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五岁的影子
文/咸青
五月末的一个令人心神荡漾的清晨,我和影子在下城区的西打酒馆前擦肩而过。空气清澈洁莹,天幕也被人用染料涂抹过一样蓝的带有些非现实性的意味在其中。
听上去是个颇具有宿命意义的场景,一个拥有宿命意义的相遇,不是么?
不,不是那样的。
我同影子的相遇,说白了,也就是那种和有过一面之识的什么人在超市的折扣品专柜前偶然碰面时的程度。谈不上尴尬,也还不至于转眼就烟消云散,成为记忆中浮游着的碎片。
影子一如他离开时那样,留着约翰列侬式长发,下巴上蓄着短短的毛毛躁躁的胡须,穿一件褶皱比扣子还多的白衬衣,牛仔裤脚向上卷起来,露出不三不四的袜子,脚蹬一双异常干净的圆头黑皮鞋。
我不晓得他要去哪里,也不晓得他是从何处而来,虽不至于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实际上也就是那样也说不定。他的眼眸比最后一次见他时还要深,甚是矛盾的扑扇着幽暗的光。黑色的光,那样的光是什么呢?我说不太好,反正的确是黑色的光。
他正站在酒馆露天席位遮阳伞下面,左手拎着用纸袋子包好的酒瓶,右手正给嘴上衔着的香烟点火,没有风,可怎么也点不着。影子嘛,是那样的。
我本想装作不认识,就那么过去得了,倒是影子先认出我来了。我想,他也一定和我有着同样的打算,想着,喂,真是麻烦啊!这一共性使我们的尴尬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联结,这种时候,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去了。
说到底,影子也是我,我也是影子,只是我们有了截然不同的选择,而被迫分道扬镳,前往各自不同的宇宙了。
“等人?”我问他。
“像是那样子的。”他终于给香烟点上了火,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雾吐出来,在空中久久不散,“等不来啊,像是在等罢工期间的公交车一样,明白那意思?”
“大致明白。”我走去他身边,和他一起靠在露天席位的木栅栏上,他递一支烟给我,七星牌香烟,曾是我们共同的挚爱,我谢绝了,“戒了。”
他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来,旋即,那样大的情绪一闪而过,好像我说的是太阳从东边升起来这种即合理又有点超脱日常的话。
“近来可好?”他问道,“和银行那位小姐可还顺利?”
“蛮不错!”我笑笑,手上没有可以举起来显摆的戒指,只得干巴巴的说,“若暂时没有别的打算,想在年底完婚。你呢?”
他不作答,只顾细眯着眼睛吞云吐雾,就像我许多年前那样子,他完好的保留下了所有我试图藏起来的东西,现在,那些东西通通只属于他一个人了。我很难说看见影子还是这幅模样是什么感受,像是隔着宽广的河流凝望对岸掠过的火车,也像是蜗牛在没有视觉的情况下仅仅用物理讯号来勾勒某种轮廓。
也像是看着无,很纯粹的无,什么都没有。想必对他而言也是一样的,我们都在注视着空洞的镜子。
良久,他把吸完了的烟蒂插进旁边无人的桌子上的烟灰缸里,轻描淡写的看了我一眼,言道,
“马马虎虎。”
“还写小说?”
“呃,那个嘛。”他摸着下巴苦笑道,“冰箱空了啊,从很多种意义上来说,空的可观,得慢条斯理的往里填东西才行,那以前,怕是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明白,有过那种时候。”
我想,是时候告别了,不晓得再这么谈下去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说到底,我压根没想到能在哪里遇见他。他离开的时候,我以为他或许跟着路过的古巴三明治餐车一道前往新奥尔良听爵士乐去了。
而我呢,我已经开始听不痛不痒的流行歌曲和101管弦乐团这种东西了。就像我说的,各有各的宇宙,各有各的规则。
影子是在五年前离开的,那一年我二十五岁,影子也二十五岁。如今我已三十,影子仍旧二十五。这么想就很是令人不快,尤其我清楚地很,我必将一日一日的老却,而影子必将终其一生游荡在二十五岁的湖面上。
那一年,我们有了很严重的分歧,也可能是积怨已久,也可能是临时起意,影子和我大吵一场,险些到了要一决高下的地步。我拒绝照镜子,拒绝像模像样的打扮自己,每到了晚上就用JBL的音箱大音量疯狂播放摇滚乐,吃许多的垃圾食品,且把所有的书都丢进了公寓楼前的捐赠箱里。
在这以前,我和影子一起度过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我们不像连体婴儿那样有着不同的揣测,而是完全严丝合缝尽职尽责的做着彼此的另一半。且我和他一点分歧也没有,我完全赞同影子,影子也会适时的为我而让步。
自不待言,我们一起做过很多很疯狂的事情,严重拖长了我的思春期,这没什么,我享受永远年轻的影子,影子也享受永远年轻的肉体。只是到了二十五岁的这一年,我觉得是时候做些正经事情了。恋人也有了,在银行任职的女孩,比我小几岁,长得非常可人,性格上虽不能说是如我和我的影子那样贴合,但我们都有着很难动摇的希望,都觉得或许可以达成一些什么。
彼时,我从学校毕业以后就没做什么正经事,在家里帮忙的同时近乎入迷的写着小说,没日没夜的写,写许多许多的故事,尽管知道这些东西恐怕哪里也去不了,还是要写。与其说我是在写小说,莫如说我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作业——自我解剖——构筑,推翻,再构筑。我要用文字的形式将我自身的形态展现出来,这样我才能够完全的理解我自身究竟是何等样的生物。与此同时,我还疯狂迷恋着一切与时代脱节的东西,旧爵士乐,死去的作家,带有苦味的鸡尾酒,泛着衣柜味儿的旧衣服。恋人对我的生活态度并没有什么意见,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我和影子乐在其中,我心里清楚,这都是影子想要的,他钟爱这样混沌的秩序。他希望我永远特立独行的优雅,放荡而潇洒。他要我花大把的时间在思考上,花大把的时间在挑选一支合适的葡萄酒上,花大把的时间在衣柜和书柜前。世界对他和那时的我来说就是一家庞大的爵士乐酒吧,我们泡在波旁酒的泳池里,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甜香。我们不去看肌肤上那些带来甘美微痛的切口,并且对时间这一潜在的敌人不屑一顾。
可我渐渐觉得这样并不行了,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恋人必将离我远去,我们或许在某一点相交,可我若是不作出相应的调整,我和恋人一定会再度成为两条平行的线,向着遥远的时空尽头无尽的延展。
于是我忘掉了如何做梦,开始失眠,开始在更具有现实性核心的世界里生存,影子提出了抗议,他知道我心中还有些许对某种虚无缥缈的幻想的执念和欢喜。我不确定那幻想在何处,但我知道恋人近在眼前。哪怕是为了她,也该做出些调整。影子也是中意恋人的,这我清楚,我们毕竟有着一样的品味。
“既然如此,”我说,“总得做点什么啊!”
“不是正在做着什么呢?”
“做些有意义的事。”
“对于谁来说有意义呢?对于你?对于你的意义岂能通过满足别人来探寻?你的意义岂是那样的东西?”
影子并不懂,我们争吵了很久,最终,影子在一个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清晨离我而去。
我去影子的失物招领处等了他很多天,影子给跑掉的人数不胜数,光是办手续就整整排了半天的队。我在寂静无声的等待大厅坐着,失去影子的人们都沉默寡言,脸上暗淡无光,我也是一样的。我仿佛失去了生命的中轴,我不知接下来该围绕着哪里去旋转。
影子久等不至,我猜想,他大概不会回来了,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不一样了。影子带走了所有我试图封存进铁罐头里的那些东西——幻想,乖戾,忧郁和惆怅。剩下一个看上去更为地道,更为健全的我。我有了切实的目标,生活也规律一些了,不再熬夜,戒了烟,开始存钱,也会陪着恋人一起去看院线电影听流行乐演唱会了。
“总之,祝你好运。”我对影子说。
“的确需要那样的东西。”影子说。
我坐上自己的白色本田车,与影子挥手告别,向着家里去了,他还在等着他要等的人,那人会从哪里来呢?
作者简介:
咸青,男,原名张家乾,加拿大籍。94年生于中国青岛,先后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进修班及加拿大新不伦瑞克省立工艺设计学院摄影系,业余作家,微博同人文写手,详见@咸魚靑空。现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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