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作者:欧朝阳
十二
整整一夜,净空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和世俗的人们一样,他也充满了世俗的烦恼与懊悔。昨天早上,道真在山坡下打水,回来告诉他,那些日本人又开车上山了。净空让他赶紧把山门关上,谢绝会客,这等于堵住了日本人捐款修庙的门路。其实,自己回头想一想,只要带他们到山下的那片树林里转一圈,把那三座老坟指出来,告诉他们那9个日本兵的埋葬地,修庙的布施就有了着落。但这样一来,又怎么对得起那些冤死的村民?
算起来真的有50年了。净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从日本兵占领了长州,他们仗着坦克和重炮,封锁了进出市区的各个交通要道。游击队被迫转移到了山里,这些忠勇的游击队员们成份复杂,来源不一,他们或是以前在山林里留守的红军战士,或是从附近村庄逃出来的乡野山民,也或是被日本人打散的国军残部,大家饥寒交迫,抱团取暖,国仇家恨,誓不投降,和日寇做着殊死的周旋。
冬天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为了让大伙儿在过年时能吃上一顿饱饭,队长路虎和政委路华在山上的岩洞里愁的发慌。时间已经到了年底,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快晌午时,一个叫刘永财的村民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上山,告诉路虎,鬼子的征粮队刚刚出了他们村,现在正往其他几个村子里去,他们一共赶了十辆牛车,速度并不快。如果要返城,他们一定会经过白桦岭。
这个情报很重要,路虎和路华立刻召集大伙儿商量,决定在白桦岭的野兔子沟附近设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兄弟俩各带了一队人马,跑步赶去了20里外的白桦岭,有些人又冷又饿,浑身无力,双腿发软,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在路边,再也爬不起来。
下午三点钟,他们赶到了目的地,在野兔子沟附近的密林里刚刚埋伏好,鬼子的征粮队就到了。看着日本人和皇协军押送着满满十大车粮食,大摇大摆地走进埋伏圈,路虎举起短枪,“砰”地一声令下,沟壑两边的三十几支汉阳造和十几支火铳同时开火,敌人一时被打蒙了,顿时乱做一团。
战斗进行的很突然,大家“嗷嗷”怪叫着,从密林里冲出来,许多人虚汗淋漓,眼冒金星,手里的枪几乎都握不住,子弹浪费了不少,幸好战斗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大家都很兴奋,争抢着敌人的武器。
路华清点了一下人数,共有9个鬼子和20个皇协军被打死。为了防止日本人报复,路虎让同志们赶快把粮食运回山里,他和弟弟负责把敌人的尸首拉到远处的树林里埋掉,可让大家想不到的是,高桥野治这个小鬼子因为半路上突然拉肚子,走在最后面,逃过了一劫。
直到下午,净空都没有胃口吃饭,他坐在禅房里,一个人默默地打坐,心神却始终安静不下来。刚才,道真进来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带着他的儿子和孙子,在外面的废墟上转悠,现在,这个老施主就坐在后面的寮房里,说是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净空闭着眼睛,说了一声,“知道了。”
这是净空的又一桩烦心事,他知道,二哥路涛早年去了台湾,如果现在回来,他一定是向自己讨要女儿的,可路梅早已经丢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十三
半个小时前,一个身材瘦小、头发斑白、穿着休闲装的老人站在坍塌的院墙内,看着三天前被泥石流冲毁的大雄宝殿的残垣断壁,内心不禁黯然神伤。他叫路涛,74岁。他想起50多年前,自己和大哥路虎、三弟路华曾到这里烧过香、拜过佛,那时候,他们兄弟三人都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后生,跟着爷爷和父亲走南闯北,贩米贩盐。
坐落在深山密林中的悬济古寺虽说规模不大,但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暮鼓晨钟,远近闻名。想不到现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那座余音缭绕、香客不断的寺庙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昨天,他和儿子路家泰、孙子路志宏回到长州,住在凌云宾馆10楼,听隔壁的房客说起悬济寺,谈到那里的净空主持以前在山上打过游击,是一位老红军。他不敢相信,三弟路华会上山当和尚。
屈指算一算,自己阔别家乡已经38年了,这一次,他从台湾转机到香港,回到家乡,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女儿路梅。当年,妻子病故,他和路华去朝鲜打仗,临走时把女儿托付给了弟媳妇周琴,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他让家泰带着志宏到外面的树林里转去,他跟着道真小沙弥来到后面的寮房。站在屋子里,他抬头看着墙上地藏王菩萨的画像,愣愣地出神。道真提着茶壶,由门口挑帘进来。
“老施主,请喝茶!”道真说。
“谢谢小师傅!”路涛点着头。
道真沏好茶,准备出去。
“请问小师傅,”路涛说,“你们寺里的这位净空主持,是哪里人啊?”
“本地人。”道真说。
“他说过自己的身世吗?”路涛问。
“师傅从不提过去。”道真说。
看着道真走出去,路涛慢慢地坐下来,他把手里的折扇放在桌上,突然打起了哈欠,他咪缝起眼睛,低着头,打着盹。一会儿,净空拍着袈裟上的尘土,由门口进来,一抬头,看见果然是二哥,他忽然一楞,忙转身,往外走。路涛惊醒了,猛地站起身。
“三弟,是你吗?”路涛问。
净空停住,半晌,又要走。路涛追了过去。
“阿华,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路涛说罢,双膝跪地。
净空转过身,拉住了他。
“二哥,咱们还是坐下说话吧!”净空扶他起来。 两个人各自落坐,气氛显得很尴尬。
“阿华,你怎么会到了这里?”路涛问。
净空无语。半晌。
“二哥,你怎么也回来了?”净空问。
“我带着儿子和孙子,从台湾转机到香港,昨天回到市里。”
路涛说。
“那他们人呢?”净空问。
“我让他们到庙外的树林里转去了。”路涛说。
“回家好!回家好!”净空点头道。
半晌。
“阿华,这次我回来,想见一见我的女儿路梅。”路涛说,“不知道我的梅子,现在怎么样了?”
“你说路梅?”净空犹豫着,半晌,“梅子丢了!”
“什么?”路涛惊道,“梅子怎么会丢呢?”
净空表情尴尬。
“阿华,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路涛问。
“这说起来话长。”净空缓缓道,“那年秋天,你我兄弟在朝鲜分手,我坐着闷罐车回到了潍坊。一年后,他们把我发配回原籍,说是劳动监督。周琴气不过,带梅子到市里找大哥,门房不让进,大哥也不出来,周琴迷迷糊糊的就把梅子给带丢了,那一年,路梅10岁。他们不让我出村,我也帮不上周琴的忙。”
路涛背过身,悄悄地抹着眼泪。
“周琴为这事得了疯癫症。”净空说,“后来,我女儿路红又不争气,小小年纪就干下了伤风败俗的事。我一气之下,把她赶出了村。那天是年三十,天上下着雪。女儿怀着身孕,有一脚没一脚地跑出了村,从此再也没有音讯。周琴一急之下,相跟着跳了井。”
路涛站起身,走到一边。
“阿华啊!”路涛悔愧道,“我对不起你和周琴,更对不起大哥和嫂子。当初,你跟大哥去投奔红军,我在还乡团做事。大哥受了枪伤,你把大哥藏在地窖里养伤。我一时贪功,带人抓走了大哥。大哥发烧说胡话,情绪悲观,就在悔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后来,日本人来了,我又接受改编,当了皇协军,气死了咱爹娘。解放军攻城时,我又反了水,转了向。在志愿军战俘营里,我和你分道扬镳,跑去了台湾。我这一辈子,朝秦暮楚,不忠不孝,我---我---”他泣不成声。
“戏文上说,青是山,绿是水,这花花世界。”净空叹息道,“世间的无常啊!变来变去,谁又能看的分明?”
路涛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他坐下,饮了一口茶。
“阿华,你怎么做起了和尚?”路涛问。
净空淡淡地一笑,“自从周琴死后,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死的心都有了。有一天,村外来了一个化缘和尚,他见我愁眉不展,就和我攀谈,说是心向佛祖,早晚念经,可免去这一身罪业。我思来想去,索性就上了这繁华山,入了这悬济寺。大伙儿见我年岁大,又理过一些事,都推举我为主持。其实啊,我哪里能够修成正果,只不过是躲到这清静处,吃斋念佛,赎今生的罪罢了。一来二去,也十几年了。”
“念佛好啊!”路涛说,“前些年,我在外面胡吃海喝,从来都没有舒心过。这次回来,我想在市里买院房,在这山下圈块地。到时候,叶落归根,把这一把老骨头也埋在这青松翠柏的泥土里,阿华,你说好吗?”
“人命在呼吸间,一切随缘就好。”净空说。
十四
凌云宾馆11楼1108房间是高桥裕为周红早已准备好的客房。他问周红还有什么要求?周红说,“高桥君,你去忙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儿。”高桥裕没有再说什么,他正为晚上的演讲做着准备,临走时,他把一辆小轿车的车钥匙留给了周红。
午饭后,周红一个人驾驶着轿车,在长州市的老城区里漫无目的的转悠着。透过车窗,她看见眼前那一排排即熟悉又陌生的楼房、广场、街道和小巷,内心真是百感交集。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了当年自己还叫路红的那些蹉跎的岁月。
周红至今也想不明白,20年前的那个冬天为什么那么寒冷?在大年三十的早上,气温又突然骤降,天上竟然飘起了漫天的雪花。快到晌午时,整个城市都被大雪覆盖了,屋顶和街道一片苍茫。这里是南方,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下雪,尤其是那么大的雪,他们跑出了院子,在广场上你追我赶,欢快地打着雪仗。
这大半年来,14岁的路红一直躲在学校的教室和宿舍不敢露面。要过年了,她再也忍受不住十月怀胎的煎熬和周围人的白眼,她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周琴。她一个人悄悄地溜出学校的后门,避开嬉闹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长州市的东城门。
下午4点钟,她回到了村子,为了避人耳目,她躲在村口的土地庙里,直到快傍晚了,她才敢摸进家门。她听见疯疯癫癫的母亲又在自言自语。
自从二伯家的女儿路梅丢失以后,一向善良的母亲就变的神神道道,整日里抱着个破棉被,说是要去市里把堂姐找回来。心情烦躁的父亲路华正坐在堂屋,闷着头抽烟,突然看见女儿回来,还腆着个即将临产的大肚子,他顿时勃然大怒,冲上前狠狠地扇了路红两耳光。羞愤至极的路红一扭头,又疯了似地跑出了家,她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后面撕扯,听见父亲大声地吼叫,“让她滚!让她去死!丢人败兴的玩意儿。”她沿着村口的小路,有一脚没一脚的逃出了村。
在一片坟地里,她再也跑不动了,感到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她靠在一处高高的坟头上,疯狂地喘着粗气。腹中的胎儿突然激烈地躁动起来,羊水和鲜血顺着大腿流了出来。
大雪覆盖了周围的山林和田野,呼啸的狂风卷起了坟头
上的枯枝和杂草。死亡的恐惧像一头巨兽,侵袭了她的心,她感觉自己已经死去,那轻飘飘的灵魂已经出窍,离开了自己的肉体,正向那天空的刺目的亮光飞升而去。
当路红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她看见自己躺在守墓人的家里。这是坟地旁边一处低矮的茅草屋。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古怪的人提着一盏马灯站在旁边,一个戴黑框眼镜、满脸胡茬的人正端着一个洋瓷碗,给自己喂红糖水。屋子不远处还有一张缺了角的八仙桌,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和守墓人一样离奇古怪的牌位。
“我这是在哪儿?”路红虚弱地问。
“小姑娘,你总算醒了。”戴黑框眼镜的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放下红糖水,笑着说,“看,这就是你的儿子。”
路红看见在自己的身旁,躺着一个用羊皮袄包裹着的新生儿。她知道自己又活了过来。
一阵嘈杂的叫卖声惊扰了周红,她看见车子已经开到了长州市北郊的卫校旁边。在学校门口左边是一排用玻璃隔挡装饰起来的校级光荣榜。上面的第一张彩照就是陈文的照片。周红立刻认出了他。虽然已经过去20年了,他的相貌也明显苍老了许多,但大体模样并没有改变。看着当年那个救了自己和儿子的妇产科医生的照片,周红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她想当面去致谢自己的恩人。
十五
市福利厂工人和家属们一触即发的失控情绪,终于在区委领导苦口婆心的安抚和劝导下得到了缓解。区长和区委书记向群众做出口头承诺,一定在最短时间内彻查这起火灾的原因,揪出幕后真凶,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直到下午5点钟,人群才渐渐地散去,长州的各个交通要道终于恢复了通畅。区长和区委书记随后赶回市政府,向路副市长做了汇报,路萍紧崩的脸终于松驰了下来。她当即做出决定,“庆五一,迎盛世” 大型文艺汇演延迟一个小时,6点钟在市政府大礼堂如期举行。
这台由长州市委市政府、长州市电视台、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等多家媒体单位联合主办的大型文艺晚会规模宏大、盛况空前。值得一提的是,由丁伟、梅子和丁鹏一家三口合编的反映医护人员救死扶伤的短剧《生命之光》也在演出之列,格外引人瞩目。届时,由丁伟扮演病人,丁鹏扮演医生,梅子扮演护士长,最后,在烛光摇曳的舞台上,由梅护士长给年轻的护士们佩戴南丁格尔帽,大家手捧蜡烛,唱读《护士宣言》,向最可爱的白衣天使们致敬。
晚会的保留节目是《千人大合唱》,说是千人,其实只有五百多人,由市政府和市第一人民医院联合演出。因为两家单位挨的很近,只有一墙之隔,丁伟提议,大家各出200多名职工组成千人合唱团,儿子丁鹏具有文艺天赋,丁伟推荐他担任乐队指挥,这个建议很快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
梅子本来就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总护士长,也是丁伟的妻子,丁鹏的养母。作为千人大合唱的女声领唱,她和丈夫、儿子一起,为这两场演出认真谋划,积极筹备,整整排练了一个多月时间。一家三口,同台演出,共唱盛世,一时成为长州美谈。
在后台化妆室,梅子刚刚上好了妆,她44岁,面容清秀,唇红齿白,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油彩,穿着一身崭新的护士长服,戴着护士长帽。可不知为什么,刚才,就在描眉的时候,她的左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这使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坐在椅子上,她心神不宁,敷衍地和同事们打着招呼。
外面的锣鼓声还没有响起,领导们都还没有来,惶恐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地侵袭着梅子的心,最后,她再也坐不住了,趁着演出还没有正式开始,她悄悄地从化妆室的后门溜了出来,拐了一个弯,在街上买了一袋橘子,就来到对面的第一人民医院,她想看一眼病榻中的女儿到底怎么样了。
就在庆典活动紧锣密鼓的时候,陈文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医院。望着躺在重症监护室正在输液的女儿,望着那张缠满绷带的红彤彤的脸,他感到无处可诉的愤懑和绝望。现在,智障的女儿是他唯一的牵绊和念想,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掉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面容憔悴,精神恍惚,低垂着头,走到女儿床前,把床头柜上的电壶拿起来,摇一摇,发现是空的。年轻的女护士从后面跟了进来。
“陈老师,您怎么才回来?”护士问。
“我出去走一走,散散心。”陈文沉重地说。
“刚才,大夫来检查陈乐的病情,说她的情况很不好。我们给她换药的时候,她的创面上都是---”
“我知道!我知道!”陈文打断她。
“中午,路副市长和医院领导都来看她,一进门,就把她吓的又哭又叫,乱扔东西,躲在被单里,浑身哆嗦,裤子都尿湿了。”
“什么?她又受惊吓了?”陈文着急地问。
“没办法,”护士说,“我们只好打了一针镇静剂,这会儿她才睡着。”
“谢谢你们!”陈文点点头。
梅子拎着橘子从后面走进来。看见陈文,她迟疑了片刻。
“老陈,孩子现在怎么样?”梅子问。
“不用你操心!”陈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拉过床边的一把矮凳,重重地坐下。
“没事了,你去忙吧!”梅子对护士说。
护士点点头,走了出去。梅子慢慢地走过来,把橘子放在陈乐的床头柜上。
“听大夫说,她的情况不乐观。”梅子一边说,一边走到陈乐床前,她弯下腰,拉住陈乐的手,“乐乐!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陈文霍地站起身,“你想干什么?”
“我,”梅子缩回手,“我,我就是来看一看她。”
“不行,”陈文粗鲁地说,“这里不需要你,请你走开。”
“为什么让我走开?”梅子问。
“我说不行就不行。”陈文打断她,“别人都可以来,就是你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梅子抢白道,“我是她母亲,她是我女儿!为什么我不行”
“母亲?”陈文冷笑道,“做母亲,你没有这资格。”
“我---”
女护士又推开门进来。
“梅老师!”她笑着说。
“什么事?”梅子阴沉着脸问。
“刚才一忙啊!我都忘了问了。”护士说。
“你问什么?”梅子冷冷地说。
“是不是庆典快要开始了?”护士问。
梅子鼻子“嗯!”了一声。
“路市长和日本客人也都要来了?”护士问。
“ 嗯!”
“你们一家三口要同台演出?”
“嗯!”梅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说嘛!礼堂肯定是热闹极了。”护士自顾自地说,“为了欢迎日本客人,晚会是不是还请了省里来的大明星?”
“你到底有完没完?”梅子突然忍不住地大声说。
护士这才戛然而止,发觉气氛不对,慌的吐了吐舌头。窗外的池塘里,忽然传来一阵青蛙的聒噪声。半晌。陈乐的液体输完了。护士低下头,揭开陈乐手上的胶布,拔掉针头,取下吊瓶,慌乱地跑了出去,门被重新带上。陈文在矮凳上又重重地坐下。梅子在对面的空床边呆呆地立着。半晌。
“老陈啊!”梅子说,“事情毕竟过去那么些年了,你就不要---”
“有多少年?有一万年吗?”陈文打断她。
“那,那你想怎么样?”梅子说。
“我想怎么样?我就是忘不掉,我一辈子都记得。”陈文说。
“你,你记得什么?”梅子问。
“我记得,”陈文站起身,痛苦地说,“我记得那天是年三十,天上下着雪,我被他们放出来,一个人往回赶。在城外的一片坟地里,我看见有个女孩临产了,她躺在雪地上,已奄奄一息。当时我还想,这世上的人啊!真可怜。幸好我还有父母,我还有妻子和女儿。我帮助她接生,送她到守墓人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跑回家,我才看见,门上的锁早已经锈死了。我的父母亲不在了,我的老婆跟了别人,我的女儿在垃圾堆里捡食着垃圾!”
“你,”梅子慌乱地说,“你,你提这些干什么?”
“干什么?”陈文大声道,“梅子,你不要忘了。你十岁那年,你和你养母走散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昏死在马路上。是我父母看你可怜,抱你回家,他们供你吃,供你穿,送你去上学!”
“这用不着你提醒!”梅子气脑地说。
“你和我离婚,我不怪你。”陈文说,“你嫁给他丁伟,我也无话可说。可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做绝?”
“我,我,我干什么啦?”梅子问。
“做人要讲良心,喂不熟的狼,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你---”
门“咚”地一声被推开,丁伟跑了进来。他头上戴着演戏用的假发,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油彩,穿着藏蓝色燕尾服,脖子上打着鲜红的领结。
“梅子,你怎么在这儿?害得我好找。”突然看见陈文,他歉意地笑了笑,“陈老师,乐乐现在怎么样?”
“陈乐很好,她正在睡觉!”陈文绷着脸说。
“好!好!好!那咱们把声音都放小一点。”丁伟捂住嘴,压低声,向梅子指了指手表,“晚会就要开始了,领导们都已经来了,咱们的节目也快到了,你要抓紧时间。”他转身带上门,走了。
窗外又是一阵聒噪的蛙鸣。陈文拉过矮凳,又重重地坐下。梅子在空床边呆呆地立着,一股强烈的难以名状的委屈感嚼噬着她的心。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坐在空床上,双手捂住脸,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陈文冷冷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弯腰到陈乐的床下取出脸盆,把里面的毛巾在水里摆一摆。
“得了,别哭了,哭什么?”陈文苦笑着,把手里的毛巾拧干,递给她,“来,擦把脸,不要让油彩把脸给弄花了。要是变成个大花脸,还怎么上台去给领导表演!”
梅子的肩部颤抖着,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看,当护士长是委屈你了。”陈文说,“你应该做演员,表演才是你的强项!”
梅子一把夺过毛巾,嚷道,“我委屈什么?我不委屈,我活该!我是白眼狼!我是害人精!我自作自受!我就该死。”
她擦着脸上的泪水,狼狈地擤着鼻涕。陈文把毛巾又拿过来,在水里摆一摆,拧干,递给她。梅子擦掉脸上的油彩,把毛巾还给陈文。
“老陈啊!”梅子说,“事情毕竟过去都那么些年了。我求求你,就放过我们吧!”
“放过你们?”陈文不解地说,“我一个手无扶鸡之力的糟老头子,我一没钱,二没权,还带着这么一个傻姑娘。你说,让我放过你们,我怎么放过你们?”
“我要你忘掉以前的恩怨,不要对过去耿耿于怀。”梅子说。
“这恐怕办不到。”陈文把毛巾丢到盆里,“这个世界上,人和人都是平等的。我不管一个人有多大功劳,有天大本事,只要他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他就要认账,他就要负责,那怕他躺在棺材里!”
“人心都是肉长的。”梅子说,“这些年,他丁伟也不好过。不知道多少次,我都看见他半夜里爬起来,一个人默默地抽烟,又悄悄地泪流,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那天早上,你让警察抓走了,你父母追出来,警察已经走远了,他们就一头栽倒在院子里,再也没有醒来。丁伟抱着儿子跑过去,扑通一声,给两位老人跪下。”
陈文一楞。
“为了买到两副上好的棺材,他借遍了所有亲戚的钱,连儿子的几袋奶粉钱他都克扣下来。他说,他要为自己的良心赎罪!”
陈文“咚”地一声,跌坐在矮凳上。陈乐被惊醒了。她睁开眼,看着父亲,又望一望梅子。她26岁,是一位智障患者。梅子扑过去,拉住她的手。
“乐乐,你醒啦?”梅子说。
陈乐惊恐地推开她,“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走开!”
门“咚”地一声,又被推开,丁伟跑进来。
“梅子,”丁伟焦急地喊道,“丁鹏都上台了,你怎么还磨蹭?”
“不!老陈,”梅子喊道,“乐乐的手怎么会这么烫?她不对劲儿!”
“走吧!”陈文站起身,摆手道,“去参加庆典吧!护士们在台上,还等着你给她们戴南丁格尔帽呢!”
“不!”梅子惊悚道,“陈乐她不对劲!快,快去叫医生。”
“不要管她了,由她去吧!”陈文痛苦地垂下手,“就让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去吧!”
“对,有陈老师在,孩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丁伟跑过来,拉住梅子的手,“快走吧!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人火急火燎地出了门,病房里只剩下陈文和他的女儿。窗外又是一阵聒噪的蛙鸣。
十六
整个下午,周红都没有心思去礼堂观看演出,她在市卫校打听到了陈文的消息,听说他的女儿严重烧伤,她买了一大捧鲜花和一个果篮,就一个人驱车来到了市人民医院的陈乐的病房。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她静静地站着,透过门外的大玻璃窗,她默默地注视着陈乐和她的父亲。
躺在病床上,陈乐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爸,我渴了,我要喝水。”看见床头柜上的橘子,她嚷道,“不,我要吃橘子!”
陈文苦笑着把矮凳挪到女儿床前,他从柜子上取出一个橘子,坐下来,剥橘子皮。陈乐目光呆滞地望着苍老而又无助的父亲。
“爸,刚才我做了一个梦。”陈乐说。
“你又梦见谁了?”陈文一边剥橘子皮,一边问。
“我梦见弟弟了。”陈乐的目光竟慢慢地明亮起来,“您让我到对面的店里去买包子,我把四个包子都送给小弟弟吃了。”
“好,不说话了,吃橘子吧!”陈文把剥好的橘瓣递到女儿嘴边。
陈乐一边吃着橘子,一边慢慢地说,“爸,小弟弟说,昨天他饿极了,就跑到外面的坟地里找吃的,坟头上的枣刺把他的脸和腿都划破了。晚上,他在坟地里又睡着了,他爸提着马灯来找他,就是找不到。他以为他和他爸都掉进了阴曹地府里,就跑过去抱住他爸的腿,哇哇地哭。他爸也抱住他,大哭,连马灯都摔坏了。”
陈文望着梦呓中的女儿,一句话都说不出。
“爸,咱们把弟弟领回家吧!您做一碗西红柿面,再打两个荷包蛋。弟弟说,天上有一个太阳,咱们有两个太阳。您看,大家多暖和呀!”
陈文突然摘掉眼镜,丢到床边,他双手捂住脸,老泪纵横,失声痛哭,橘子滚落在地上。陈乐望着哭泣中的父亲,惊骇地张大嘴,不知所措。门外的周红再也忍不住脸上的泪水,她推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你们好!”周红说。
“你也是来看我的吗?”陈乐抬起头,傻傻地问。
听见有人来了,陈文赶忙抹了一把眼泪,戴上眼镜,转过来。
“请问,您是卫校的陈文老师吗?”周红说。
“是,我叫陈文。”陈文站起身。
“陈老师,您好!”周红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是谁?我们见过面吗?”陈文不解地问。
“二十年前的事,您可能都不记得了。”周红说,“那一年的冬天是个岁末,天上下着雪。您路过一片坟地。有个女孩临产了,她躺在雪地上,就快死了。是您帮助她接生,救了她们母子的命。后来,您不放心,还把她和她的儿子送到守墓人那里,过了一夜!”
“嗯,有这么回事。”陈文沉吟道。
“我叫路红,我就是那个女孩。”周红说。
“啊,原来是你!”陈文恍悟道。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心存感激,却不知怎么来报答您的大恩!”周红再深鞠一躬。
“这没什么,”陈文说,“我以前做过妇产科医生,救人是我的本份。”
陈乐突然打起了哈欠,“爸,我困了,我要睡觉!”
“好,睡吧!”陈文又坐下来。
“爸,你不要走,我害怕!”陈乐抓住父亲的手说。
“爸不走,爸陪着你,陪你一辈子。”陈文握住女儿的手说。
“爸,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陈乐声音渐弱,似入昏迷。陈文的肩部剧烈地颤抖着,他在默默地哭泣。周红望着这苦难中的父女,无语。
十七
装饰一新的市政府大礼堂彩旗飘扬,人声鼎沸。5点30分,路萍副市长和各区委领导同志以及丸红株式会社的日本贵宾在前排就坐。大家相互点头,握手致意。6点钟刚到,庆典就正式拉开了帷幕。在欢快的锣鼓声中,四位男女主持人光鲜靓丽,闪亮登场。整台晚会高潮迭起,异彩纷呈。原定8点钟结束的演出,由于时间的延迟和日本客人的加入,拖到了晚上9点多钟。
在节目的最后,是领导们讲话。原定安排好的由高桥野治会长代表丸红株式会社做日语演讲,由于他突感身体不适,改由高桥裕上台讲话。
走上舞台,站在演讲席上,高桥裕发表了声情并茂、热情洋溢的日语演讲。首先,他代表爷爷,并以丸红株式会社社长的名义向长州市委市政府及长州市人民表达了自己最真挚的祝愿和由衷地感谢。演讲从2000年前的盛唐开始,深情回顾了日中两国人民一衣带水、和睦相处的友好画卷,从那时起,两国文化使节就有了礼尚往来的历史交往,普通众民之间的深情厚意更是源远流长。演讲还高度赞扬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新型现代化发展思路,满怀信心地期待中国的未来更加美好。丁鹏在旁边逐句翻译,两人一唱一和,相得益彰,他们的合作赢得了全场观众的阵阵喝彩和热烈掌声。
随后,路萍也发表了重要讲话,她热情地欢迎高桥野治会长的到来,并希望越来越多的外资企业在长州这块生机勃勃的肥沃土地上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她的充满激情的演讲为中外企业的合作共赢定下了基调。
在全场的欢呼声中,演出似乎才算真正进入了高潮。高桥裕邀请黑木、宫本、渡边、平田等十几位日本同僚一起登上舞台,大家在社长的引领下,用优美的男中音合唱了“北国之春”和日本民歌“拉网小调”。虽然台下的观众听不懂歌词,但被他们真挚的情感和优美的旋律所感染。坐在贵宾席上的高桥野治始终没有说话,但他和大家一起,站起身来热烈地鼓掌,场面欢快而又喜庆。
晚会结束后,高桥野治的脸色有些疲倦,高桥裕让春子小姐和黑木专务送他回凌云宾馆休息。路萍和其他日本客人及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部分领导走上舞台,与演员们轮流拍照,留做纪念,大家个个花枝招展,笑逐颜开。
快10点钟了,大家又一起来到市政府里面的招待所,在贵宾楼2层共进了晚餐。人们排着长队,端着酒杯,笑脸盈盈地走进包厢,和路萍等领导同志互相敬酒,共祝美好。路萍面带微笑,来者不拒,直到曲终人散,送走了日本客人和医院领导,丈夫李凡才拿着办公室王秘书给他的钥匙,扶着路萍,摇摇晃晃地回到市政府办公楼,上了电梯。
“不会喝酒,就不要逞能!”李凡嘟囔着,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房门,按亮了吊灯。
“不,老李,今天我高兴。”路萍醉醺醺地说。
李凡望着宽敞豪华的大客厅问,“这就是你平日上下班的地方?”
“那你看呢。”路萍笑嘻嘻地说。
李凡把她扶到长条沙发上坐下,自己去酒柜倒水。
“来,喝口水,醒醒酒。”李凡把水杯递给她。
“老李,你坐下,让我告诉你,”路萍接过水杯说,“今天是咱们扬眉吐气的好日子。我要让那些非议我的人,那些背后里看我笑话的人,和那些对我羡慕嫉妒恨的人瞧瞧,我路萍到底是靠父母的关系上位,还是靠我自己的本事上位。来,干杯!我先干为净。”她把水杯一饮而尽。
“话可真多,你真是醉了!”李凡说。
“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我清醒的很,我比谁都清醒。”路萍高兴地手舞足蹈,好像要跳起来。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李凡在对面沙发上坐下。
“我好的很!好的很!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路萍站起身,摇晃着,“今天,这庆典开的好,开的圆满,开的成功,开的及时。我高兴,真的,老娘我高兴!”
“人狂没好事,狗叫挨砖头,”李凡气哼哼地说,“萍,你不要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路萍问。
“你姓路,你是红军的后代,你的父辈为这块土地流过血,负过伤!”李凡说,“如果今天他们还活着,他们会怎样想?”
“怎样想?你说他们会怎样想?”路萍突然烦恼起来,“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不是你今天能够背叛他们的理由!”李凡大声地说。 一句话戳到了路萍的伤心处,她迸发了。
“混蛋!”她举起手里的水杯,“滚!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李凡起身拉开门。曹志在门外面正弯腰谛听,两人险些撞到了一块儿。
十八
曹志34岁,一头浓密的黑发卷曲着。自从福利厂发生了火灾,三天来,他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呼伦觉。现在,他两眼充满血丝,满脸胡子拉茬,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落魄样。穿着灰衬衫,右腿是瘸的,脚上的棕色皮鞋沾满尘土。
“李主任,晚上好!”曹志一脸假笑,“不知道路市长现在在不在里面?”
“曹志?”李凡吓了一大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市长大人正在兴头上,她等你多时了!”
不等曹志回过神来,他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曹志尴尬地望着他,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整一整衣领,掏出白手帕,弯腰把脚上的皮鞋用手帕擦一擦,站起身,一瘸一拐的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
“路市长,您好!”曹志鞠躬道。
“来了?”路萍斜睨着他,“坐。”
曹志点一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挪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慢慢地坐下来。
“这跑了一天,你躲哪儿去了?”路萍问。
“不知道。”曹志木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路萍看着他的落魄样,气的忽然想笑。
“真的不知道。”曹志苦痛地说,“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从从城南走到城北,从城东走到城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后来,我看见这里有灯,就稀里糊涂地走到了这里。”
路萍把水杯放到酒柜上,在长沙发上坐下。
“曹志啊,曹志,你可真有本事!”路萍说。
“是。”曹志点点头,想一想,又摇一摇头,“不。”
“没几年功夫,你就把好端端的一个厂子给踢腾光了,你说,你还没有本事?”路萍揶揄道。
“哦,是,哦,不。”曹志语无伦次。
“你告诉我,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路萍问。
“那就是一场意外。”曹志说。
“意外?”路萍质问道,“为什么那么多工人会烧死?”
“谁能想得到,”曹志说,“平日里那些又呆又傻的人会去救火,连命都不顾了。其实,厂子里的破烂货早就不值钱了,事先我还给他们做了动员。”
“你做了什么动员?”路萍问。
“没,没有。”曹志擦着脸上的汗水,嘟囔着,“本来就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小作坊,大火一烧,干干净净。让日本人再盖一个现代化的大工厂,岂不更好?”
“你说什么?”路萍瞪起了眼睛。
“没,没说什么!”曹志低下了头。
“败家子!”路萍愤恨道。
“是。”
“今天,我去医院看望受伤的工人,听见有人在骂娘!”路萍说。
“那是有人在煽风点火。”曹志说。
“谁在煽风点火?”路萍问。
“守墓人的儿子!”
“守墓人的儿子?”
“是。”
“他是你的工人吗?”
“不,他在我们厂门口修自行车。”
“怎么回事?”路萍问。
“谁知道他从哪里听到些风言风语,就四处造谣,胡说八道,唯恐天下不乱。”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路萍问。
“本来,他和他父亲住在城外的坟地里,后来,他进城当了流浪汉。”曹志说,“不知道为什么,他被我们厂的一个家属给收留了。那个傻姑娘和他关系好,他们从小就认识。”
看见路萍一脸嫌恶的表情,曹志恶狠狠地骂道,“真不知他父亲从哪个坟头里捡了这么个小野种!”
“够了,不要再说了!”路萍站起身,烦躁地踱着步。曹志用白手帕擦着脸上的汗珠,眼角跟着她。
“听公安局的同志讲,有人在顾凶杀人!”路萍说。
“没,没有的事!”曹志放在腿上的手不由地颤抖着。
“为什么要放火呢?”路萍在自言自语。
“谁知道呢!”曹志说。
“是为了套取厂里的保险金吗?”路萍说。
“不,不能够!”曹志的手抖的更厉害。
“公安局已经抓到凶手了了,他们很快就会有结论。”
曹志突然站起身,哆嗦着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路萍面前。
“你干什么?”路萍吓了一跳。
“路市长,求求您,救救我。”曹志哭丧着脸说,“我干了一件蠢事,真的,一件很糊涂很糊涂的大蠢事!”
“是吗?”路萍冷冷地说,“那就去自首,到公安局把问题讲清楚,争取宽大处理,或许还能保住命。”
“这些年,托您的福,”曹志说,“是您一直在照拂我们,大家吃不了都要兜着走。”
“你敢威胁我!”路萍瞪起了眼睛。
十九
高桥裕的日语演讲稿声情并茂,朗朗上口,博引旁证,一气呵成,这当然多半是丁鹏的功劳。一周来,丁鹏在小岛原文的基础上,又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查辞典,翻资料,字斟句酌,逐行推敲,终于完成了小岛先生托付给他的演讲任务。
高桥裕对稿件非常满意,几乎没有做任何修改就通过了。他躲在办公室里,把演讲稿反复地阅读和背诵,演讲效果很成功。作为翻译员,丁鹏看到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他即感到内心骄傲,又充满了成就感。
和自己的儿子一样,丁伟也为能亲自促成这场中日合资、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而感到由衷地兴奋。在市政府招待所吃饭时,他告诉丁鹏,请转告高桥裕社长和周律师,晚饭后大家再到路市长的办公室里坐一坐,把明天签合同的几个细节再敲定一下。
“辛苦啦!儿子。”丁伟对儿子的表现很满意,“快回家休息吧,现在,周博士来了,人家可是翻译大家,就不用你越俎代庖了。”
夜里11点钟,丁伟和高桥裕、周红又来到路副市长的办公室,丁伟走上前敲门,开门的是路萍,她颜面潮红,目光迷离,脚步有些晃动。
“路市长,晚上好!”丁伟点点头,走进来。突然,他看见跪在地上的曹志,很诧异,“曹厂长,您怎么跪在这里?”
“老毛病了,我的腿不给力。”曹志讪讪道。
“原来是这样!”丁伟好像明白地点了点头。
高桥裕和周红也走进来。看见从地上狼狈地爬起身的曹志,周红的脸上突然显出了异样的神色。曹志一时也呆呆地愣住。
“路市长,”丁伟笑着说,“高桥是我们的老朋友了,就不用我多说了。现在,让我隆重推介一位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周红大律师。周律师是东京大学和名古屋大学的双料博士,高材生,法学教授,也是高桥社长的挚友和故交,作为高桥先生的代理律师,今天早上,她从北京赶过来-----”
“周律师?”曹志忽然摆手道,“不!她不姓周,她不是周律师,她姓路。”
大家一时都楞在原地。
“怎么!曹厂长,你认识周律师?”丁伟揶揄地问。
“哦,不!不认识。”曹志突然晃过神来,“周律师远道而来,怎么会和我认识。”他掩饰地咳嗽着,“这天气真怪,早上还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会儿又闷的够呛,让人透不过气来。”
“预报上说,今晚是雷暴天气,有暴风雨。”丁伟说。
“难怪这样闷热!”曹志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走到一边。
“好了,大家到齐了。”丁伟拍手说,“路市长,您把我们叫来,是不是再确认一下明天签合同的几个细节?”
“细节早讨论过了,还浪费什么时间?”路萍看着曹志,怪异地说,“大家今天猜猜看,我刚才抓住了谁?”
“谁啊?”丁伟问。
“一个纵火犯!”路萍笑嘻嘻地说。
曹志顿时颜面苍白,神色慌张。
“市,市,市---”他突然结巴起来。
“就是你,这个王八蛋!”路萍手指曹志,骂道。
曹志“咚”地一声,跌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怎么!你害怕了?”路萍突然厉声道,“曹志,你老实交代,这些年你干了多少亏心事?赚了多少昧心财?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我,我,我---”曹志浑身哆嗦着。
“嘻!你果然是害怕了。”路萍怪样地笑道。
大家一时都楞住了,面面相觑。
“哎呀!不好,”丁伟忽然一拍大腿,“市长这是喝高了。”
“不会吧!”曹志疑惑地看着路萍,“刚才说话还好好的。”
路萍脚步不稳,头向前栽。高桥裕和周红赶紧扶住她。
“她真的喝醉了。”周红说。
曹志顿时颜面胀红,羞愤至极,他低下头,暗骂道,“他娘的!这么不拿人待见。”
高桥裕和周红把路萍搀扶到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
“市长就是喝高了,”丁伟搓着手,暗笑,“这可怎么办?”
“李主任刚走,你去找找看。”曹志铁青着脸说。
“谁?”丁伟问。
“她男人,李凡。”曹志瞪起了眼睛,“他前脚走,你们后脚就到了,还不快追!”
“好!好!好!”丁伟说,“你们在这里都陪着市长,我去找找看。”他慌乱地跑了出去。
路萍摇晃着,又站起身,声嘶力竭地喊道,“丁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也不是好东西。是你,害死我父母的!”
“路市长,您喝醉了,不要乱讲话。”曹志烦躁地说。
“你们不知道,”路萍拉住高桥裕的手,嚷道,“当年,就是他丁伟,整我父亲的黑材料。他们把我父亲剃阴阳头,戴高帽子,五花大绑,批斗游街!”
“算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让它过去吧!都是老黄历,提它干什么!”曹志摆手道。
“为什么不提?我不是弥勒佛,我没那么大肚量。”路萍往前走两步,哭诉道,“我永远都记得,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天是年三十,天上下着雪,我从知青办跑回家,和他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我扇了我父亲两耳光。半夜里,他们就吊死在房梁上。”她举起右手,“看,就是这只手,要了我父母的命!那时候,没有人理我们,连门房的警卫都不和我说话。我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吓的半死。后来,还是我们老李跑回家,收了他们的尸。”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不起啊!爸。对不起啊!妈。我有罪啊!我罪该万死!”
她坐在地上,放声恸哭。高桥裕和周红把她又从地上拉起来,扶到长沙发上坐下。曹志坐在对面,哭丧着脸,唉声叹气。
“周红姐,路市长在说什么?”高桥裕问。
周红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她走到酒柜前,拿水杯去倒水。
曹志看着迷惑不解的高桥裕,烦恼地说,“她喝醉了酒,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醉话了。”高桥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是谁?”路萍看着对面的曹志问。
“我?”曹志苦笑道,“我就是被您刚才捉住的那个王八蛋!”
“那丁伟呢?”路萍看着周围。
“他去找你男人了。”曹志恨恨地说。
周红走过来,把手里的水杯递给路萍,路萍定定地看着周红,“好妹妹,你也有父母,你也做女儿。你说,我们做女儿的,是不是有罪?”
“姐,喝口水吧!喝了水,您就不难受了。”周红说。
路萍接过水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大家默不作声。半晌。李凡和丁伟从门外跑了进来。
“萍,大伙儿都在这儿,你又闹什么?”李凡说。
“凡,是你吗?”路萍看着他。
“不是我,是谁?”李凡说。
“你说,我这个做女儿的,是不是有罪?”路萍哭丧着脸问。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一切向前看!”李凡说,“萍,咱们回家吧!”
“好,回家!”路萍放下水杯,站起身。
“李主任,快陪夫人回家吧!”丁伟笑道,“今天这一天啊,可把市长大人忙坏了。这里您不用管,让王秘书来处理。”
“好,谢谢你们!”李凡说。
路萍把头依偎在李凡肩上,丁伟为他们开门。
二十
大家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曹志突然站了起来。
“周律师,请留步!”曹志慢慢地说,“我忽然想起一件私人的事情,想请教您。”
“高桥君,你去送送路市长。”周红对高桥裕说。
“好!”高桥裕看了一眼曹志,点点头,和丁伟一起走了出去。曹志望着周红。周红侧身站着。半晌。
“周律师,您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曹志笑着问。
“曹先生,有什么事吗?”周红说。
“是这样,”曹志踮着短了一截的右脚,走了两步,站住,“如果您是南方人,您一定也很奇怪。在我们南方,冬天一般都不太冷,我们也很少穿棉衣过冬。但是,20年前的那个冬天却是一场例外,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大年三十的那天早上,天空忽然飘起了漫天的飞雪,到了中午,周围的原野就被大雪覆盖了。说句老实话,我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下雪。那天真是寒冷啊!”
“曹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周红又问。
“刚才,突然看见您,我就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当然,事情本身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不过我忍不住,还是想提一提。”曹志咳嗽了两声,“20年前,这城里很乱,那时候,到处都在搞文攻武卫,到处都是拉帮结派的人。在这街道附近有一所中学是寄宿学校,记得当年,有两个同班的学生恋爱了,他们彼此爱的很深。有一天,那个女生感觉不舒服,就去卫生所看医生。在大人的叱骂声中,她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从此后,这两个可怜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曹先生,您提这些旧事干什么?”周红打断他。
曹志望着周红的脸,继续道,“那个女生叫路红,大年三十的那一天,她突然离开学校跑回了家,从此以后,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露面,那个男生一直在等她。”
周红想走开,却又慢慢地停住。
“为什么他要等她?”周红问。
“因为那个男生非常傻,”曹志说,“他以为他爱的人最终会胀破了肚皮死掉。所以,在大年三十的那天夜里,他一个人爬到城楼上往下跳。他说,他要在黄泉路上等着她。”
周红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
“很可惜,这个小傻瓜没有死成,他最终只摔断了一条腿。”曹志的眼泪慢慢地流下来,“这些年,他做人很失败,简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结过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两个儿子都不随他的姓。他知道,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都没有价值,只有那份爱才是真的。不知道有多少次,他都会从梦中惊醒,他看见他的爱人在坟地里哭。醒来后他会泪流满面,连他的情妇都骂他是疯子!”
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悲伤,曹志掏出他的白手帕,抹着滚滚而下的泪水。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周红被惊醒了。
“哦,打雷了!”周红抬起头说。
“哦,对不起,”曹志愰过神来,“一时感悟,扯了些闲话,周律师,耽搁您这么久!”他用手帕擤着鼻涕,又把手帕叠起来,装进口袋。
“不,没关系!”周红站起身,淡淡地说,“曹先生,过去的事就让它随风而去,不要再提了。人活着,总要向前看,只有向前看,才能活下去,才能活的好。”
“是,一切向前看,才能活下去,才能活的好。”曹志一边说,一边假笑。
“没有旁的事,我就告辞了。”周红说。
“是。”曹志点点头,“周律师,再见!”
周红目不斜视地走出去,曹志站在她后面,望着她的背影。
二十一
半夜12点钟,高桥野治突然把腰扭伤了。在总统套房负责照顾他饮食起居的春子小姐把电话直接打到了高桥裕的公司,接电话的是平田课长。高桥裕在会议室正开高管会,他很紧张,立刻又电话通知了已回家休息的丁鹏。丁鹏从床上跳起来,嘴里嘟囔着,把电话打给了正在市政府办公楼值班的父亲丁伟。
接到儿子的电话,丁伟知道责任重大,当即向路萍做了汇报,但接电话的李凡说,路市长刚回到家就吐了一地,现在,她醉的人事不省。丁伟只好自己做出了决定。
接到市政府的电话通知,市第一人民医院火速成立了一支由正副院长牵头、内外科主任带队、总护士长梅子和一名技术过硬的年轻护士组成的医疗专家小组,他们和丁伟、丁鹏一道,坐救护车赶去了凌云宾馆。
在总统套房里,专家们对高桥野治进行了认真的体格检查,所幸没有发现什么大碍,大家这才放下心来。丁伟和院长、主任们商量了半天,决定给高桥野治挂两瓶吊针,并把救护车上的一辆轮椅留下来备用。梅子让儿子陪着她守着液体,大家都回去休息。天亮以后,再做进一步检查。
1点多钟了,液体还没有输完,梅子走出了高桥野治的房间。刚才,丁鹏悄悄地告诉她,陈乐已经不行了,大伙儿把她的遗体放在冰棺里,陈文哭的很伤心。梅子几乎站不住,丁鹏赶忙扶住她。
“妈,您怎么样?”丁鹏问。
“我去外面坐一会儿” 梅子说。
她让丁鹏和春子小姐坐在高桥野治的床边,她一个人来到外面的过廊。周围是漆黑的,只有头顶上的吸顶灯还亮着刺目的光芒。从前面的窗户上望去,外面的天空中不时地划过一片蓝森森的闪电,又瞬间淹没在那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不远处滚过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刻。
站在过廊的沙发旁,望着那雷电交加的夜晚,梅子在楞楞地出神。突然,电梯门打开了,路涛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绸缎的睡衣,汲着拖鞋,看见梅子,他突然站住,向左右张望。
“老先生,这么晚,您怎么出来了?”梅子问。
“这是哪儿?”路涛怔怔地说。
“凌云宾馆。”梅子说。
“不!这里是我家。”路涛说。
“您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着。”梅子拉住他,在沙发上坐下。
“你是谁?”路涛问。
“我?”梅子说,“我是过路的。”
“那你看见我女儿了吗?”路涛问。
“您的女儿?”梅子迷惑地说。
“我女儿6岁,这么高,”路涛用手比划着,“那天是年三十,天上下着雪。我和她三叔要去朝鲜打仗了,就把她送到了她三婶家。我买了小泥人,还给她换上了蓝布卦,她三婶给她扎好了小辫子。可一转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他拉住梅子的手,“你是我女儿吗?”
“我不是您女儿。”梅子抽出手说。
“那你是谁?”路涛问。
“我!我是过路的。”梅子伤心地说,“老先生,我也把女儿丢了!”
梅子想说,那天我结婚,就让女儿一个人到外面去玩,街道上乌烟瘴气,每个人手里都端着大刀和长矛,还有带刺的狼牙棒,他们就像疯子一样,从城东打到城西,从天亮打到天黑,到处都是断胳膊断腿的人,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从那天起,我就把女儿弄丢了。
“嗷,你也把女儿丢了?”路涛望着梅子,怔怔地说。他站起身,向左右张望。
“老先生,您干什么去?”梅子问。
“我去找我的女儿!”路涛说。
“您不要乱跑!您----”梅子赶忙站起身,拉住他。
路涛的儿子路家泰和孙子路志宏由电梯出来。
“爷爷!”路志宏大喊。
“爸!您怎么一个人偷偷地跑出来啦?”路家泰说。
“你们是谁?”路涛问。
“老人上了年纪,有时候犯糊涂。”梅子说,“你们做儿女的,一定要留神!”
“谢谢大姐。”路家泰拉住父亲的手,“爸,咱们回家吧!”
“回家!”路涛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你真的不是我女儿?”
“爸,看爷爷又做梦了!”路志宏嗔怪地说。
路家泰和路志宏搀扶着路涛,由电梯慢慢地下去。
二十二
住在凌云宾馆11楼的周红也一直睡不着觉。她躺在干净整洁的席梦思床垫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不到自己刚到长州的第一天,就遇见了那个20年前的初恋情人曹志,这再一次勾起了她那躲也躲不过去的刻骨铭心的情愫。
20年前,她和曹志在不懂事的年纪犯下了弥天大错,自己也懊悔不迭。这些年了,伤心绝望的父母亲会怎样渡过他们的余生?那个被自己狠心抛弃在雪地里的孩子,他的命运又将如何?
听陈文说,他被守墓人收养了,现在,他在市福利厂的街道上替人修自行车。周红想知道他过的怎么样?但她想象不出他的模样。就在刚才,路萍还拉着她的手说,好妹妹,你也有父母,你也做女儿,你说,我们做女儿的是不是有罪?
周红的心猛地揪在了一起,她感到窒息,感到有说不出来的憋闷、悲伤和难过。从床上坐起来,她用打火机点上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几口,又把香烟扔在烟灰缸里,在客厅里来回地走动,一刻也停不下来。
外面的天空中响着轰隆隆的雷声,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黑漆漆的天际,狂风呼啸着,把窗棂吹的“泠泠”地作响。周红走到窗前,望着那狰狞的黑夜和那一道道转瞬即逝的蓝森森的电光,楞楞地出神。
已经1点多钟了,楼上的医疗专家小组出了宾馆大堂,周红看见他们坐救护车走远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换上一件素装,走出了房间。
在一楼的大堂,她向服务员打听出了什么事,值班的服务员告诉她,刚才,高桥野治先生出了一点状况,他们请来了医疗专家小组为他珍病。现在,会长可能没有事了。周红突然感到不放心,她到外面的街道上,看见一家正在打烊的小卖部,她赶忙走过去,买了一袋苹果,又从电梯上来,到了13层,她看见梅子在过廊上摇头叹息。
“护士长,会长怎么了?”周红问。
“老先生不小心,把腰扭伤了。”梅子说。
“怎么会这样?”周红说。
“还不是因为安葬的事,老人家睡不着觉,长嘘短叹,起夜的时候,在厕所滑了一跤。”梅子说。
“那要不要紧?”周红问。
“专家看过了,倒是不要紧。院长说,天亮以后再去我们医院做检查。”梅子说。
液体输完了,春子小姐用轮椅推着高桥野治由客房里出来。丁鹏跟在旁边。
“会长先生,您怎么出来了?”周红迎上前问。
“睡不着,透透气。周律师,把您也惊动了。”高桥野治说。
“听说您受伤了,我过来看一看。”周红说。
“现在,我的腰好多了。”高桥野治说,“护士长,丁先生,谢谢你们都来照顾我。天也不早了,你们请回吧!”
“老先生,您要早点儿休息。”丁鹏说。
看着梅子和丁鹏下了电梯,春子在旁边打着哈欠。
“春子小姐,你去睡吧!都折腾一天了。”高桥野治说。
“董事长,您一个人在这里,行吗?”春子问。
“怎么不行?”高桥野治说,“我和周律师在这里坐一会儿,不会有事的。”
周红向春子点一点头,春子小姐轻轻地鞠了一躬,转身回到了客房。周红把苹果放在茶几上,推着高桥野治来到沙发旁。
“社长说,您最爱吃苹果。所以,我就特意在下面买了几个苹果来,请您尝一尝!”周红说。
“裕儿说的没错。”高桥野治笑着说,“在我们老家的园子里,我和他们一起就种了不少这样的苹果树。”
周红取出一个又大又圆的红苹果,从自己口袋里又拿出一把水果刀,打开,坐在沙发上,削苹果皮。高桥野治静静地望着她。
“周律师,”高桥野治说,“人老了,总是会怀旧。
“是。”周红说。
“记得高桥裕小的时候,他很孤独,也很调皮。有许多次,他一个人玩着玩着,就在苹果树下面睡着了。”高桥野治说。
“社长也是这么说。”周红点点头。
“后来,他长大了,又开始喝闷酒,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做一些让人想起来就后怕的事。直到上了大学,遇见了你,他才重新振作起来。现在,他把酒瘾也戒掉了。”高桥野治说。
周红把削好的苹果切一半,递给高桥野治。
“会长先生,吃口苹果吧!”周红说。
高桥野治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这苹果又香又甜,味道真是好极了。”
“那就多吃一点儿!”周红说。
“不,这半个已经够我吃的了。周律师,请您歇一歇,不要再为我忙了。”
周红把剩下的苹果和水果刀放在茶几上,静静地看着老人吃着苹果。
“这些天,我总也睡不着觉。年轻时的那些往事就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高桥野治的神情慢慢地沉重起来,“小时候,我家里很穷。我父亲是佃农,母亲是村里的裁缝。记得就在打仗的那一年,我父母跑了一百多里山路送我去上船。临走时,母亲把一枚玉佛挂在我的脖子上。她不敢让别人听见,只悄悄对我说,我不管这圣战输赢,只求我的儿子回来。仗打完了,我跑回了家。在一片废墟里,我找到了父亲的尸首,他被飞机炸掉了半个身子。母亲和妹妹都饿死在榻榻米上,十岁的妹妹脸白的像纸,她的眼睛凹进去,嘴就那么张着,张着,一直张着。”
他的神情呆若木鸡。
“会长先生,那些悲惨的事情都过去了!”周红说。
“过去了?”高桥野治问。
“真的过去了。”周红提醒道,“您看,现在大家不是都好起来了吗?”
“哦,对,对。我这是怎么啦?又唠叨起那些叫人不愉快
的往事了。”高桥野治愰过神来,擦着眼睛,“周律师,裕儿的抑郁症是彻底的好了。天一亮,他们就要签合同了,现在,他的公司马上就要开业了,他这么全神贯注地扑在工作上,我真的感到很欣慰!”
“大家都希望有这么一天!”周红说。
突然,天空中划过一片耀目的电光,把前面的玻璃窗照的通亮。轰隆隆地雷声好像也越来越近了。
“暴风雨就要来了。”周红站起身,“会长先生,让我送您回房间吧!”
“不,”高桥野治说,“我就在这儿等高桥裕。裕儿说,他开完会就赶过来。”
“您一个人,行吗?”周红问。
“怎么!周律师,您也不等他了吗?”高桥野治问。
“时间已经不早了。”周红看了看手表。
“那好吧,您请回吧!”高桥野治望着电梯的方向,“高桥裕可能就要来了。”
“我把水果刀放在茶几上,等他来了,让他削苹果吃。”周红说。
“好,谢谢您!”高桥野治点点头。
周红走下电梯。高桥野治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二十三
在长州市东门外有一片荒凉的坟地,那是守墓人和他儿子刘青的家园。这一年,守墓人60岁,他个头很高,背有些驼,头发凌乱,面庞消瘦,两只咄咄逼视的眼睛闪现着鹰鸷的光芒。他穿着满是补丁的粗布衣服,脚上的布鞋落满尘土。
据说,那片老坟地一共埋葬了155人,都是刘氏家族的村民。50年前,他还是一个刚满10岁的孩子,他隐约地记得,他的祖父是前清的举人,曾经在长州知府做过编修。
民国初年,推翻了满清,但仍就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看透了官场的祖父心情郁闷地回到了村里,他和父亲一起经营着十几亩薄田。自从日本兵占领了长州,他们一家大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想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直到那一年的大年三十的那一天。
看着村民们把一袋袋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粮食搬到鬼子的牛车上,一个叫高桥野治的日本军曹微笑着蹲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塞到他的手里,然后,他们吆喝着牛车,把粮食全都带走了。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在院子里,他看见祖父和父亲商量着什么,父亲听着祖父的叮嘱,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父亲看了母亲一眼,就飞快地跑出了村。
黄昏时分,突然传来了几声枪响和狗叫,50多个鬼子兵和200名皇协军包围了村子,他们打着火把,把全村人赶到了嗮麦场上,大家哭爹叫娘,惊恐万状。那个叫高桥野治的日本军曹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举起明晃晃的军刀架在祖父和父亲的脖子上。他躲在母亲身后瑟瑟发抖,母亲把他的眼睛用手蒙住。
从那天起,他就被吓疯了,一直住在村子里,始终也不肯离去。50年了,他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人们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刘,大家习惯地叫他守墓人,也有人背后叫他刘疯子。
这一个月多来,守墓人从人们的闲谈和报纸上得知,高桥野治今天回到了长州,就住在凌云宾馆,他要去讨个说法。他一路打听着,来到凌云宾馆大堂,趁守夜的服务员在柜台里打盹,他上了电梯。
外面的雨更大,雷声更响亮,闪电更密集。突然,前面的一扇窗户“咚”地一声,被狂风吹开,发出“呼呼”的声响。高桥野治把轮椅摇起来,慢慢地转到那扇窗户旁,站起身,吃力地关上窗。他听见后面有响动,就坐回到轮椅上,慢慢地转过身。守墓人从电梯口出来,向周围张望。
“听说这里住着一个日本人,你知道吗?”守墓人走过来问。
“什么?”高桥野治问。
“报纸上说,高桥野治今天回来了,他就住在这家酒店。”守墓人说。
“您是说高桥先生吗?”高桥野本问。
“是。”守墓人说,“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您是谁?您找高桥先生有什么事?”高桥野治问。
“我有一笔旧账要和他算一算,请您把他叫出来。”守墓人说。
“旧账!”高桥野治很奇怪,“什么旧账?”
“一笔五十年前的老账。”守墓人说。
“您说什么?”高桥野治惊骇地问。
“这笔账我到死都不会忘。”守墓人说,“那天是年三十,天上下着雪。高桥野治带着鬼子兵闯进了我们村,他们杀光了我们全村的人。高桥那个小鬼子还把我一家老小的头砍下来,钉在门板上,吓唬我。”
“您是----”高桥野治哆嗦着。
“他知道我是谁!那一年,我10岁。”守墓人 说。
“您就是那个孩子?”高桥野治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十年了,”守墓人说,“我就住在坟地里,天天守着他们的灵。我以为这笔账是笔死账,要到阴曹地府找他算了。想不到老天爷睁眼,让我要在阳间碰到他。”
“您,您打算对他怎么样?”高桥野治颤抖着问。
“我要掐死他!”守墓人切齿地说。
“哦,不!”高桥野治摆着手。
“怎么?”守墓人很奇怪,“您的脸色这么差,您生病了吗?”
“不!”高桥野治汗津津地说,“您大概是走错路了。高桥先生不在这里住,他住在楼下。”
守墓人疑惑地望着高桥野治,又看了看周围,转过身,半信半疑地向电梯走去。
24
刘青从公安局出来,已经是夜里8点钟了,他火急火燎地赶回到市第一人民医院,看见医院门口围满了福利厂的工人和家属,人们把陈乐的尸体用白布裹着,放进预备好的棺材里,两个家属搀扶着白发苍苍、神情木讷的陈文,蹒跚着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理会他,大家都默默地走着,眼里充满着哀伤和忧郁。
刘青躲进路边的一家小酒馆,又开始酗酒,酒喝到一半,突然听见旁边有人拿着一份报纸在念,他听到高桥野治这个名字,问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以为他也是福利厂的职工。
“您不知道?”他说,“高桥野治和他的孙子高桥裕要在你们福利厂那块地皮上盖纺织公司和电子公司。”
高桥野治?刘青突然想起这个熟悉的名字,在家里的灵堂前,父亲多次告诉他,高桥野治就是杀害他们全村的那个小鬼子。
他一口气跑出了东门,回到村里。父亲不在家,他坐在屋子外面的坟地上愣愣地出神。已经是夜里12点了。村口有人告诉他,父亲去凌云宾馆找高桥野治算账去了,快下雨了,他一个人疯疯癫癫,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乱子。刘青想起这一个月来,父亲在报纸上看到高桥野治要来长州的消息,他的疯癫症犯的更厉害了,时而哭泣,时而大笑,嘴里总是絮絮叨叨,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突然,他坐在坟头上,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放心,又跑回市里。
整整一天,高桥裕都处在兴奋状态,虽然爷爷推脱说身体不适,不愿在晚会上讲话,其实,他心里明白,爷爷是因为不能把黑木父亲的遗骸送回日本安葬,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明天,自己为之忙碌的公司就要开业了,事业上的顺遂让他筹躇满志。周红的到来,更是让他抑制不住地兴奋。刚才,春子小姐和丁鹏先生又打电话来说,爷爷只是把腰扭伤了,医生已经检查过了,说是问题不大,只需要静养,他才放下心来。
他开完高管会,让大家都去休息,他一个人急匆匆地开着车来到了宾馆,走进大堂,来到电梯口,他看见电梯的门就要关上了,他伸手挡住门,挤了进去。刘青站在电梯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颜面潮红,步态不稳。
这个穿着质地考究的西装、打着银灰色领带的日本商人,刘青并不陌生。两个月来,他在福利厂门口修自行车,经常看见这个日本人和丁伟、曹志等人坐着小轿车,出入福利厂大门。当然,神采奕奕、兴致勃勃的高桥裕对他毫无印象。电梯门打开了,刘青和高桥裕一同走出电梯。
“爷爷!”高桥裕向高桥野治喊道。守墓人突然站住,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高桥野治!”他转过身,嘴里喃喃道,“你就是高桥野治?”
“不,不是我!”高桥野治浑身颤栗着。
“爸!”刘青问, “那个小鬼子,你找到了吗?”
“他,他就是高桥野治!”守墓人指着高桥野治大声地说。
“爷爷,怎么回事?他们是谁?”高桥裕问。
守墓人突然浑身一颤,“咚”地一声,全身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爸!爸!”刘青扑向了他的父亲。
“不!不是我!”高桥野治摆手道。
刘青扶起守墓人,他口眼歪斜,手指高桥野治,“他!他!他---”
刘青鄂然,突然,他抬头怒视着高桥野治,“你,你就是那个日本人,你就是杀我们全家的老鬼子?”
“不!”高桥野治痛苦地摇着头,“战争!战争!战争!”
“你们想干什么?”高桥裕大声地斥责道,“你这个醉汉!你这个强盗!”
听着高桥裕叽里咕噜的日本话,酒醉中的刘青突然暴怒了。仿佛在一刹那,在刘青的脑海中,那些狰狞的日本鬼子正举着明晃晃的天皇军刀,把跪在地上的中国人的头颅一个一个地砍下来,脖颈上喷出了滚烫的鲜血。
这时候,高桥野治仓惶地从轮椅上跳起来,又笨拙地跌倒在旁边的沙发上,腰部的伤减慢了他的动作。茶几上的水果刀被一起震落在地。
“老鬼子,你害我家破人亡,我要宰了你!”刘青突然跳起来,他抓起地上的水果刀,冲上去,向高桥野治挥刀猛刺。高桥裕挺身阻挡,刀子扎进了他的前胸。他一声惨叫。 刘青从醉酒中猛地惊醒过来,他松开手,跪倒在地上。
高桥裕用双手握住水果刀的刀柄,他想拔出来,却没有力气,突然,他感觉气不够用,颜面苍白,大汗淋漓。高桥野治抱住他的头,嘶喊,“裕儿啊!我的裕儿!”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那扇刚关好的窗户“咚”地一声,又被狂风吹开,无数雨幕从外面倾泻进来。高桥裕目光迷离,气若游丝,口唇发绀,扭动挣扎。突然,他把右手伸向天空,想抓住些什么。
“爸爸,妈妈,我来了,你们不要走!爸爸,妈妈,快拉住我的手!”他拼尽力气喊道。随后,他全身抽搐,四肢瘫软,手臂陡然落下。
“天啊!”高桥野治一声哀嚎。
春子由客房跑出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突然,无数电光划破夜空,窗外雨夜顿如白昼。
25
日本丸红株式会社在长州市的第一家日企投资就这样草草地收场了。回国前,高桥野治委托周红律师以孙子高桥裕的名字给悬济寺捐赠了一大笔款项。在长州机场的候机坪,市委和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同志都到机场送行。大家对这次投资的意外失败深感惋惜,路萍和丁伟甚至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在春子小姐的搀扶下,高桥野治抱着孙子的骨灰,给周红和市委领导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在春子小姐和渡边部长的搀扶下,他步履艰难地登上了回国的专机。
7月中旬的一天,长州市公安局派出两辆警车,专程护送黑木专务和宫本常务与周律师、丁翻译一起,到繁华山上的悬济寺,和净空主持办理高桥裕社长的布施交接仪式,手续持续到下午3点钟才结束。黑木和宫本由丁鹏陪同,乘坐头一辆警车,很快离开了悬济寺,去了长州机场。
下午5点钟,周红和刑警孙浩才出了悬济寺的大门。一上车,孙浩就看见坐在后面的周红眼睛红肿,好像哭过,他没有说话,把警车发动起来,沿着悬济寺门前的一条曲曲折折的土路下了山。
这是盛夏时节,繁华山上郁郁葱葱,鸟语花香,道路两边开满了洁白的栀子花和五颜六色的野菊花,周围的坡地上是一片茂密的桦树林。警车穿过几棵低矮的小松树,孙浩从前面的反光镜里看着周红。
“周律师,您现在就回北京吗?”孙浩问。
“是,我已经拿到了机票。”周红说。
“那好,我这就送您去机场。”孙浩说。
周红想了想,突然说,“不,孙警官,我们还有一段时间,我想去看守所看一看刘青。”
“看刘青?”孙浩有些惊讶,“明天他们就要执行了,现在,刘青关在死囚室。”
“我想最后再见一见他。”周红看了看手表说。
孙浩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把车直接拐上了另一条通往看守所的公路。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红问,“这些日子,他过的好吗?”
“您说刘青?”孙浩一边开车,一边说,“听狱警讲,刚来的时候,这小子又哭又闹,还绝食。医生给他做了检查,发现他确实有胃病,看守所为他开了小灶。最近,他的情绪稳定多了,能吃能喝能睡,就是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时候对着墙壁发呆!”
“他父亲后来怎么样?”周红问。
“您说守墓人?”孙浩说,“当天早上就死了,脑溢血。我们去过他的家,在坟地旁边的茅草棚,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在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各种牌位,据说,他们都是战争中死去的人。说起这对父子,真的很可怜!20年前一个大年初一的早上,他父亲在雪地里捡到了他,用羊皮袄裹着,用羊奶和玉米糊糊喂着他长大。高桥野治为他捐了一口很重的楠木棺材,在棺板上写着“往生”二字。出殡那天,送葬的人很多,都是周围村里的人。按照惯例,我们把他父亲就埋在他住的那片坟地里。”
“有谁到这里看过他?”周红问。
“除了您,有一个叫陈文的老师来看过他两次。”孙浩说。
“这个老师说过些什么?”周红问。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孙浩说,“这人很怪,喜欢发牢骚,对什么都抱怨,对什么都看不惯。”
透过返光镜,孙浩看见周红低垂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她的原本乌黑的头发看上去有些斑白,面容很憔悴。
长州市第一监狱坐落在繁华山下面的东南方向,离监狱不远是长州市第一看守所。从山上看,监狱高高的围墙上,有荷枪实弹的武警在站岗巡逻。警车绕了一个大圈,开到了看守所的大门。孙浩对这里很熟悉,他和门房的警卫打了一声招呼,就把车直接开进了里面的院子。在一楼大厅,他们做了身份登记,这时候,一个穿制服的狱警从旁边的侧门走进来,和孙浩握了握手。
“周律师,这是我的警校同学。”孙浩说。
狱警和周红握了握手。
“周律师,”狱警说,“我们在警校上学时就拜读过您的《法律讲堂和案例分析》,对您一直很崇拜。”周红点一点头,没有说话。
探监室的墙很高,周围是灰暗的,一束光从上面的窗户上照射进来。前面有一排铁栅栏,里面是囚犯进出的地方。静一时。有铁链碰撞的声音,那扇门被慢慢地推开。一个15岁、剃着光头的男孩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他向身后招一招手,他的弟弟跟了进来,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哥,这是在哪儿?”弟弟问。
“不知道,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哥哥说。
“你手里拿的什么?”弟弟问。
“他的腿不好。我拿了我爸的衣服、裤子,还有袜子。”哥哥说。
“你敢偷你爸的----”弟弟张大了嘴。
“少废话!”哥哥粗鲁地打断他。
兄弟俩站在屋子里,左右张望着。
“浩哥,起风了。您和周律师进来吧!”狱警一面说,一面走进来,他一只手提着一张方凳,一只手拿着一串钥匙,突然看见兄弟俩站在门口望着他。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狱警问。
兄弟俩低下头,默不做声。孙浩和周红走进来。
“这是曹志的两个儿子。”孙浩对周红说,
周红黯然地点点头。
“明天,法院就要正式判决了,”孙浩说,“曹志虽然犯了罪,可对他的儿子都很好,虽然他们都不是他亲生的。说句老实话,曹志其实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你们出去,在外面等着。”狱警对兄弟俩说。
“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他?”哥哥问。
“等通知。”狱警说。
兄弟俩手拉手,从铁门走出去。狱警把凳子放在地上。
“很奇怪!”孙浩好像在自言自语,“法庭上,那个高桥野治说什么,人活着就像夏花一样灿烂,人死了也如秋叶一样静美,恳请法官网开一面,不要再追究谁的责任。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远处传来隐隐的敲钟声。
“听!这是悬济寺的钟声。”孙浩说。
周红没有说话,她侧耳谛听,那钟声时断时续,若隐若现。
“探视的时间到了。”狱警看了看手表,“周律师,您和孙警官在这里等着,我去把他带进来。”
他摇着手里的钥匙链,发出“玲玲”的声响,由铁门出去。孙浩安静地站在旁边,周红在凳子上坐下来,低着头。沉思。远处的钟声又起,低沉、悠扬、凝重。
2022年5月10日
作者简介:欧朝阳,男,54岁,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医院主治医生,喜爱文学创作十余年,在各种市区媒体上发布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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