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存保】

我的舅舅们（一）

大舅不是“中国兵”

 （ 原创 《家在山河间》

2022-11-27  发表于陕西）

我有三个舅舅。小时候常听母亲念念叨叨说舅舅们的一些往事，但那时少不更事，听了也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没留下多少记忆。中学毕业回村后，正值“文化大革命”，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村里对立着的两派就把各自上辈人的历史，不管红的黑的都翻了个底朝天。我的三个舅舅也不能幸免。说大舅被日本鬼子当做“中国兵”，用刺刀刺死扔到望远日本炮楼的深井里了。二舅是“卖兵”走了，这一走就杳无音信。说小舅是从日本鬼子的死牢里捡回来了一条命，舅爷为搭救小舅星夜赶路，莫名其妙掉下悬崖死了。

    大舅不是“中国兵”

日本侵略中国，百姓遭遇国破家亡。舅舅一家人在短短十几天里就死了两口人，这都源于心腹不正的人向日本人诬陷，说大舅是“中国兵”。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曾大量征兵，被征兵的人家会领一笔钱，这在我们当地叫“卖兵”。

我的大舅叫陆同娃，听上辈老人传言，他长得高大壮实，生得立眉竖眼，浑身上下有一股虎胆龙威的气势。还说他性情刚烈，爱恨分明，时常抱打不平，扬善除恶，肯替受了欺负的恓惶人说话，常有仗义行侠之举，因此被一些人记恨。

1941年日本侵略者进犯中条山，张茅公路以东地区首遭沦陷。家乡锥子山下的望原村成为日寇的一个中心军事据点，驻扎着100多日本鬼子。往南十几里黄河边上的徐滹沱村，也被日本人占领，在村后呼疙瘩梁上建了炮楼，村子沦为禁区，成为日后强渡黄河进犯豫西的前沿阵地。老百姓被驱赶出村，四下逃难，民不聊生。

日本鬼子隔三差五就扛着大枪，三五成群，大摇大摆，叽哩哇啦地窜到附近村庄，挥舞枪托，破门而入，抢粮装面，牵牛拉羊，逮猪抓鸡，搜刮民财，祸害百姓，到处鸡鸣狗吠。大舅每每听闻这些恶事，便恨得咬牙切齿，气得跺脚砸拳，放话说要找机会宰了这帮狗日的东西，跌死他几个，为百姓出口恶气！不料大舅的这一番话，被一些坏了良心的人听到，这些以往与大舅有过结的人暗中算计，他们生出坏主意，悄悄给日本人传话，说大舅是“中国兵”，要密谋杀日本人。大舅立马被日本鬼子列为抓捕的要犯，到处打探，伺机捉拿。大舅手无寸铁，只得东躲西藏。日本人多次蹿进周边村庄，四处搜寻抓捕大舅，但数次都扑空。

1943年11月的一天，对舅家来说是一个黑暗的日子。从这时起的半月内，舅家两人被害而亡，两人被抓捕遭受折磨，这成为全家人一辈子都难以抹去的阴影。炮楼里的日本兵听说大舅回村了，立刻蹿出炮楼，悄悄溜进炮楼西边坡下一个叫十八坪的小山村。那年月山区的人都穷，没有院墙，更没有大门。大舅是寄人篱下，借住在人家一个破窑洞里。鬼子兵悄悄从两头包抄，想把大舅堵在窑洞里。两个鬼子兵在门口一人把一边，指挥的小头目一个眼神，“咔嚓、咔嚓”的枪托猛撞破门板，鬼子乌里哇啦冲了进去，用刺刀挑开炕上的烂被子，推翻破旧得歪歪扭扭的木头柜子，黑洞洞的烂窑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其实大舅根本就没回来，仍跟着人们在河对岸张茅一带给人打短工。日本鬼子又一次扑了空。没抓到大舅，鬼子气急败坏在村里哇哩哇啦大叫大嚷，说一定要找到中国兵。

正在此时，日本鬼子听说梁东坡上地里的两个人，是陆仝娃的家人，便向坡上冲去，把大舅妈和小舅堵在地头角，像饿狼似的扑上去，按倒在地，捆绑起来，带到了炮楼里，扔进地窖。没几天，大舅得知舅爷遭遇不测的噩耗，也知道大舅妈和小舅被日本人抓走的消息，立即从河南赶回村里。哪知这两起祸端正是日本鬼子设下的诱饵。日本人早已设了埋伏，大舅救人心切没有丝毫的提防，鬼子突然行动，将大舅这个所谓的“中国兵”抓走了。

日本人把大舅押送到驻扎在望原鬼子的“红部”里，严刑拷打，让他交代中国兵的藏身之地。大舅吼叫着说“不知道！”日本人就撬开他的嘴巴，硬往肚子里灌辣椒水，灌满了，用木板压在肚子上，两个人站上去使劲地踩，辣椒水从嘴里、鼻孔里往外喷，折磨得几次昏死过去。日本鬼子就用冷水从头到脚的一阵猛泼，待清醒后继续用棍棒抽打，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不交出中国兵，死啦死啦的有。”这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事，大舅说什么呢？他只是破口大骂鬼子！大舅那种宁折不弯的性格，是不会向日本鬼子求饶的。日本鬼子得不到一点“中国兵”的消息，便用刺刀将大舅捅死，扔到那眼不知被扔进去多少中国人的深井里了。

大舅像那个时期千千万万无辜百姓一样，满含悲愤痛恨的死在了日本鬼子的屠刀下！大舅虽被日本人残害死了，但他那种不屈的民族气节，无所畏惧的反抗精神，敢和日本鬼子公开叫板的铮铮铁骨，受到村人的敬仰和尊重。那些在日本人跟前的软骨头，还有那些亲日分子和狗头汉奸，和大舅的正气凛然相比，永远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耻辱。据后来有关资料，当年被投入这眼深井有200多位乡亲，他们和大舅一样，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假若大舅真的是一名中国兵，他一定会是一个好兵，一定会是一个英勇杀敌好汉。

大舅妈因大舅“中国兵”的嫌疑，也遭遇了死里逃生的劫难，她是个耿直仗义的坚强之人。小舅和大舅妈被日本人关押起来，小舅还是个孩子，吓得乱哭乱嚷。日本鬼子指使汉奸把小舅打的浑身是伤，血迹斑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们还用磨盘样的大石头压在小舅身上，让他动弹不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大舅妈看见了，发疯似大喊大闹大骂，骂他们狗仗人势，欺负一个孩子，替日本人卖命，不如畜生。当差的汉奸支支吾吾，搭不上话，良心受到谴责，不敢上前阻拦，只能看着大舅妈使尽全身力气，掀开大石头，小舅才得以脱险，要不小舅真的会被压死。

大舅妈和小舅爬出地窖时，小舅的头都抬不起来，肚里饿，身上肿，站不稳，走不成路。大舅妈没办法，只好拖着软弱的身体，躬身背着小舅，挪着那双小脚，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那个永远忘不掉的罪恶之地。往哪里去？回徐滹沱家里？十里山石路，大舅妈害怕两个人都身体虚弱，饥渴交加，要是昏倒在路上永远也不得起来。于是就改道往近处的南头村背，背不动了，放下歇一歇，扶着小舅走一节。大舅妈费尽全身气力把小舅背到南头村，在好心人家里吃了一点东西，用布条绑扎了伤口，求人到远洼梁喊话，让我父亲把小舅背回到赵庄家里。

当大舅妈得知要放她出来时，她已料到大舅已遭遇不测，要不怎能放她和小舅出来呢！她只能吞下满腔的仇恨，忍住不断涌流的眼泪，把小舅安置好独自回了娘家。一年多之后，大舅妈徐氏小拴牵头，和二舅妈任氏小凤一起在亲戚协助下，替舅舅们尽了孝道，把舅爷和舅奶合葬在一起。

                2022年10月17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