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可别小看二虎(小说)
文/师建珍
二虎,其实是村里人对天生的脑子不大灵光,容易冲动冒进的家伙的一种统称。
而我们村的二虎,却是一个人的名字。二虎的父母生的第一个孩子,叫“提高”——这是一个多么时尚,多么上进的好名字。可惜“将军犯地名”,叫提高,却怎么也提不高,都八岁了,还不如人家五六岁的孩子长的高。等到生了第二个儿子,父母看儿子长的虎头虎脑,于是起名叫“二虎”,完全忘记了“二虎”的另一层含义。等到醒悟,名字也叫开了,改不了啦!“二虎”的名字改不了,村里人自动把“提高”的名字也改成了“大虎”!
大虎二虎个头不高,却长得壮实。二虎爱惹事,大虎爱打架,何况,一打架,他们兄弟两个都是一起上——所以,谁也打不过他们。孩子堆里,那就是“闻虎色变”,一点不虚。小朋友们玩着玩着,只要有一个人喊“二虎来了”,其他孩子一定撒腿就跑。谁也没胆量停下撒目撒目,是不是真的。
我上小学一至四年级,都是在村子西南角的卫生室大厅里。那是一拉三间的房子,西头一间,提了山墙,做村里卫生室,当兵回来的友子在那给村里人拿药,打针。东面两间,通着,用砖头支了长长的木板,做课桌,学生自己从家里带小板凳(至今我对小板凳情有独钟)。这两间教室,坐着三十多个两个年级的孩子。
这些都不是问题,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问题是,我们上学下学,都要经过一条胡同,路过大虎二虎家门口。每每小心翼翼地走过,大虎二虎忽然从门里飞跑出来,堵住去路,大喊:“站住!检查!”
一大群孩子,立时撒腿奔逃,是不是被抓住,那就各凭本事了。我和小伙伴方真、丫片儿等几个跑得慢的女孩,往往成为大虎二虎的俘虏。
有时候,他们就是翻翻我们的书包,把铅笔橡皮等拿走就算了。有时候截住我们几个小女孩,让我们排成一行,轮流唱歌给他们听。我们吓得要命,哪里唱的出来?不唱,就得跪下,叫他俩大王,二王。不叫,就赏我们每人一个大嘴巴。而且,二虎如果觉得大虎打的力度不够,他还亲自来打,给大虎做示范。
大虎二虎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却常常逃学。兄弟俩整天上墙爬屋,打仨骂俩,在村里到处折腾,祸害。
五保户老高养的五六只老母鸡,十天半个月看不见下一个蛋——其实,老高知道,那是被大虎二虎掏走了;东邻翠翠他娘晒得一大盖垫熟地瓜干,一天比一天少,最后一页也没剩——挨着二虎家的土墙,有一块拉得溜滑;放羊的老歪嘴,有一天发现,十多只羊尾巴都吊着一块石头,一走一荡,打着羊腿;大虎二虎多次欺负没娘的丁丁,丁丁的父亲老幺找到门上,大虎二虎被自己的父亲打了一顿。第二天,老幺发现,他家自留地里的玉米苗全部被人拔了,晒得半干了……
不管是大虎二虎的父母,还是村里人,都让这俩货气得要命,可毕竟是小孩子,又是当村本院的老少爷们,谁也不好意思真翻脸真记仇。每次他们干了坏事,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时间久了,大虎二虎就成了村里的小霸王。大人不屑管,小孩不敢惹。
这样,就苦了我们这些黄毛丫头了,常常被他们变着法儿欺凌。
对大虎二虎,我真的是恨之入骨,又闻风丧胆,谈虎色变。晚上做梦,都梦到被大虎二虎追赶,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又哭又叫。
村里老人常常感叹:可别小看这大虎二虎——这俩祸害,可是心大,聪明着呢!长大了不管好坏,都是人物!(人物,即大人物的意思)
后来,我们一群小女孩再上学,就转村子西边北边的大路回家,哪怕多走很远的路,哪怕严冬酷暑。
按说,小时候的事,长大了谁也不会再计较。然而,有些人不是这样的,比如我。
大虎二虎小时候的恶行,成了我整个童年的噩梦。想不到的是,这恶梦,就像电视连续剧——还有续集。
上高中时,村里只我一个高中生。上学下学,永远是孤零零一个人走十几里路。有一次周六放学回家,在村东的小路上,遇到了二虎。他站在路中间,挡住我的去路,背着手,一脸灿烂的笑。我发现时,心里“咕咚”跳了一下。不过,离村子不远了,又认为很多年过去,都长大了,也就相安无事了吧!
我尽力保持镇静,问:“有什么事?”
“没,没事!”他急忙说。
“没事闪开,我回家。”
“其实,有——有事!”
“什么事?”
“我——看你的书包很重,我帮你拿着吧!”
“啊?——妈呀”我躲过他伸过来的狗爪子,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哭,脑子里全部是小时候受他们欺凌的事,就像放幻灯片。
后来,又有两次类似的事。
我心里压力很大,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哭着告诉了大哥。大哥说:“不早告诉我!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随后的那个周六,天气阴沉沉的,就如同我一路回家的心情。果然,二虎又在老地方等我。这一次,大哥也在等——等的是他。
当我又走到村东那条路时,看见二虎又像上几次一样,站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着我越走越近……我虽然依旧紧张,却知道大哥在,在路边的玉米地里看着我们,所以壮着胆大步往前走。二虎慢慢走到路中间,说:“我是真有事——我必须和你说。请你停一下……”““流氓——走开——”我大喊。
“好小子!胆儿够肥的。一次又一次欺负我妹妹,你以为,我们家没人了吗?”大哥忽然窜出玉米地,一个扫堂腿撩倒二虎,然后骑到他身上,挥拳就打……
二虎毫无防备,又被大哥骑着,爬不起来,被打得满脸是血,毫无招架之力。他却一声不告饶。只是重复说,我又没有害她,你打我干嘛?
“哼,你害她还少吗?从小你就欺负她。老子一直当作小孩子打闹,没找你算账。现在,你还贼心不死,还想继续作恶?”大哥越打越气,一直把二虎打成猪头,才被过路的人拉开,才算作罢!
我心中暗喜:这一回,这小子该老实了吧?
你别说,有些人,就是欠揍!
二虎被大哥打了一顿后,再也没找我麻烦,偶尔遇到,也是老老实实打招呼,叫我“大姑”(按村里的辈分)。他的母亲也常常去我家串门,渐渐和我母亲处得很好,两家竟然越走越近。而我的心里,是一直犯嘀咕的。
大哥提醒我:“可别小看二虎!这小子肚子里有牙,心大着呢!提防点儿!”
在我高中毕业那年,二虎也去当兵了。而他的哥哥,两年前就去了军营。一家两个儿子去当兵,在村里是第一户,是无上的荣光。二虎走的那一天,村里锣鼓喧天,全村人都去村口送他。我没去。
走吧走吧,走了好。那两个祸害走了,从此全村人也可以放心了。
后来,听说兄弟两个上了前线,上了中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大虎牺牲了,永远守在了祖国的边疆。二虎因为作战勇敢,多次深入敌后圆满完成侦察任务,荣获“战斗英雄”称号,提升了连级干部。村里人都议论纷纷——“你可别小看二虎——这孩子从小就有大气魄”““一个烈士,一个英雄,老刘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这才刚刚开始,以后会有更大的出息呢”……
出乎意料的是,二虎家光芒万丈,而我的恶梦又回来了……
一个月的时间,我竟然收到二虎的十几封信。我只看了第一封,就气得跳起来。他竟然大大方方地向我求爱。真是恶心死了!后面的信我连拆也不拆,一股脑扔在抽屉里,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我想,不能撕碎或烧掉,最好还给他,才能让他死了这份心。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他就是提了中央军委司令,我也不高攀!什么东西!
他母亲托了村里的媒婆子来说和,让我直接拿了笤帚疙瘩赶走了。
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北风裹着雪花,在大街小巷逛游。二虎回乡探亲,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纷纷来了,看望英雄;四邻八舍也不怠慢,簇拥着上门祝贺。母亲也要去,我不依。母亲说,你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算得什么事?我去看看,也是做邻居的道理。然后,和方真的娘,一起去了二虎家。
我在家里走来走去,气得没处发泄,就把二虎的那十封信找出来,打算找机会还给他。
不料,母亲串门回来时,竟在院子里就吆喝:“英子啊,你快出来,看看谁来了?”我好奇,掀开门帘一看,竟然是一身戎装的二虎随着母亲走进堂屋——他显得高大魁梧,但是那张永远嬉皮笑脸的脸盘子没变。我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又生气,又害怕:大哥不在家,怎么办?他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犯浑?
我如临大敌,警惕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二虎笑呵呵的,一脸的灿烂。他先打招呼:“大姑在家啊,好多年不见,你好吗?”
“好不好的,管你什么事!”我把那一摞信朝他怀里一塞,“这是你的东西,还你!请以后不要打扰我。我们不是一路人。”说完,就返身进了里间。然后从门帘缝里朝外偷看。
只见二虎拿着那一摞未拆的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脸的尴尬。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就向母亲告辞了。隔着窗户,我发现他走得很慢很慢……
唉,总算彻底挖除了这块心病!
后来,上班,结婚,生子——我的人生没入生活的烟火里,年复一年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 。后来回娘家时,偶尔也听说过二虎的事——据说,又提了好几级,都提到副团级了。还听说,二虎三十多岁了才结婚,媳妇是一个老首长的千金。村里老少爷们说起二虎,纷纷感叹:可不能小看二虎。前途大着呢!,也许,以后能够提到中央去呢!
然而,在又一次回娘家时,听说一件惊人的事:二虎回家探亲,在村前小水库边溜达时,看到一个孩子落水——他把孩子救上来,自己却淹死了。他从小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游泳!
上级来人,和村里人一起,为二虎办了村里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公事”。全村人自发都去西山公墓送他。
从此之后,我们村的人,没有一个人小看二虎——包括我!
作者简介:师建珍,退休教师,微名云卷云舒,喜欢文字,喜欢喝茶,喜欢做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