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九的叙事,平稳的叙说,忆母亲,一个伟大的母亲,单身独人抚养了九个孩子,岁月艰辛,可想而知。
平稳的叙说,是家史,也是小镇史,黄陂街的概述也在其中凸现。
写家史,也折射了那个时代的民生,艰苦度日,平民的日子是过渡中熬出……
平 凡 的 母 亲 (散 文)
周 景
“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一句名言,它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诠释了母爱的伟大。但母爱也是一种凝望,凝望在古老的仓子埠街头。
母爱,也是人类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我们赋予它太多的诠释,也赋予它太多的内涵。没有历史史诗的撼人心魄,没有风卷大海的惊波逆转。母爱就象一场春雨,一 首清歌,润物无声,绵长悠远。
母爱往往是从日常生活中最细微的地方流露出来的,它不需要什么感人的言语装饰。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镇妇女。但却有一个坚强伟大的心。她历经了十磨九难,跨越了生死鸿沟,穷不坠志如大树擎天;抗争命运而独咽苦水,从不在我们面前叨念过半句。
我的母亲出生在仓子埠,那是一个美丽的湖滨小镇。背靠大别山脉,面对武湖,依山傍水,有一条季节性湖河航道,每年涨水,“仓新”、“仓汉”两条轮船直达汉口四官殿码头,给仓埠交通带来极大便利.。有放排的,有运杂货的,有运瓜果的,有运煤炭的,有运建材的。船从长江口沿长河驶来,一过风娄山,九里十八湾,航道深深浅浅,弯弯曲曲,一般的船长不谙地形,开不进来,只有一位仓埠人很熟悉的谢领匠(领水员)才能带船进入仓埠码头,。这些物资经仓埠中转发送至新红麻等地,鄂东的农副土特产也在仓埠轮船码头储存、启运,送往长江沿线。繁忙的码头储运,给仓埠带来蓬勃生机。.五十年代初期,仓埠第一批码头工人的维权组织——“仓子埠码头工会”应运而生.。
城里有一条街,黄陂街,共有几十户人家,百家姓,约有十几户商铺 。其中有料行(木村站)、嫁货铺(家俱店)、篾匠铺、.糖坊、.袜子厂……等。全盛时期有的商铺 还发放代金卷(印子钱)。还有当教书先生的,驾船的,在码头工会干活的,,还有王氐三兄弟都是博仕(木匠).,挂有牌匾:“博仕之源”。这条街上,算起来约百分之五六十的住户祖籍都是黄陂人,。有黄陂老乡上仓埠街经常笑诌:“这是我助黄陂的一条街”。中国有一句俗话,.“无陂不成镇”,仓子埠就是一个注脚和佐证.。
家父是孤儿,过继给族人收养,因此种下了坎坷与不幸。.八岁去黄陂当学徒,孤身一人来到母亲家,家在黄陂街中段,原来是外公的微型花园。园子虽小,但都按园林设计,岁寒三友、春兰秋菊样样齐全 。
母亲生在小康之家,勤俭诚实,身体也好。外公眼瞎得早,家里还有一帮弟妹要母亲帮忙照顾,因此母亲晚嫁了两年,年龄比父亲大了两岁。可能正是因为这种原因,母亲出嫁时带了全套嫁妆,还加上外公的临街三间平房和小花园。
一开始,经人介绍,父亲从黄陂到仓埠商铺当管事先生。.由于子女太多,靠微薄的薪金,难以维持一家人起码的生计,只好脱掉长衫,加入了码头工会,当了苦力。我听母亲讲过,那时候,当店铺先生是月工资,当码头工人是日工资,只要你有力气,就可以多拿工资,才能养活众多子女。因为我家十分拮据,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基本没有隔夜之粮,所以父亲只要有活做,有加班能多挣点钱的机会,父亲从来不放弃.。
劣质的生活条件,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寒来暑往,栉风沐雨,肩挑背扛,咬牙呑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父亲终于累垮了!于一九六零年因劳累过度生病离世。当时我才五岁,爱哭,有人家红口白牙说:“你父亲就是被你哭死的.”!
我兄弟姊妹九人,父亲去世后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母亲的身上,。勤劳的母亲一双小脚支撑着瘦弱的身躯,做搬运、拉板车、做小工,只要是男人能做的活她都做过。只要听说哪里有活干,她立马就去做。在我的记忆中,她的一双手终年都是鲜红微肿的。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上班卖力地干活,下班后到菜园种菜,到城外去开荒,只要有荒地她都开出来种上麦子,用打下来的粮食补贴我们的口粮。她做事从来不敷衍,衣服是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直至到老九。不论我们怎么样淘气,把衣服弄得多脏,她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
晚上独自一人,点一盏豆油灯,为我们缝补衣裳。那些角头角脑的布头子舍不得扔掉,洗干净糊成鞋衬子做鞋底。兄妹这么多全靠母亲一双手做鞋,每天都纳鞋纳到半夜才休息。母亲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可是在忙碌中,还把屋子、院子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板凳擦得干干净净。小院中的梅花、菊花、栀子花等各种花草也在母亲的精心浇灌与养护.下,年年季季都叶绿花红,这也可能是她在以此寄托对外公的一份思念吧.。
大哥,二哥,很小就去当学徒,师傅管吃喝,但未出师的学徒是没有工钱的。母亲说只要减少两人吃饭也行。三哥,五九年去支边到了新疆,当时也是 半军事化的队伍。紧接着,四哥也应召入伍.在当时老蒋正在叫嚣反攻大陆,有的人都不愿意送子女去当兵.可我母亲,亲自送儿去当兵,也体现了母亲的家国情怀.政府颁发了一块“光荣军属”的牌匾,母亲把它端端正正的挂在大门上,每天看看这牌匾,感到很自豪.,很宽慰。
我的大姐是老五,更是了得,除了帮母亲操持家务外,还帮人家卖油条、花生、糖果类的东西。小小的人儿,每天提一大竹篮沿街叫卖,也能赚几毛钱。其它商品还好说,就是油条有时卖不完,只得“出口转内销””拿回家,好在姊妹多,烧点开水泡油条,开开油条的荤。我那时总盼着五姐的油条没卖完。
后来五姐加入了“仓埠镇万能服务部”,也能拿点工资补贴家用。我最有印象的是我姐分配到草包车间搓绳子织草包,一年到头搓稻草绳子。刚去的时候那双小手搓得满手血泡,回到家来,母亲用温水给她洗净,把纳鞋针放在油灯上烤烤,算是消毒,然后轻轻地把血泡挑开,再用布包好。为了生活第二天还得去上班,姐在厂里织手套、补帆布,样样都干得很优秀,直到后来出嫁随军,去了外地。
老六,十岁那年因病去世。老七哥,当时小小个子,就承担了为全家人做饭弄柴火的重担.。那时的仓埠,能一年四季烧得起煤的人家不多。多数人家都是靠到附近山坡荒地去砍柴割草,铺在路上晒干了烧火做饭。只要学校一放假,老七哥的任务就是跟着本街庆厚三哥去扬裴打柴,弄湖草。饿了啃点干粮,渴了就在湖里捧口水喝.。每天都是上百斤的重担,往返几十里,把柴挑回家晒干,帮母亲把它扎成巴子储存起来,一年做饭的柴火就不用愁了.。
后来七哥长大了,可以参加工作了,但单位拒收,究其原因是年龄到了,太瘦,大矮,不好分配工作。母亲伤心地哭了,七哥是因为营养不良,又每天挑上百斤柴草走几十里路,所以身体发育不良,个子没长起来啊!由于我家属于特困户,七哥经镇上照顾,总算被招工了。但分工时没有师傅愿意带,嫌他个子小。,最后只有公司领导柳文明出于善心,破例收他为徒。临上班,连被子铺盖都是好心街坊四婆婆凑起来的。
八姐中学毕业了,母亲松了口气,孩子大了,总能帮母亲分担一点家务。刚好遇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运动,八姐随即就下了乡。几年过去了,大部分知青都招工进了城了,连部分大队书记、大队长的儿女也开后门招工进了城,但我姐一直没能招上来。托人打听了一下,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我家在知青办没有社会关系,穷得连饭都吃不饱,也就没有钱去送礼拉关系;.再就是我家虽说是城市贫民,但父亲三岁时父母双亡,过继给本房(地主成分)做儿子,所以每到入党、招工,政审就不合格。人家笑说我家穷是穷,穷得不干净,社会关系复杂。最后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姐才勉强招上来。事后,改革开放的大潮到来,大批港澳台的亲戚回家探亲,带来各种金银首饰,美元等礼物馈赠亲友,,可我家一个这样的社会关系也没见到。.
我排行第九,在母亲身边待得最长。小时候淘气爱哭,母亲带一大帮孩子仍独立抚养,又没太多的收入,凭母亲勤扒苦做,茹苦含辛,即使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姊妹们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艰难岁月里,除了政府少量救济外,全靠母亲穷尽一人之力,做小工、种菜、种小麦艰辛度日。难以为继时,母亲就把她的嫁妆一点一点卖掉,小到铜面盆、铜水瓢,大到桌椅板凳、衣柜衣箱,换回粮食、米糠、麸皮等。到最后连房子里的川方、搁方,只要是能锯下来的木料,全部卖光,总算没饿死一个孩子。有的街坊开玩笑说:“大姐呐,生这么多么办?到时到那里去找媳妇?”母亲笑而不答,她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穷归穷,母亲还是给哥姐们解决了个人问题.
我家虽然姊妹多,但母亲很会持家。粮食紧张的时候,母亲会搭配各种疏菜、瓜果、米糠、麸皮、野菜,总算度过了粮食紧张的那几年。我还记得我的哥哥们经常去湖里抓些小鱼小虾,母亲却是直搓手,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些小鱼小虾,在那个每人每月4两油的日子里,那些小鱼小虾不用油是不好做的.,但她总是想法设法做得味美可口。
我们黄陂街就在武湖边,武湖四至五月涨水,等水退了之后,母亲和街坊立马去湖里高地开荒种麦子。来年如果汛期提前,小麦未成熟只好提前收割,放在锅里炒熟再磨成麦条也能当饭吃。磨出的熟麦条,清香诱人,我们总是抓来当点心吃。
每当春节吃年饭,仓埠有个风俗,最先要上三元:肉元子,鱼元子,珍珠元子,寓意是团团圆圆。我们家也做三元,那是罗卜掺点肉搅拌的肉元子、鱼元子、藕元子。每年腊月二十九炸园子,我都要守在灶台边,眼巴巴的看着母亲操作,总能当场吃上一两个,见我意欲未尽,母亲说:“儿呐,吃了去睡,不能再给了,不然明天不能做个碗”。
过年的时候还有新衣服穿,不论什么时候做的衣服都要等到过年才能穿。过年的时候还能放鞭、看业余剧团在大礼堂唱戏,所以小时候总是盼望着过年.
再说说我自己。由于父亲去世的早,我姊妹排行老九,所以家里一直叫我九。七岁才去报名,老师问我母亲我叫什么名字,母亲说我没起学名,在家最小,老师即兴说,那就叫细么好了。“周细幺”,这个名字一直延用至高中,我觉得不够洋气,才改名为单字“景”全称周景。但至今只有同学才知道我叫周景,现在说周九几乎大部分人都知晓,所以我更乐意人家叫我周九,觉得蛮亲切。.
小学报名,我记得当时学费大概是两元一学期。小学毕业后,进入了新洲二中学习。那高兴劲就别提了,新学校,新环境,新老师,新同学,最高兴的还是粮食从二十六斤涨到了三十六斤。本来也想好好学习,谁知又来了一个返校闹革命,从中学又返到小学。当时不怎么重视文化知识学习,一位考试交白卷的学生居然受到了报纸的表扬。,为了应付形势,小学竟办起了初中班、高中班。这在那个年代也算新生事物吧。
七二年高中毕业后,一直都没拿到毕业证。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和同学们一起,下放至扬裴庄家湾“仓埠五七农场”,。去农场后,实际给我母亲造成了更大的困难,原来在家中,母子二人还有伍拾式斤粮食,捌两油,加些蔬菜瓜果还能勉强应付,。去农场后,正值长身体的时候,每餐半斤米饭都吃不饱,母亲只好把大部分粮食都给了我,可想而知母亲在家也只能过上半饥半饱的日子.。
五七农场是由当地政府为解决城镇知青就业问题所办,其成员由仓埠镇待业人员和知青组成,没有一个员工是农民出身的,所以种起田来很外行。收割季节,麦子、稻谷由于株禾矮小难以成捆,都用萝筐挑,农场一个草垛还没农户一家的草垛大。一年到头基本没有么收成。无奈中镇领导号召“堤内损失堤外补”,不久就派部分知青去武昌水果湖中学挖土方,我们便成了进城的“农民工”。这还真是个苦差事!土方在水果湖中学,要运至水果湖小学,中向隔一条马路。白天车来车往,人流不断,只能在夜间工作。天黑后,分两班倒,当时连个闹钟也没有,只能看天气或望星座,孤儿星当顶就换班。
当时从学校走入社会,完全没有工作经验,像愚公移山一样每天挖山不止,而且什么机械也没有,只有十字镐、铁锹、斗车,进度十分缓慢。后来总结了一下经验,挖神仙土,所谓神仙土,就是先把最下的土镂空,然后在上面用钢钎把土方崩下来,这样进度增加了几倍,也省力多了,大家高兴得不得了。若干年后,回想起来后怕的不得了,要是当时出现塌方怎么得了!
总算是平安的完成了任务,在那里就们还得了表扬。学校里有人赞叹:新洲的苕民工好扎实!
后来,有的同学招工走了,但我们这批同学都迟迟不见动静。一打听,原来我们虽然下了农场,可那只是仓埠镇内的就业安置举措,县知青办并没有登记注册。我们这一批人于是就成了不被承认的“黑知青”.。以致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让我们这批知青吃尽了苦头!晋级、提干、加薪及至退休,凡是需要算工龄的地方,我们都那一段农场生涯都不能算。
“仓埠五七农场”寿终正寝后,镇政府把我们这批同学分配到了街办工厂。我也进了仓埠棉纺厂,从细纱维修钳工被领导选送武汉国棉一厂学工艺技术员,一直干到七九年。在此期间,我和母亲一直生活在一起,直到母亲病逝,享年七十岁。由于棉纺厂后期经济效益不好每况愈下,连工资也发不出来,厂领导终于放了我们这批同学另谋出路,大家总算各自进入了新的岗位,为改革开放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在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过程中,每一步都浸润着母亲的心血与汗水,浓稠而晶莹。现在想来,母亲的关切就象一件旧时的毛衣,在严寒的日子里我们会忆起它的温暖,在风和日丽的春天,有人偶或就将它遗忘。但对母亲来说,每一缕思念都那样绵长,每一条关于我们的音讯都令她长久地咀嚼。我们每一点微小的成绩都会熨平她心上的褶皱,我们的每一次挫折和失误都会令她扼腕叹息……
母亲虽不是传奇的一生,而是默默无闻的一位家庭妇女,在历史长河里好像一颗流星,是她的亮光照耀了我们姊妹长大成人。兄弟姐妹中,虽没人大富大贵,但也有人为边疆建设出过力,也有人为保卫祖国站过岗,放过哨,也有人为城市建设添过砖加过瓦。如今姊妹们的生活都进入了小康水平,想想母亲当年为养育儿女,她一生未成享过一天的福,临死还欠着人家的米,现在政策好了,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唉,她老人家离我们而去,没享到我们一天福!行笔至此,思绪绵绵,除了心痛,就是深深的怀念!



周景 自立谋业,仓子埠的老街坊, 业余兴趣广泛,爱好文学、音乐、木雕工艺及艺术品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