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六)
晓 英
几天前,在一朋友妻子去世的吊唁仪式上,我碰到我曾经的同事——晓英。晓英如今已头发花白,但气质依旧、自信依旧、笑容依旧。离开回家时,我说,晓英难得遇到,一起吃个饭吧!晓英说,要得。于是俩人打车来到晓英家附近,当我还在用手机扫描付费时,晓英已在后排把车费付了。在晓英熟悉的火锅馆,我们边吃、边聊,聊起过去的人和事,有很多趣事,有许多感慨,也有些许无奈。吃好后,我起身去结账,晓英一定不要我结,说是她请我。我说哪有让女士买单的道理?但晓英坚持要买单,最后也只有随她了。
认识晓英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工厂分来几个中专毕业生,办公室顿时热闹起来。要知道那时“文革”刚结束,高考刚恢复,中专生在当时也是人才了。哪像现在文凭过剩的年代,本科生开个网约车都很正常。工厂当时刚黑转白——煤矿转产针织:乌黑的是煤炭,洁白的是汗衫;转产需要人才,尤其需要管理方面的人才。晓英她们一来,不仅增强了企业管理力量,还给企业带来了生机与活力。大家知道,煤矿井下是清一色的男人,地面管理人员也大多是男士,女士很少,年轻的更少。
我记得当时最年轻的一位女士就只有财务室的出纳,也近四十岁了。但这位当时最年轻,最漂亮的女同事寿命不长,原因仅仅是半级工资。
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办公室有一个升级指标,领导考虑把这个指标分成两个半级使用,这样可以让两个同志升级。分到我们那群升级人员中的半级指标,符合条件有两位同事,一位是生产股副股长,另一位就是那名出纳。为了体现民意,升级采用的是投票方式。在讨论升级的短会上,参与会议的厂领导发表意见说,最好把那半级指标分给那名副股长,因他长期在一线工作。参会人员见领导表态大多就把票投向那位副股长。那名出纳由此怄气,不久就患上肺癌,半年后就去世了。怄气伤肝呀!其实就是每月三元钱的事。
晓英分来时才18岁,正在青春年华。晓英个子不高,但身材姣好,一张瘦瘦的,充满朝气的脸逗人喜爱。晓英脾气好,多年未见她真的生过气,即使后来受委屈时,也未见她发过脾气。晓英尊重人,见比她大的同事,有职务就称某厂长,某科长,(后来股升科)没有职务的就称某老师。晓英是学工业统计的,来时就直接分到XX科,跟一个老同志学习统计兼调度工作。
我和晓英的办公室是门对门。晓英办公室从来不缺人气,有同事,尤其是还没有结婚的男同事,有事无事都爱到晓英办公室去坐坐,目的都懂的,因那时晓英还没耍朋友。我也经常到晓英办公室聊天,不过那时我已经结婚。晓英和我聊得来,对我也比较信任,别人给她介绍男朋友,有时她也要给我讲,要我给她做下参谋。
晓英勤快,工作认真,早上一到办公室就先打扫卫生,给带她的老师泡上茶,然后就夹个笔记本到车间去检查工作,记录生产进度,解决生产中存在的一些问题。那些年我也经常在车间和保全工一道调试、修理设备,因此时常碰到晓英。
不久,晓英入党,很快就被提拔为XX科副科长。和她同期来的几位学生都很能干,都深得时任领导信任。同事们私下戏称她们为五朵金花,至于五朵金花到底指的是哪几位,至今我也不清楚,但晓英肯定是五朵金花之一。
晓英也遇到过郁闷的事。晓英的领导年龄大、性格倔、工作上大气,为此俩人有时还闹矛盾,但晓英总会用自己的方式化解矛盾。其实,按照当时干部年轻化要求,接班是顺理成章的事,前面厂长、书记就做了表率——没到退休年龄就退出了领导岗位。
后来,晓英结婚了,老公是学机械的,很早就下海创办了一个生产液压器材的公司—重庆键英液压机电有限公司。听说公司还做很大,光在江津珞璜建厂房,买地就投入了800万元。
晓英的工作能力是得到许多同事认可的,即便对她有意见的同事,私下评论也认为晓英是个有能力的人。因此,晓英曾得到历届领导赏识,最后一任厂长(工厂被广顺公司收购前那一任)还让晓英负责整个工厂的营销工作。由于最后一任领导,当然包括前任领导决策有误,比如搞合资,工厂效益每况愈下。
20世纪90年代初,工厂一年之内就搞了两家合资企业。一家是与新加坡商人合资搞的“L.D.L”公司生产羊毛衫;一家是与台商合资搞了“W.F.H”公司,生产T恤衫,说是出口。但由于重庆没有原料优势,羊毛衫的配套服饰也供不上,“L.D.L”公司所生产的羊毛衫,其款式、质量、价格根本不能跟浙江嘉兴一带企业所生产的羊毛衫竞争,不到两年“L.D.L”就陷入窘境,不久整体打包转给私人,不久就破产了。“W.F.H”公司是和台商合资的,说是合资生产T恤出口。在引进了一些台商介绍的专机后,开始进口台商提供的面料在大陆生产T恤衫。但不知何故,除了面料进口外,成品一件都未实现出口,合资不到两年,“W.F.H”就寿终正寝。不过,“W.F.H”的到来,倒是让企业T恤衫缝纫技术得到提高。
那时引进外资很时髦,迷信外商能救命。当时政府还出台过许多优惠政策,如合资企业可以减免地方税,土地可以免费使用;对引介有功人员有现金奖励等等。
其实当时搞中外合资企业有点像皇帝的新衣,双方,一方想利用外商脱困,另一方,(个别)想空手套白狼,大家都不说破而已;又有点像如今的老人,居家寂寞久了,明知是骗子电话也要和骗子聊半天一样。
还有,经营上,工厂也出现了问题,仍在生产十年都穿不烂的涤盖棉运动装。销售还在依赖区县百货公司,供销合作社等国有或者集体企业,而且都是售后付款。殊不知这些国有、集体企业早就私有化了,他们当然乐享工厂提供的售后付款产品。至于售后付不付款,全凭工厂业务员和代理商的良心了。
经营上出现问题,加上合资企业债务,工厂逐渐走向帮扶、输血,最终停产,等待收购的境地。
在这种情况下晓英也无力回天,何况自家开的公司也急需用人,于是提出辞职申请,但晓英是个负责任,讲信用的人。她说,下海前她积极收回了自己客户的货款,不够的甚至自己出钱垫付,是无债务离开企业的。
这和我下海时的心情一样,除了不差工厂一分钱外,还完成了一个心愿,即通过改造把工厂最后一台提花电脑自动掉线机开了起来。
1985年引进时,工厂引进了一台价值人民币好几十万的,提花电脑自动掉线圆机。这台圆机是当时引进最贵,最先进的一台圆机,但由于没有配套引进染纱设备,没有引进自动整纬定型机,这台圆机除了调机时生产过几百公斤面料外一直处于死机状态。为了使这台圆机死而复生,我翻找出库存坏、旧国产输线器,经过组装,没用工厂一分钱就将这台提花电脑掉线圆机改成了能生产单面涤盖棉的单面机——这种产品当时还供不应求,之后我才放心离开工厂。
晓英负责企业营销工作时,曾间接帮助过我。那时我和工厂公私合营办了个富华针织技术研究有限责任公司:企业、个人各占50%股份。当时的研究项目是绢丝在针织上的应用,台车电磁式积极送纱装置的研发。为了维持研发费用,我筹集资金买了十多台缝纫设备在工厂门口开了个缝纫厂,生产针织内衣。起初,公司运转还正常,后来工厂领导说,代表工厂的董事不懂事,意思是富华针织技术研究有限责任公司完全是由我在做主,于是提出撤资。撤资原则是有钱还钱,无钱以物抵扣。由于我已经投入资金生产了一批针织内衣,没有现金退还,只能以产品抵扣股金。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晓英没有打我“卡张”如数回购了我当年的产品。当然是按照当时朝天门市场价格回购的。我记得棉毛裤是按照每条三元结算的。
那时,我也很老实,没有加价。其时,像我厂生产的那种棉毛裤,工厂出厂价是十元钱左右一条,随便报个五元一条是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的。但在这件事情上,我还是得感谢晓英,毕竟一次性让我解决了债务问题,轻装上阵。
回想起在三针厂的创业经历,回想在与晓英等同事一起工作的峥嵘岁月时,常心生感慨!
2022-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