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那棵老榆树
部文增/文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转眼离开故土,飘泊在外已十年有余了。
十年间,从美丽的边陲小城绥芬河,来到海滨城市大连,每日穿梭于大街小巷,忙碌于工作琐屑,过得也算充实。偶有兴致,爬山望海,赏花阅草,也算领略了不少风光美景。可他乡的风景再美,也无法替代对故乡的思念,对那片黑土地的眷恋。
三年前,母亲离世,忽然感觉一下子变老了许多。悲伤之余,常发慨叹。满头浓密,曾引以为骄傲的飘逸的秀发呢?什么时候变得两鬓飞霜,稀疏斑驳?就像小时候,家乡村头那棵老榆树上的霜挂,是经历了太多的风霜雨雪,饱尝太多的酸甜苦辣吗?也曾风华正茂,英气勃发,什么时候却变得双眼昏花,青春不再,细细的皱纹偷偷爬满了眼角和脸颊?就像那棵老榆树的树干,写满了太多的浮世沧桑,烙印下太多的世态炎凉吗?也许真是老了吧?曾经自以为刚强的我,感情怎么变得越来越脆弱了呢?总是爱追忆小时候的事,而且每当忆起,常常满眼泪花。

忘不了父亲千辛万苦搭建的那两间泥土小屋;忘不了母亲满脸汗水,挎着一大篮子猪菜,急匆匆走在黄昏的路上;忘不了兄弟姐妹一大帮疯笑打闹,围聚老屋;忘不了和那些光腚娃娃们一起“摔泥炮”、“骑大马”,嬉戏追逐;更忘不了村头那棵伴我成长,给我快乐童年的老榆树。
久违的老榆树!故乡的老榆树!你又走进我的梦中,我的心里。我仿佛又听到了你深情的呼唤!这呼唤声里,裹挟着家乡泥土的气息;这呼唤声里,流淌着拉林河的潺潺水流;这呼唤声里,氤氲着故乡的袅袅炊烟……这呼唤声里,夹杂着母亲的絮语,荡漾着儿时伙伴的欢声,这呼唤声,正唤醒着我遥远的梦。忘不了你,是因为你见证着苇塘泡这个小山村的历史,见证着我无忧无虑、充满纯真梦幻的童年,见证着我的父老,我的乡亲所有的旧年往事。
五岁的时候,父亲被调到新河村当兽医了,我们全家便随父亲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扶余县更新乡西山屯,来到了苇塘泡。当时大哥11岁,二哥8岁,大妹3岁。一穷二白,举目无亲的我们暂时寄居在当时担任大队副书记的李廷彦大叔家。虽然只有五岁,但当时的情景依稀记得。李大叔很和善,说话声音沙哑,就是有点惧内。李大婶厉害得很,用“母夜叉”、“母老虎”形容都不为过,每日里风风火火的,说话大嗓门,不但李大叔怕他,我们也怕她。他家老大天生,比我大两岁。老二叫二小子,与我同龄,我们每天在一起疯耍打闹,无所顾忌,但在大婶面前,我们就像猫似的,大气不敢出。母亲常常叮嘱我们哥三个,住在人家,处处要当心,不能不管不顾的。当年的九月,四弟又出生在这里。7口人挤在一铺土坑上,情形可想而知。一年后,父亲便在屯子西头要了一块地,垒起了两间土房。檩木是爷爷在扶余三井子老家坟地选的,房间的跨度很大,明九檩的,南北大炕,唯一的家具是靠西墙放着的一口大檀香柜,母亲说那还是太奶奶留下来的。父亲干活精细是出了名的,大山墙抹得角是角,棱是棱,房檐的棱角抹得跟豆腐块似的。屋子里也被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在自己宽绰明亮的屋子里,我们也放纵了许多,尽情地疯笑打闹。母亲也很高兴,和父亲奔波了十几年,居无定所的,总算是有了属于自己的“窝儿”了。

我家门前就是通往生产队的路,房子斜对过,路的南侧,有一棵高大茂盛的老榆树。老榆树好大,那时候我们小,不知有多粗,反正得三四个小伙伴才能围抱过来。大榆树究竟有多大年纪了,连看菜园子的瘸二大爷都说不清,他说,他小时候,这棵大榆树就已经长在这里了,而且也是这么粗。接下来瘸二大爷便给我们讲大榆树的故事,听得我们如醉如痴。瘸二大爷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只有一条好腿,另一条腿靠一条大棒子支撑,站着的时候就把那条残腿盘在大棒子上。瘸二大爷不能干田间的活,生产队里就安排他看屯西头的菜园子,瘸二大爷每天在大榆树下休息乘凉,俨然成了大榆树的主人。顽皮的我们常欺负瘸二大爷腿瘸,趁他不注意,溜进菜园子抠胡萝卜、水萝卜吃,可是我们低估瘸二大爷了,被他发现后,只见他拄着大棒子,飞也似的追来,我们跑不过他,束手就擒了。真佩服瘸二大爷,跑起来,那简直是一阵风,大棒子一拄地,“噌”地一下飞出好几米远,那时我想,要是参加百米赛跑瘸二大爷一定会拿冠军的。但令我佩服他的还不止这些,他还会写毛笔字,每到逢年过节,人们就会拿一张红纸求二大爷写“对子”,再写一些“出门见喜”呀!“金鸡满架”呀!等一些吉利喜庆的字条。这个时候,瘸二大爷会很高兴,长寿眉下,两眼眯成一条缝,似乎很享受于人们的所求。我们哥几个爱写毛笔字大概就是受他的熏陶吧?几年后,我们哥几个的字,也许超过瘸二大爷了吧?我们便接了他的班,为全屯人写春联,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却乐此不疲。瘸二大爷还会易经,看个阴阳宅什么的,可那时正破“四旧”,也没有用武之地。在我们眼里瘸二大爷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我常常端详着瘸二大爷出神,长长的眉毛,笑眯眯的眼睛,慈善的大脸盘,圆滚滚的肚子,怎么看怎么像大肚弥勒佛。大榆树下,他坐在小板凳上,笑眯眯的看着我们玩游戏。我们挖一个小坑,尅杏核。玩腻了,就在地上画上格格,踢碗叉子玩。一堆堆的碗叉子,一包包的杏核,母亲嫌没地方放,便一阵子唠叨,可母亲从不会把这些东西扔掉。大榆树像有一股魔力似的,每天吸引着我们。这些游戏都玩够了,我们便央求瘸二大爷给我们讲故事,他的故事很多,讲的也精彩,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陶醉于故事当中。听着听着,我们就忘记了吃饭,这时母亲的呼唤就会传过来,我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开大榆树。
八岁的时候,大哥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学校。我是个学生娃了,在学校接触到了更多的伙伴。我的启蒙老师叫胡宗林,高高的,瘦瘦的,从不吼我们,是一个和善的老头儿。满脸的皱纹含着笑,就和村头的那棵大榆树的树干一样。但对我影响最深的还是我的第二任老师,名叫袁丽芝。她对我关怀倍至,怜爱有加,在那种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动荡年代,她依然尽心尽力地履行着一个教师的神圣职责。在袁老师身边学习,就像在大榆树下玩耍一样快乐。现在想起来,袁老师多像村头的那棵大榆树啊!为我们遮风挡雨,避暑防寒。上学了,我的野性收敛了许多。每天要忙于学习,所以和大榆树相伴的日子少了,可每当放学时,远远的就会望见大榆树正在向我们张望,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微笑,我们便不由自主的聚齐到大榆树下,疯闹一阵子......忘记了回家。
大榆树下,是我们游戏的乐园,更是我们学习的天堂。我们可以把作业拿到这里做,还可以把家中的小人书拿来看。说起小人书,那绝对是我的自豪,我拥有一百多本小人书,都是大哥给我买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让我认识了高尔基。《三国演义》、《陈玉成》、《吕后篡 权》,让我喜欢上了历史。如果说我能喜欢上文学这条路,刘文选大哥就是我的领路人,他父亲是公社农电所所长,家庭条件相对好一些,他买了很多的书,视这些书为珠宝,可对我却毫不吝啬。他发现我喜爱写作,又爱书如命,就允许我随便看他的书,文学的、历史的、政治的,应有尽有,我的眼界大开。文选大哥学习刻苦,志向远大,勤奋终获成果。在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白城市高等师范学院中文系,成为“文革”后村里第一个响当当的大学生。

和文选大哥的那些书比起来,我的这些小人书,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可在我的同学中还是蛮有吸引力的。我有个同学,也是我当时最要好的朋友,他是可以随便看我的小人书的。他大名李新发,小名叫广田。他不像我们在班级里那样循规蹈矩,他常常惹老师生气,也经常欺负别的同学,属于顽劣的那一种,可不知是我的真诚,还是我优异的成绩,他对我还是蛮恭敬的。后来他去哈尔滨读书了,临走时,他特意来看我,说了很多的话,还送了我一本精装的日记本,并在扉页上写上了“愿我们的友谊像松柏一样万古长青”的留言,我保存了好多年。
淘小子出好汉,若干年后,随着改革开放,他搞起了房地产,发了。一个楼盘下来,就是几十万的进项。当时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可望而不可及。他常常开着几十万元的豪车回屯子,那是风光无限。后来我们也见了几次面,许是贫富和身价的差别吧!再也没有往日的热乎劲儿了。见到他,我总觉得我变成了鲁迅笔下的闰土了,后来就干脆断了联系。现在他生活的怎么样,也不得而知。
古老的大榆树,每当想起你,就想起亲人,想起儿时的伙伴,想起你的故事,想起你的歌谣。大榆树,用你的坚忍、你的包容唱着属于每个季节的不朽的歌。
春风习习,万物复苏,大榆树也从岑寂一冬的沉睡中醒来,焕发着勃勃生机。几场春风,几阵春雨,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榆树钱儿便又向我们招手微笑了。我们爬上大榆树,采摘这上天赐予我们的美食。那甜甜的,沁香的滋味,到今天,仍回味无穷。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对于正长身体的我们,榆树钱儿无疑是最美味的果实了 。
炎夏,骄阳似火。大榆树下,却清爽阴凉,大榆树如伞、如盖、如荫,一丝阳光也别想钻进来。茶余饭后,母亲和婶婶大娘们便三三两两地聚到大榆树下,边纳着鞋底边播报着张家长李家短各种各样的新闻。叔叔大爷们则枕着一块塔头,铺上一块破席子,光着膀子,惬意地躺在大树下,耳边放一架收音机,闭上眼,听革命样板戏,听评书,听快板儿。
老秋了,一群群大雁伴着一声声哀鸣飞往南方,秋风瑟瑟,落叶纷飞。脱光了叶子的大榆树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像在思考,像在张望,更像一个哨兵守望着它的每一个村民。
大雪飘飘,朔风凛冽,大榆树巍然如铁,任狂风肆虐,不屈不挠,顽强地同狂风搏斗着,蓄积着力量,等待着来年的春暖花开......
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村路要扩建,大榆树被砍倒了。人们一时像丢了魂似的没有了去处,议论着,叹息着,唏嘘着,开始怀念大榆树曾经带给人的便利,才真正意识到大榆树的价值。此时,土地已联产承包,瘸二大爷也不用再看菜园子了,我也到十几公里的更新乡中学去上学了,大榆树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也渐渐地淡去。
如今,四十几年沧桑经历,十几年的颠沛流离,不禁常常忆起那些陈年旧事。村头的那棵大榆树一次次萦绕在我的脑海里,那样的清晰,那样的亲切。大榆树给了我童年太多的快乐,太多的梦幻,太多的故事。它用它的朴实之美,苍凉之魂,滋润了苇塘泡这片黑色的土地,呵护着苇塘泡的那些善良质朴的人们(当然也有个别飞扬跋扈不成体统的)。它虽没有青松的挺拔苍翠,也没有白杨的笔直俊秀,更没有翠柳的婀娜多姿......但它深扎地下苍劲的虬根,历经风雨洗礼的皲裂的树干,浓荫茂密的不算鲜亮的枝叶,似乎在告诉人们:它的沧桑,它的心酸,它的默默守望......

部文增,笔名大山。一个沐浴拉林河水长大,根植黑土地的人。多篇作品发表在各类报刊及平台,出版文集《拉林河畔我的家》。喜文字之灵动,抒内心之真情,虽无建树,但痴心不改。愿借一支钝笔,描绘晚霞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