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田彬简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诗人,原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发表长篇小说十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六部,诗词集两部,尚有言论集,文学评论集两部。约七百万字。

田彬老师近日风彩

连载泉沟村的故事(十三——十五)
文/田彬
三姥爷要急死了,那边丧事紧张,这边儿又出了姥姥的病,赶紧呼喊十姥爷到公社请郎中。村人说郎中不中用,要请大仙。十姥爷岁数小,人小帽子低,说话没人理,怕是请不到大仙,就说:“请大仙先得给大仙送贡,空手空口,怎能请来。”三姥爷一听毛了,手里抄了根棍,把棍子举在空中骂:“你要逼死我?今天一步一磕头也要请回来,要不,看这根棒砸出你的脑浆子!”
十姥爷只得跑出村,顺西边大沟急行军,大仙离泉沟顶多六七里路。
十姥爷走后,三姥爷稍有平静。他也听说大仙难请,就找粉粉说:“你和大仙有亲戚,能不能去一趟?"
三姥爷说了话,粉粉还有啥说的。翻头看看天,已近黄昏。大山两岸,已有一层黑黝黝的恐惧,晚风吹动山林,林涛已开始怒吼,显出了些胆怯。
三姥爷心疼粉粉,照眉骨打了自己一巴掌,表示自己愚蠢。
粉粉也心疼三姥爷,没有再犹豫,二话没说,出了门,对三姥爷说:“旺小烫着了,你照管照管,他脖上脸上尽是水泡,是宝拴浇了汤烫的。”
三姥爷一听气炸肺,要找宝拴打耳光宝拴和枝女又进山摘樱桃去了。
粉粉说:“娃子的事,算了。不过,枝女从小跟宝拴这么亲,怕是以后和旺小配不好。你管好枝女就行了。"
三姥爷说:“粉粉,你放心。我的养女,由我作主。宝拴叫枝女姑姑,扳辈的,不能配婚。不听话,我打烂枝女的头!
就这样,粉粉出门了。三姥爷怕粉粉路上怕,又从村里抓了个后生陪粉粉去了。临走再三嘱咐:“天黑了,走路要小心,不要掉进水潭。”
那后生说:“晓得了,粉粉出了事,你心疼,全村人都知道,还用你安顿。”三姥爷瞪瞪眼,扭头走了。
粉粉从那后生背上捣了一拳,就向黑咕隆咚的西沟走了进去……
上了灯,宝拴和枝女还没回来。三姥爷急死了。打日本人、美国人也没有这几天混乱。山风已大起,冻的人都起鸡皮疙瘩,穿忙办事的人都躲进了屋 。这两小崽子穿那么单薄的衣服,不让冻坏?俗话说,狼黄昏,鬼半夜,这阵正是狼群出没的时候,不让狼吃了?
三姥爷动员人找,人们有的忙丧事,有的忙姥姥的病,这事那事推辞不动,三姥爷气得嗷嗷直叫,就像姥姥家的毛狮狗急躁时发出的那种声调。最后,只得自己进山。
枝女和宝拴今天大丰收了。他们摘了很多的樱桃。他们把给四姥姥穿的孝衣脱下来,扎住袖口和裤口,装得很满很满,搭在肩上,摇摇晃晃往家走。走几步,歇一会儿。樱桃太重了,他俩被压得一个像小老头,一个像小老太太。他们都是大汗淋漓的,根本不冷。毛狮狗在前头领路,碰到毒蛇、野兔以及山鸡之类猛不丁叫人吓一跳的小动物,毛狮打头惊跑了,他们就放心地跟着走,即使真碰了狼,毛狮会勇猛 地进攻,用足以压倒恶狼的气势狂叫,恶狼也会惊慌跑掉。三姥爷其实瞎着急。
枝女和宝拴正儿八经地一路争吵,枝女说:“上几次的樱桃换饼干吃,这次要给大娘(即姥姥)买个掏耳的小勺。”
宝拴说:“我奶奶掏耳朵,有火柴棍就成,不如买正痛片,奶奶一吃正痛片,精神就来了,就给我们讲打日本人的事。”
三姥爷平时很疼宝拴,所以宝拴又说:“三爹经常召人开会,喊得嗓子眼发干,给三爹买一只哨子,一吹,村里就知道开会了。”
枝女笑咯咯说:“我大补贴好多哩,还是给大娘买正痛片好。”
他俩一路争执讨论,最后统一了意见,共同决定把樱桃卖掉,先买饼干和正痛片,剩下的给大舅看病,这是枝女提出的。宝拴高兴得在枝女的眉头上“嘣”地亲了一口,枝女用小指在宝拴的脸上划了划,说:“羞、羞、羞。”
宝拴不知啥是羞,继续迈步往前走。
快进村了,毛狮狗忽然“汪汪汪”叫起来,三姥爷迎来了。
三姥爷听见毛狮狗的声音,循声而来,隐约听见喊声,喊声融进了黑夜,融进了松涛之中,听不清喊什么,但到处是回音。
糟了.枝女和宝拴加快了步子,也一齐回应:一个喊大,一个喊三爷爷。
他们在村边的饲养院汇合了。看不清三姥爷气成什么样,从急促不均匀的呼吸中发现了三姥爷的冷酷。三姥爷二话没说,大巴掌就拍在了宝拴的后脑,宝拴被击倒。一脚出去,枝女被踢出四五尺,也爬在了地上。孝衣里的樱桃,扑溜溜撒满了地。枝女和宝拴不顾疼痛,哭着在地上乱抓乱摸。三姥爷从地上拣起树梢,使劲在宝拴和枝女屁股上乱抽,他们吱哇乱叫的同时,还在拼命收揽着撒在地上的樱桃。
三姥爷打完,发现他们还在地上乱摸,边摸,边哭,边诉说:“不敢了。摘樱桃是给大娘买正痛片,还给你买哨哨。
“大,我们再不敢了……”
“回家!”三姥爷喊着,但那嗓子剧烈地颤抖,要是白天,一定能看见三姥爷黑红宽大的转业军人脸上滚下泪珠来。
宝拴和枝女收起樱桃,搭在肩上,可怜人小力单,长时间的疲劳,拐着腿,弯着腰,一个像小老头,一个像小老太太,慢慢向家里蹭。三姥爷用强有力的胳膊抱起了两个娃子,热辣辣的泪珠子终于从脸上淌下来,落在了枝女和宝拴的脸上、手上和身上……
姥姥家的人仍不少。姥姥大腿压着二腿,坐在炕中心,俨然是个讲师团长的姿态,她仍然讲着人死了就不麻烦了,就不饿了。听的人都打劝,但插不上话,姥姥不让他们插嘴,姥姥说的话还是那几句,反过来说,折过去说,她说了几百遍,就是不许别人说一句。姥姥要寻毒鼠药,要当场吃,吃了就死了,死了就好了,就不麻烦了,就不饿了……
宝拴回来,见姥姥成了这样,和枝女扑到怀里,仰着下额看着姥姥视死如归的乐观主义面孔,宝拴摇着姥姥的胳膊乞讨:“奶奶,你怎么了?啊.你说呀!呜……死了不好,奶奶你不能死!”
“大娘,我们给你买正痛片了!”枝女吓得浑身抖。
姥姥不理不睬,继续激情满怀讲着死的故事,说着那几句重复了无数次的话。
村人们早听腻了,但生怕姥姥出事,谁也不愿走,一直守着姥姥,任凭她说,打劝对姥姥是毫不中用了,所以,谁也不再劝。
毛狮狗又“汪汪”了两声,肯定来人了。来的人肯定是亲人,因为毛狮只叫了两声就不再叫,然后嗷嗷地说着什么话。
院子里有了杂乱声,大舅回来了。

大舅回来了 ,人们把他从桦树做的担架上扶下来,搀回了家。
大舅头上裹着纱布,回屋就躺下,他的后脑缝了几针,问题不大,但脑子里有了毛病。头昏,恶心,吃上什么吐什么,大夫说重度脑震荡,大夫只给输液。输液太贵了,哪有钱,大舅看病时,和人急抓了二十块钱,明知不够,驮了十张羊皮、二十斤羊毛,全卖了,只卖了一百来块,住院恐怕只够五六天,所以回来了。
大舅不知村里两天发生的事情,大妗一直劲和人们眨眼示意,不许说姥姥听见大舅回来,跑过来了,她大笑:“忠小,你还不死?妈等你一块儿死咱们的毒鼠药在哪儿,咱们一起吃,吃了就死了,死了就好了,就不饿了……”
大舅强打精神坐起,傻了,全屋人都低头叹气,大舅抓住了姥姥的手,拼命追问:“妈,妈,妈,你是怎么了,你说其呀!"
姥姥不理,低头在瓮旮旯乱找毒鼠药,一伙人把姥姥强架过她那屋,大舅忽然惨叫一声,绝望地说:“这日子怎么过呀,这是谁损了德啦!妈……”大舅就哭了。
九姥爷判断正确,大仙果真没给面子。
大仙姓弓,但绝对是个母的。大仙的脚小得就像那天晚上姥姥家喝酒时分给我的那最小的萝卜头。但大仙牛高马大,脸盘就像屁股蛋子那么宽。身材、脸和那小萝卜脚一点儿不协调。大仙看去比姥姥年轻,实则近六十了,脸盆大的脸上溢着光,嘴唇子红红的,像刚吃过死人的母狗子。大仙的“工作”很忙,屋里点五六支红蜡,烟雾缭绕的,她双膝对压,闭目神思,十姥爷去那阵.嘴里“叨叨叨”不知胡嚼些什么。
周围坐着好几个看病的人,像做气功一样神秘地看着她的“表情。”
大仙已知道泉沟发生的一切事。大仙说:“泉沟近来阴鬼成群,我一个人的法力是治不了的。回去哇,告诉乡亲,以前那些冤魂现在都回了泉沟,都要索仇人的命。李满仓杀死的冤魂,李三娃杀了珊珊的冤魂都回来了,一齐索命,泉沟不会安宁啦。”
十姥爷说了好多好多下情话,大仙还是不给面子。大仙不给面子,自有原因。
大仙的老头和粉粉的男人刘豹是姑舅弟兄,说粉粉和大仙亲戚也打这儿来。刘豹的哥哥——粉粉的第一个男人刘虎,和大仙的老汉都是土匪头子。我姥爷李满仓打日本人那阵,他俩全让姥爷枪崩了。大仙自小靠老汉抢劫享福,自打老汉死了,领着两个儿子,像过街老鼠,到处流浪讨吃。解放后,弓大仙戴了反属的帽子,整天还要受改造,挨批斗,过了七八年恓惶日子,三姥爷也曾经整过她。弓大仙恨死了姥爷李满仓和三姥爷李三娃。她忍不了,就嫁给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贫农光棍赵狗旦,赵狗旦确实贫农,穷得房无一间,瓦无一片,因为穷就有理,就当了农会主任,弓大仙就嫁给他了,她就成了贫农的老婆了,她就不是反属了,她就可以顶大仙了。
十姥爷没请到大仙,怕三姥爷的棒子打在头上,又多走了二三十里,跑到公社,请了一个年轻大夫回了泉沟村。这时,公鸡已从鸡窝钻出来,拍拍翅膀,正锻炼身体,一会儿就开始打鸣了。
嚎丧声断续地左一声右一声不断划着夜空……
姥姥家还是挤着不少人。姥姥精神抖擞,继续讲解死比活好,到处要毒鼠药……
年轻的医生在路上就向十姥爷打听了姥姥的发病过程和症状,断定是患了精神分裂症。他听了姥姥的心脏,号了脉搏,撩开眼皮看看,胸有成竹地打开了一个很好看的木头箱子,拿出了针管,给姥姥打了一针,不到片刻,姥姥便没了刚才那精神,头一歪就呼呼大睡了。
大夫这时把三姥爷和各位姥爷召集在一起说:这种病主要的治疗方法是好好休息,其次在精神和情绪上要多宽慰。大夫说,这种病患者.假如在发病之前想杀人,她就会千方百计要达到杀人的目的。当然,姥姥患病之前厌恶世界,想自杀,那么,就特别要防止她伤害自己的生命。大夫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很严肃很认真,大家都点头应诺,大夫从木头医箱中取出了好多药片子,全是眠尔痛、冬眠灵等镇静药,要姥姥按时喝,如果用完,可以照方配买。大夫又写下了每天喝多少片,几时喝,说得清清楚楚,交代得明明白白。
大夫连夜就走了……
豪迈的雄鸡,使劲伸长了脖子,竭尽全力,一遍遍地报晓,漫长的洪亮的带着“弧形”的声音,终于划破了夜空,划出了蓝天,又划出了一个艳阳天。
三姥爷为了照顾旺小,昨晚在粉粉家过的夜,现在还在被子里睡着。粉粉请大仙没请着,一早从大西沟赶回来。粉粉回家后,把手伸进被子,冰凉的手就把三姥爷惊醒了。三姥爷的头被粉粉把着,扳过来扳过去,吻了左边又吻右边。三姥爷虽然昨天大大放了一劲儿,不愧是转业军人的体魄,只伸出了两条有力的臂膀。就轻易地将粉粉举到了头顶,然后放在炕上,迫不及待地剥下了她的衣物,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两只乳房,她像一只小母羊一样温顺地被搂进了他宽阔的胸怀。
三姥爷昨晚基本上没睡什么觉,他像个导演似的安排发丧之事,又操心姥姥的病,寻找枝女和宝拴等等,刚才又和粉粉红火了一阵,现在累得搂着粉粉睡着了。粉粉也累了一夜,也酣酣地睡了。
旺小睁开眼,看见太阳把窗户照得通红。他坐起来,揉揉眼,看见妈妈和三姥爷头抱头睡着。他没见过妈妈和别人睡觉,只见过妈妈和大大搂在一起睡他想是不是任何男人都可以和妈妈睡。他喊妈妈,要妈醒来,不许她和这个胡子拉碴的人在一起睡觉,在旺小眼里,三姥爷是最坏的人。
“妈……妈……"他用哭腔喊
粉粉酣睡着,不醒来。
旺小出了门,见全村人忙这忙那,到处乱窜。
他碰见了十姥爷,他正从生产队的粮仓里量黍子,黍子推了皮,再磨成面就可以蒸糕吃了。因四姥爷的家没一粒粮食,全村人粮囤里也都是空的。人死了。总得吃一顿糕的,这是几千年的规矩。昨天,三姥爷舍了个大胆,决定动用生产队的粮仓。全村人眼盯着的就是这件事,大家只嫌十姥爷速度慢,好几个后生去帮他用斗量。十姥爷量了五斗黍子后,皱起眉想了想,这哪能够全村这伙饿狼吃呀?可昨天三哥就这么吩咐,咋办?
人们说:“怕是两担黄米也不够呷。
"不行,得找三哥决定。”十姥爷停了手,让人去村里找三姥爷。找了一圈没找见,吼喊也没应答。这时,旺小赶快说:“吃糕时,多给我一盘,我就告诉你们李三娃在哪里。”
“没问题,你说。”十姥爷许了愿。
“他正搂着我妈睡觉哩!”旺小子神秘地说。
十姥爷一听气愤地大骂:“拍你妈那个!滚一边儿去!”
旺小子看人家不信,伸长脖子辩解:“不信你看去,他们搂得可紧呢!”
十姥爷怕是真的,让人知道笑话,赶快跑到刘豹家。果然见三哥搂着粉粉睡,他跳出门外,使劲敲窗户,喊:“三哥,三哥,有事咧!’
旺小子和众人夸耀说:“你们不信,现在还睡着哪。反正中午的油糕,我得多吃一盘。

三姥爷让十弟吵起来,一看窗户足有大半前晌,知道做下了没理的事,赶快起床。
十弟撅着嘴在门外等着,有几个后生也在院外站着窃窃偷笑,他失去了往日转业军人的庄严和威风,一个人寡笑着说:“一担不够就两担,吃一顿糕,怎么也得吃饱哇!”
粉粉穿了衣服,听说三姥爷为打发四狗熊老婆批了两担黍子,有些着急,追出门外喊:“李三娃,你回来。”
三姥爷回了屋,粉粉就说:“今儿回来还没顾和你说哩,那四狗熊不是东西。你咋豁上犯错误为这王八办事。"
“咋?”三姥爷不解。
“昨天我去请大仙,大仙姑死活不来。还骂:李满仓杀了我男人,让我苦了多少年?如今他老婆也用着我,哼,八抬大轿也休想抬我!你回去转告他,他们全家不得好报。李满仓已让四狗熊害死了,李三娃也快了,那个女阴魂不会饶过他的。”
三姥爷听粉粉这么一说,使劲回想了一会儿往事,不由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四狗熊和我阶级斗争?”
“你说这话,可是真的?”三姥爷怕粉粉不准确。
粉粉像她儿子证明她和李三娃正在睡觉那么斩钉截铁。
三姥爷沉思了良久,从两个鼻孔黑粗粗地哼了两声:“噢,这回才明白了。”其实,我姥爷之死人们早就怀疑是我四姥爷所告发。这回可有证据了。三姥爷拔腿要往公社跑,找公社的特派员报告,粉粉拽住了后衣襟说:“大丈夫肚里连颗麻子也存不住。怎么也得商量好再说。
三姥爷骂道:“商量什么!阶级斗争了!”
“斗什么争,说到底,还不是为几颗粮食。四狗熊害死李满仓,也是那几颗粮食!”粉粉像抓住了主题。
三姥爷把手伸进墨黑的头发里乱抓,一时没了主意。
三姥爷终于没去公社告发四弟杀害大哥的事,他已经坐进去了,老婆也没了,这就是报应了,莫非也把他头砍了?但他心里无限地悲伤。弟弟都是“阶级斗争”了,弟媳又算球个什么。对四姥姥发丧之事立即撤了手,什么也不管。快到中午了,鼓匠班子吹得热火朝天,哭丧的孝子像一群白色的秃鹰卧下一片,嚎得满沟里呜呜咽咽。三姥爷不耐烦,通知马上发丧,命令立即把死人埋掉,吃完饭就马上收场。很多埋死人的程序都没走到,请了个阴阳念念鬼经,被三姥爷给了五片糕打发了。原来让宝拴或板生扛引魂幡子,他们谁也不去,就插在棺材头上一起抬走了。哭丧的队伍,没人组织,没人监督,也大大减员,哭丧气势基本没有了……
吃糕的人却没有少一个。凡是张嘴的,连刚过满月的也抱来了。有人吃完糕,把糕装在胸腰里偷回家,把肚皮烫起了燎泡;有的孩子嘴里吃一片,手里拿两块,边吃,边飞快跑回家,放下糕,再返回到厨房里重吃……两担黄米的糕没等埋死人的苦力回来,就吃了个一干二净。旺小吃完,又端了一盘,挨了个耳光被放下了。他哭着找十姥爷说:“是我告诉李三娃和我妈睡觉的!"
十姥爷咬着牙,越看他越不进眼,顺脚踢过去,旺小就被踢出丈数来远。旺小要龇开嘴大哭,十姥爷扑过去又是一脚,那小子就拐着腿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我和枝女一直在家里陪着姥姥。姥姥不知打了什么针,一直昏昏沉沉睡觉。三姥爷不让我们离开姥姥,怕姥姥醒来后,找到毒鼠药,或者跑到什么地方寻死上吊。三姥爷还让我们抽空子时多搭照大舅,大舅也躺着睡觉,时不时地痛苦地呻唤,宝拴就大人似的,给他大倒水,喝药,还亲切地问:“大,你难过不啦?”
我们肚里“咕咕”地叫,炸糕的油味早就顺风飘过来了,他们舌头底下流出了大量馋水。我们瞅瞅姥姥睡得挺实,我扬扬下巴,枝女就知道了。我们悄悄出了门,轻轻地关上,就大撒开脚丫子向四姥姥大院跑。那儿有许多吵闹声,还有油炸糕。
可是,我们进了大院后,埋死人的和我三姥爷吵得乱了营,他们回来后,油糕已经没有一片子了。人们全跑了,碗筷没人洗,死人场子没人收拾,一吃完糕,人们就都跑了。三姥爷气得咆哮:“凡是没吃饭的,每人发一升黍子,回家自己去做吧!”人们只好遵命,生产队的粮仓里,又少了一石粮食。合起来是三石。
三姥爷这时才想起了姥姥和大舅还有枝女、宝拴和我,我们饿得没了着,又去森林里吃樱桃。大舅是迷迷糊糊,甚也不知道,姥姥乘机走了。
半个月来,天气变冷了。泉沟所有的树叶一下子变了色,有的变成了火红,有的变成了金黄,只有峭壁和山崖上的松树,依然生机盎然,一片片青绿,把每个山谷点缀得都五彩斑斓。
大舅要送我回家。我本来是来姥姥家逃荒的,可是这儿更“荒”。我站在泉沟村雄鸡经常站着在那儿伸长脖子打鸣的巨石上,向这个深谷里的村庄默默告别着。
大舅让我跪下,朝着村南那座埋着姥爷忠骨的山头磕了最后三头说:记住那座山,你姥姥和姥爷就在那儿住着。长大你要当了干部,不要忘记给你姥姥和姥爷烧纸!”
我点点头和大舅说:“大舅,你回去吧!我不会忘记姥姥和姥爷,不会忘记你和三姥爷,还有枝女,宝拴……”我说着的时候,幼小的心酸了、眼睛热麻、我流出了泪。
我来这个小山谷子,这是第几次流泪了?我也记不住了。姥姥那天失踪,在姥爷的石碑前撞死了,我哭得好伤心啊……我和宝拴、枝女共同采回的樱桃,还没来得及卖掉,还没给姥姥买正痛片,姥姥就撞碑自杀了。我和宝拴互相埋怨遗憾姥姥离开时,没有喝我们买的正痛片!
我三姥爷,那个很伟大的转业军人,被公社抓走了。原先他把那军队的黄褂子一披,多威风漂亮。那天,还没披上那褂子就让公社抓走了。他被捆的时候,硬铮铮的汉子,一下把头低下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哭着问为什么捆走三姥爷,大舅说:“因为动用了队里的粮仓……"
旺小无缘无故地打我,打枝女,几次虎视眈眈要和宝拴决斗……这些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月才能结束。深究起来这是为了什么?正像粉粉所说,还不是为了几颗粮食,还不是因为穷啊!姥姥临死前也反复说:“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不饿了。"
大舅从家里掏出了一块擦锅用的纱巾,里头包了两个黄色的萝卜,就是我刚去姥姥家,姥姥拿出来供大家就酒用的那种黄萝卜。现在,坛子里仅有两个了,大舅捞出来,给我路上充饥的。
大舅把萝卜给我装进衣袋,我又掏出来,退给大舅说:“大舅、宝拴和枝女也有两天没吃饭了。"
三姥爷被抓走了,大舅的队长也让撤了。十姥爷当了队长,原本想给社员分点瘪粮,十姥爷吓死也不敢分了。
十姥爷推说外母娘有病,和十姥姥回娘家逃荒去了。“拿着--根儿。”大舅脸沉下来。
我坚决地摇头,扭过身。
刚扭过身子,忽然发现村口拐弯处进来了一族人马,约有十多个,都是骑着高头大马。我又吓了一跳,以为公社又抓人了。人们说:“那天从仓库往外量黍子,大舅也有责任,因为他是队长。"
大舅的脸一下变得青白,一步没挪,站着迎接进村的队伍。我看见大男浑身哆嗦。
队伍进了村子,为头的是三姥爷。他跳下一匹枣红大马,又是威风凛凛的了。他扬扬手说:“忠小,快找枝女,她妈来了"
来村的队伍里,有县里的,有公社的,反正都是干部。其中有一个女干部,植着解放头,穿着中山服,长得比仙女还漂亮。她把马拴在石头桩子上,正好看见枝女嘴里含着个小指头出来,她喊了声“枝女”,过去就把她抱起来了。
把枝女吓得一边哭嚷,一边摆着两只小手不断地挣扎。
那女干部死活不放,硬把枝女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拼命地亲着,眼里闪耀着兴奋的泪花。
她就是枝女的妈妈。就是那个曾在村饲养院草堆里钻过的女人,那个分不清是人还是鬼的女人。那个因她失踪,差些把三姥爷抓进监狱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叫珊珊。
珊珊被三姥爷从饲养院救出来,领到自己家,她终于尝到了“人间”的生活几年了,她没在人住的房子里住过。连着几个晚上,她睡得特别香。
这天,黎明前的黑暗,忽然,窗户纸上“沙……”“沙……”作响,像有谁把沙子扬在窗纸上,接着传进一阵“瘆”人的男不男女不女像鬼叫一样的声音。
珊珊坐起来,双手护着自己熟睡的女儿。心怦怦直跳。
门“哗”地被人踢开,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进来,看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进门后蹑手蹑脚到处乱摸。珊珊在炕头上,在来人乱摸之际,已从锅台上跳到了地上,从门外溜出去了。她回头望望黑洞洞的屋子,犹豫了片刻,毅然扭过头,乘着夜色跑了。
她毫无目标地跑啊跑,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她跑到了一座寺庙。她听人说,这座庙是道观,里边尽是修身养性之人,就进去了。果然,十几个长胡子老道,头顶上梳着拳头大小的头发圪嘟子,非常同情她,先把她留下来。住了段时间,一个老道说:“你年轻美貌,还有些文化,不该老躲在庙里。找找政府,给共产党做个差役也或许是一条出路。”
珊珊听老道的话有理,同意了。临走前,老道给她带了封道观的介绍信,说她是道观的道姑,想到县里为政府工作,望政府接纳。
没有想到,珊珊到了县城,正好那里招干,没费任何劲儿就成了干部。她先在县政府做打字工作,后来调到县委政策研究室工作,不久又当了副主任。这些年,农村私分公粮、偷盗公粮之事常有发生,她正在从政策的角度,研究既保证国家收粮,又考虑社员生活的新措施。结果,从各公社报上的材料中知道了泉沟村屡次发生的粮食案件,她就亲手抓了这个案子。
三姥爷放出来了,又穿上了那件光荣的黄褂子,到处吼喊人开会,宣传县里新的粮食政策。
刘豹也放出来了。这块硬骨头这次酥了,见人低着头,连门也不敢出了。四姥爷和三姥爷闹阶级斗争,还和日本人告密,被判了无期徒刑。
在我离开泉沟村时,三姥爷和枝女也离开了泉沟村,那个女干部把他领走了,说他是转业军人,救命恩人,是枝女的父亲。他们一起到了城里,过那种干部生活去了。
大舅把我们送出了村,站在那里不动了。我几次回首,他还像一尊石像一样伫立着。后来,有一个女人也站在村口,手搭凉棚望着渐渐离去的我们。那大概就是粉粉吧!(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