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龙街往事钩沉
文/劲 挺
诗人、书画家远村先生给我发来了一篇海瑜先生的文章,写的是蟠龙街的人和事。蟠龙街是海瑜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他姓刘,我也姓刘,早先我们是一个祖先一家人。读完他的美文,令我非常感动,忽然觉得我也有些话要说,不妨步他的后尘,也写写我记忆中的蟠龙街。
说蟠龙街,先得从我们圪驮村大刘家说起。圪驮村,早先叫凹凸里,现在的村名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村人觉得这两个字难认难写,是我父亲和二大刘孝明等人根据大家的意见,按村名发音改造而来的。
早先,刘姓村民从山西移民到蟠龙这块地方的时候,自称大刘家。最早落脚的地方就是圪驮村,而后是刘家老庄,再后来陆陆续续向蟠龙周边拓展,在清朝中后期,圪驮村人修建了蟠龙街,一条由北向南的窄狭巷子,八个刘姓村子相约开了蟠龙街市,设立义仓,牙行,逢四九日集。集市上的交易规则由周边的刘家人制定,收税,牙行等人选都由刘家人担任。当时交易斗米收一合到三合(根据年谨丰欠调整),纳入义仓。义仓就设在民和店西南侧李灯台家(后来窑洞典给了杜钢锤)右上方,共两孔窑洞。我记事的时候,义仓在扩建供销社时拆毁了,但牙子还有,其中三个人较有名:脏子,丑娃,喜春子。喜春子是圪驮人,另外两人分别是刘家坪和新庄窠人。民国之前,蟠龙街属安定县管辖,是县域最南端的大镇子,行政区划为安定县中顺二都。集市贸易的活跃让南门滩河对面的延安县人非常眼红,他们想抢夺集市贸易的控制权,把状告到延安府,府尹派员前来调查解决,调查员和稀泥,拿两只碗,让当事方的乡老各挖一碗泥土,称重量解决胜负,结果是蟠龙人胜出,维持了蟠龙市场的运作。这是老人们给我讲的一个传说。但是,蟠龙街从什么时候有了名字,没人能说清,我们村万佛洞的明嘉靖四年石碑上錾刻的是中顺二都。证明在明代,还没有叫响蟠龙这个名字。
蟠龙街和圪驮村同居一座山根,蟠龙街居龙首,圪驮村占龙身,最后的魑龙岭顶峰是龙尾。传说在上古以前,从蟠龙街开始一直到柏树山,全部是苍松翠柏,非常优美。有一天,一个西藏来的老喇嘛对村民说,村里风水不好,头枕一条恶龙,会时常兴风作浪,不把这条恶龙的筋斩断,将来你们的儿孙永世不得太平。村里人听信了他的话,在村子北梁上开始挖龙筋。头一天挖开沟渠,第二天就自动合上了。老喇嘛念了一段咒语,指导村民白天黑夜地不停挖掘。最后挖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挖出了一根白白净净的有水桶粗的芦苇根。喇嘛大喜说,挖到龙筋了,只要斩断龙筋,以后就太平了。于是喇嘛继续做法,让村民们拿着快刀利斧不停地砍,龙筋上流出汩汩鲜血,将东西两边儿的山坡地拉开了条红色的崾险。谁知,龙筋被斩断,此后的蟠龙街更不太平,连年战乱,蟠龙街人口锐减,明清时期,人们流离失所,一度路断人稀,人们的日子越过越难过,后来大家才意识到是这个妖僧断了龙脉,害了大家,于是便在山上开始修庙镇妖。年复一年,从山下的龙首处开始修庙,逐年修,一直修到了龙尾的魑龙岭主峰。这个故事虽然是老生常谈,没有什么依据,更无法考究,但通过它能让我们品味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和向往。
1936年,张学良的东北军撤出延安后,边区政府把蟠龙街划给延安县管辖。从此,蟠龙街成了我们那块地方最繁荣的文化政治中心,区政府,完全小学,医院,邮局,供销合作社,信用社,手工作业社等一应俱全。
蟠龙镇并不大,五十年代,撤区成立人民公社,将贯家屯和下坪乡分出去后,镇上只管辖有二十余个村庄。镇子坐北向南,左右两条河在南门口下方相交后经姚店汇入延河。镇子的身后是一条山梁,叫魑龙岭(柏树山)。相传,山上有宋相潘仁美埋下的聚宝盆。沿山有寨子峁,东岗梁。都是有故事的地方。山上山下都留有上古时候的许多人类居住遗址,村民手里也有数量可观的石器陶罐,是延安市重要的古文化遗址之一。一道山梁,随便走走都可能踢出数千年遗留下来的文化符号。
我熟悉这座山梁,小时候在山上种过地,掏过小蒜,挖苦菜,砍柴,打山鸡。山的最高处,有一个木头航标架子,架子下方有一个不太大的洞口,深不可测,周围有些残砖烂瓦,还捡到过两块龙纹瓦当。有一次在坡上看到一块石碑,刻着魑龙岭,重修庙宇的文字。我父亲说早先山上庙里有石头神像,警四旅驻我们村时,把庙给拆了,神像扔到了沟里。我给我的两个兄弟说,赶紧把石碑抬回来,好保留一些地方资料。他们没当回事,后来再去时,石碑已了无踪影。
我估计,蟠龙这个名字是根据河流山形走势来的,其他说法没有依据。
蟠龙街周围现存的名胜古迹很少,河的对面有一座寺台山,山上原来有庙,文革时庙被毁了,再靠南一点有大寺沟和小寺沟,可能也有过庙,但是目前什么都看不出来了,而最有名的是圪驮村的万佛洞。万佛洞是北宋年间开凿的一个石窟,里边有上千尊石雕佛像。这些佛像造型逼真,非常精美。窟中三座主佛,一佛二菩萨高大华丽。从庙里的石碑上看,在明代嘉靖四年,我们刘姓祖先刘让带领子孙们数十人发愿重修千佛洞,在这座庙窟里重新修了主佛像和対洞窟进行彩绘。道光五年,村民又对庙宇进行修葺,增供了两个泥塑的侍女。破四旧时,我们带着一帮小孩将窟里主佛像摧毁。后来村里人把残佛像找回,堆在庙里,结果,刘家坪的一个北京知青把那些佛像再次扔到山沟里,最后没了踪迹。说起这件事情,我非常内疚,那个时候大家都在发高烧,根本不懂是非曲直,不分青红皂白的砸碎一切旧事物,现在,这个精美的古代艺术殿堂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洞窟。
万佛洞洞口右侧的石崖上有三个较深的堷子洞(近年维修道路被毁),那是圪驮人不堪回首的伤心之地。同治年间,乱军要借道蟠龙,派头领和村里刘姓都头刘耒谈判,刘耒不许,带着儿子刘猛劫了乱军粮草马匹。乱军驻扎在十五里处的玉皇庙,放出风声说遗下些军需品败走了。父子二人以为有机可乘,再次杀向玉皇庙,结果陷入重围,苦战四个时辰,最终寡不敌众,被乱刀砍杀。乱军随后杀到村里,他家人逃到万佛洞侧堷子里,乱军由上而下捶麦草点火将人熏出,现场将四门族亲中的三门灭绝,共六十三人。仅剩的一门人远走山西逃命避难,直到民国年间才返回。从此,圪驮村开始衰落,大量的土地被蟠龙街外来户买去,无人耕种的土地也被他姓侵占。
万佛洞的左上方,是当地方圆百里赫赫有名的天祉园寨子。1932年到1935年,这座只占六亩余地的土石寨子成了蟠龙街的政治军事中心。它的前身是圪驮村村民刘孝明和刘佳才(前者五亩,后者一亩多点)两家的山地。民国初年,陕北兵荒马乱,盗贼四起,村里合计修建了这个防御设施,后来形势趋缓,寨子空置,选了一位寨头(我家人,送给核桃坪李家,德丰的父亲)照看,一直到1932年被安定县南二区民团征用。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统治陕北的军阀们,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成立了许多地方武装,称为民众自卫团。这些武装拥有枪支弹药,还接受地方驻军的援助,负责征收税赋等。安定县南二区的民团被称为县四大民团之一,力量比较强大。团总是家住毛儿沟的宋应昌,他的主要产业在镇上,土地集中在镇子周边(购买刘家的川地)。按理说,宋应昌还是个比较开明的绅士,有文化,但是由于利益关系,必然会引发一些矛盾冲突,比如出租土地与佃农的纠纷等。谢子长,刘志丹率领的红军,多次进入蟠龙,1932年一个夏天的晚上,高岗带着红军从安塞高桥川过来,袭击了民团在蟠龙街的驻地。宋应昌猝不及防,被红军抓住。后来宋应昌趁乱逃了出去(有人说他买通了看守)。红军走后,他将民团(总共才剩六个人)撤到了天祉园寨子里。
宋老总有些力不存心,他让何占元去瓦窑堡请来了一个排的驻军,协助他扩大了民团。从此以后,他就住在寨子里边监管着我们这块地方。
据老人们说,到1935年红军攻打下寨子这三年的时间里,宋老总没干什么大坏事儿,民愤不是太大。红军之所以要攻打天子园寨子是因为当时大势所趋,国民党在陕北的势力节节败退,附近民团的寨子大都被拔掉了,天祉园成了安定县南的最后一个据点,红军要务必拿下这个地方。在大队红军到来之前,宋应昌已经逃去瓦窑堡镇搬救兵,结果,救兵还没有到来,寨子就被攻破了。
这次战斗,没有再次抓到宋老总,但是,红军使了个反间计,派了一些人去瓦窑堡四处放风,说红军请宋老总去真武洞和大部队汇合。一时风声四起。搞了半天,这个家伙原来是个共产党!瓦窑堡驻军张建南营长以宋老总暗通红军为由,将其处决。
顺着天祉园寨子往南,就是圪驮村的垴畔山,在这个垴畔山上,也发生过两次战斗。一次是张学良的东北军与红军打仗,东北军放了空枪,丢了一地枪支弹药,拱手送给红军。另一次是李赤然带着红军,在东岗梁坡上,一排枪弹,打翻了七八个红枪会会员。这些事在官方的资料里找不到,是老将军亲口给我讲的。著名的蟠龙战役,是1947年五月份,西北野战军在彭德怀率领下,开始攻打胡宗南在蟠龙街的军需站,我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卧虎湾方向朝西攻打蟠龙街东的积玉峁,窑坪,另一路由垴畔山,老庄河畔攻打东岗梁。东路顺利拿下敌军阵地,东岗梁的敌人过于顽强,我军几次冲锋都被打退,伤亡惨重。队伍里有一个被俘的国军炮兵,被带到我二大家院里,那里准备好了一门山炮,没人会打。俘虏在我方营长的督促下,将炮弹打在我方战士冲锋群里,营长急得眼珠子冒血,让再打一发炮弹,可第二发依然不理想。营长拿手枪柄敲俘虏的脑袋说再打不准,立马枪毙。俘虏脚踢了一下转轮,这一发正准敌人碉堡。

1947年5月,在蟠龙歼灭战中,我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兵团向守敌发起攻击(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蟠龙街被攻下后,解决了部队的给养和换装问题,也救了我们百姓一命。此前,国军驻扎在我们村里,砍光我家的老枣树修工事,挖走了我家几地窖粮食,军官偷走我爷的三十多块边币,连我二妈坐月子的唯一的一点小米都夺走,一家人差点饿死。现在好了,打败了国军,部队开拔前,让周围群众去下街王振海家院里背洋面,十里八乡的群众兴高采烈,过节般的热闹。
圪驮村村口距蟠龙街不足二里路,村民之间往来非常密切,常听人说,蟠龙街里打喷嚏,圪驮人就会得感冒,休戚与共。但是,从实际情况来看,由于地理位置以及村镇之间人们生活方式的差异,更多时候是,圪驮村担当着为蟠龙人出力与分担义务的角色,说好听点,圪驮村是蟠龙街的最近的大后方,后花园。比如,蟠龙街烧的煤要由圪驮小煤窑供给,天旱时,吃水也要去圪驮水淖处取。镇子里的刘家人得了病,也会回到圪驮村里修养,治疗。一段时间,派性人员潜伏在村里,白天睡觉,夜里司机出去活动。这是从小的方面讲,大的方面,街里要大炼钢铁,将炼铁炉建在西坪圪驮村的地里,进而一直延伸到圪驮村井渠旁。羊马河战役时,我军击伤一架国军飞机。那架飞机降落到了西坪农田里,蟠龙街的管事人叫上周围的人,用绳索沿着河道拉到圪驮村底,说是藏在圪驮安全,目标小。后来,不知道谁透漏说,飞机的机器里有一百斤金子,周围的百姓涌来,拿斧头疯狂的砍砸,寻找金子。不到半个月,飞机被完全肢解。人们没有找到金子,可弄到了不少“轻银”(铝)。那段时间,纸坊沟姓张的鼓炉匠给众人做模铸造银碗,马勺,挣了不少边币。
解放后,蟠龙街群众响应政府的号召,积极回复生产,修补战争带来的创伤,很快就恢复了元气。到合作化时,蟠龙街人多地少。如何解决蟠龙街居民,农户的粮食自足自给问题成了组建农业合作社的最大障碍。于是,政府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圪驮村。县长刘振录领导统筹全县工作,但他是大刘家人,对圪驮村的情况了如指掌,给镇政府指示,合作社本着自愿加入的原则,可以吸纳街镇附近的村民带地加入蟠龙街农业合作社。很快,圪驮村拥有土地最多的两户人家加入了镇上的合作社。圪驮村的土地由一千余亩锐减到不足七百亩。由于人口少,圪驮村的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到了六七十年代,村里人口增长很快,有限的土地不足以养活众多的人口,饿肚子已经成了村民的常态。许多人跑去甘泉崂山里当黑户开荒种地。由于不适应林区的环境,染上了克山病,纷纷返回,有两个人还因此而丢了性命。
为了维持一村人的最低生活保障,父亲带领大家学大寨,下苦力,出大汗,拼老命,跟乱石坡上要土地。倚仗着拥有全镇最丰沛的泉水资源,开拓出来百余亩石堰水地,让大家度过了那段艰苦岁月。
需要说明的是,蟠龙街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是从国家改革开放开始的。政策变了,人的头脑也就变了。许多人不再固守那些贫瘠的土地,从农村走出去,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寻找机会讨生活。有一回我回家看望父亲,公交车上,有人说起了穷富的话题,有个面熟的中年人说,这年头没有穷人了,种地不交税,娃娃上学不要钱还管饭,种些树,国家给你退耕还林款。年纪大了,国家给你社保钱。再说你穷,那一定是你自己有毛病!
的确,现在的蟠龙街,应该说已经没有了完全的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了。不说做生意,开店创业的,就是农民,也是忙时务农闲时外出或就地打工,挣着双份收入。开着车去地里收割庄稼,这种情景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放在以前谁敢想啊?
前几年,圪驮村在西坪上建起新农村,整齐划一的二层楼房,建筑物几乎与蟠龙街融为一体。随着城乡一体化建设的步伐,圪驮村完全融入蟠龙街镇只是个时间问题。
另告知读者朋友:
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浏览蟠龙街的故事,请阅读作家劲挺在凤凰网读书原创栏目的长篇小说《陕北闹红》和爱思想网《鹅毛不是雪》。前者获凤凰网首届文学原创大赛二等奖;后者为爱思想周排行第一名。

劲挺,陕西延安市人,记者,编辑,作家,陕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延安风土记》(获陕西文联优秀作品奖)《爱的别墅》,长篇小说《呼儿嗨呦》,网签长篇小说《陕北闹红》(获凤凰网首届读书原创大奖赛二等奖)《鬼推磨》《鹅毛不是雪》等。现退休,住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