧,鼻涕常常是拖得一丈多长,如今也当上了镇长了,你呀,你呀!”他恨铁不成钢地长叹着。
我放下木头后,轻松了许多,可米老师的一席话,却让我的心羞愧起来、沉重起来。我嗫嚅着:“米老师,我,我这里不是在扛木头,是——”
“你还说谎!不是扛木头是什么,你当老师三岁呀?我可是亲眼看到你扛的,难道我冤枉你了!”
“我是在考试。米老师,这大概是公司的一个考试项目吧。”
“考试?荒唐!有这样考试的么?你不要在那个公司干了,老师再教你一次,这一次,你只要毕业了,我保证会有更好的出路,起码能干个镇长。”
我害怕极了,后退了二步:“不用,不用。我——”
“我,我——什么呀?我出几个二元方程给你,你考考看,你要是考通过了,什么都解决了。”米老师说着,一只手拉住我,另一只手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张试卷来。“你要知道,人生就是一个二元方程,现在的人心太坏了,硬说是多元的,那是屁话,误人子弟呀。小古啊,以我的经验,人生最多也就是个二元的方程式,好解,好解的。”他在反反复复地说着牢骚话的同时,把试卷摊在我的面前。我只好掏出笔来,耐着性子坐下来,我看着试卷上蛛网式的线条、字母和数字,头忽地大了,眼前一片模糊。
米老师在我的旁边监督着,我只看得到他不断走动的双脚和飘荡的长衫下摆。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头脑一片空白,一道题也做不出来,急得都冒出汗来了。似乎有许多同学都来了,他们探头探脑看着我,议论着那几道题目的做法。我只听到有人说:“这几道题原是不难的,不知他怎么解不出来?小古真的没用了,可惜了。”
我朝他们瞪了一眼,他们全都跑开了。对于人生的二元方程,即使是最简单的题目,我也不会做。我是个失败的人,多余的人,胆怯的人。我是这么多同学中最差劲的人,茉莉花的考试我通不过,米老师的考试我也通不过。我沮丧极了,把笔头含在嘴里,反反复复地用口水蘸着。这时候,米老师接了个电话,他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接,生怕让人听到一样。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我眼皮下那讨厌的双脚和长衫,终于消失了。瞅着这个机会,我一溜烟地跑掉了。我听到米老师在喊:“你给我回来,你的题目还没有做完呢!”我跑着跑着,对他的喊叫怕得要命,只想尽快地逃离。可就是因为我跑的急,不提防一脚踏空,从一个很高的坎子上掉了下去。
父亲正在那个坎子下种菜。他每年都要种好多好多的油菜,一到四月,油菜花开起来,漫山遍野地,看得你都傻眼了。我除了欣赏他的油菜花以外,不能帮他做什么。掉下坎子的那一瞬间,我发现油菜花全都开了,开得灿烂,开得令人心旷神怡。我想,我不是上了大学,离开了这贫瘠的农村了吗,怎么一下子又回到了乡下,还到了父亲的菜地里?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发现我,反正现在我还不想惊动他。看到了这些美不胜收的花的海洋,我想起蒹葭,只有蒹葭能和这些花媲美。要是能带她来看一看这些花,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娃儿,你咋回来了?”父亲还是发现了我。
“我,哦,我回来看看。”我不好意思说我考不及格的事,只好搪塞着。父亲咳嗽着,腰弯了下来,他对我说:“回来就好,你要多回来看看,我和你妈都不行了。今年年一过,我们的身体似乎差多了。既然回来了,我们就回家吧。”
老屋破败了许多。掉漆的家具、灰尘、一条老狗懒洋洋的,见我爱理不理的。父亲带着我走进漆黑一团的厢房里,他从箱子里拿出一颗珠子来,塞在我的手里。“这是一颗夜明珠,是我们的传家宝。我不行了,怕是捱不过秋天了。这个传家宝就传给你了,你可要把它保管好哇。”
什么夜明珠?我看来看去,就是一颗玻璃球。我把玻璃球攥在手心里,看着父亲苍老的样子,不忍说破。我对父亲说:“放心吧,我一定把它保管好。”
“无论到什么地步,就是讨饭,都不能把这个传家宝卖了。”他叮嘱着。
摸着我的脸,母亲的泪都流下来了。“你这孩子,一去那么多年,连个音讯也没有,让妈妈想死了。”我没有说话,让母亲抚摸着,我的手却插在裤兜里,摸着那颗玻璃球。父亲又咳嗽起来,责怪着母亲:“真是妇道人家,男儿有志在四方,成天缩在家里有什么出息?天也黑了,还不做饭给孩子吃,想必他已经饿了。”
母亲到厨房做饭去了,我的手还在那里摸着那颗玻璃球。天黑了下来,父亲为什么不点灯呢?我想起来了,节俭是我们家的一贯家风,父亲说那是美德。这时,我忽然发现我的裤子口袋中亮了起来,绿色的光亮透过纤维布,把屋子照得有点亮堂了。
是那颗玻璃球!难不成它真的是夜明珠?这就是父亲给我的宝贝?我简直不敢想下去了,我望望父亲:
“它真的是夜明珠?你一介平民,怎么会有夜明珠?”
“什么时候父亲骗过你?”
“太好了,真是夜明珠,那就太值钱了!你怎么不早说!”我高兴的叫了起来,似乎一座城都是我的了。
父亲摇了摇头,有点失望。“一颗珠子就把你高兴得那样,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看看父亲的表情,我似乎觉得他还有什么东西在隐藏着,没有传给我。我问:“听您的口气,你还有比这颗夜明珠更贵重的东西?”
“没有比这珠子更贵重的了。无论到什么地步,都不能把这个传家宝卖了。”他又嘱咐了一句。
我有点不耐烦了:“我不会卖的,要是有人偷呢,我可不能打包票。”
“不会有人偷的。它在别人的眼里,是一颗普通的玻璃珠子。谁会下力气去偷一个玻璃珠?一般人是看不出它是颗夜明珠。”
父亲睡到了床上,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刚才还在地里转悠,现在就病得这么凶?母亲说:“你父亲很早就不行了,他是硬撑着等你回来,你一回来,你看,他就不行了。他没有别的,就是冷。一直在操心你们,操心操到心冷。”我看看床上的父亲,的确他在冷得发抖,牙齿也在打颤。
我捅了捅煤炉,生了一盆火。火烧了起来,屋子里暖多了。床上的父亲也好了许多。我想,要是有一台空调该多好啊。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发现我裤兜里的玻璃球滚了出来,一直朝门外滚去。父亲说:“快快,夜明珠掉了,你快去找,快去。”我在父亲的催促下,追着那粒玻璃球,却总是追不上。也不晓得跑了多少路,我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了下来。这时,我惊讶地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家里了。
妻子在家里做晚饭。我进门的时候,她头也没有抬。“野到哪里去了,饿了吧?菜也没有买,我就炖了个鸡蛋,你要是不够就外面去吃吧。”我正想出去看看蒹葭,这可是好机会。就回了一句:“那我到外面去吃了,啊?”她说:“去吧。下次回来晚,你要先打个招呼。免得不是没有菜,就是菜弄多了。”
我走到窗前,看到对面那扇窗子里,桔色的小灯亮着。蒹葭一定在家里。我忽然觉得肚子不饿了,大步流星地向对面那幢楼走去。
在蒹葭家的门前,还是那只猫在守着。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一推就开了。猫“喵”地一声,就跳开跑远了。蒹葭家的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听到还是那间后房里有一丝丝响动。我猜测蒹葭可能在房里干什么,我轻轻地推开房门,想给她一个惊喜。可当我推开门一看的时候,我惊呆了,站着不动了。
两个人赤着身子在床上翻滚着。我听到蒹葭在说:“干爹,你讨厌,你讨厌嘛。”借着小桔灯的光亮,我看出了其中一个就是蒹葭。当另一个人的头转过来时,我看见他竟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刘茉利!我忽然明白了,因为他就是昨天晚上在蒹葭房间里的人,所以他说我在晚上四处乱窜!我回过神来,不禁得“哎呀”一下喊出声来,转身就跑,慌乱的时候,我听到身后“咣啷”地响了一下,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我想是我可能把客厅里的那只青瓷花瓶碰碎了。
我回头一看,果真如此,那棵薰衣草被翻滚下来的泥土和碎瓷片埋在了下面。它的根茎全都露在外面,白白的,像人的裸体。我被这白白的光追逐着,慌里慌张地,跑着跑着,一失足落下了悬崖,在无休止的下跌中,我终于惊醒了。

作者简介:王征桦,中国作协会员,池州市作协副主席,贵池区作协主席,中华预防医学会会员,省妇幼保健协会理事,贵池妇幼保健计划生育服务中心主任。共在三百多家报刊杂志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故事1000多篇。编写医学教材一本。CN杂志发表科技论文11篇,共获奖40余次,其中科技论文奖:国家级1次省级2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