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芦沟河之恋》
崔兆咸
一
苏北里下河地区水网绸密,河道纵横,旧时水运发达,木船穿梭往来,白帆点点。
盐城西乡境内有条东西走向逶蜒22.5里长、50米左右宽的河流,称作芦沟河。建湖县芦沟镇就因此河而得名。盐徐高速西北东南走向在芦沟河南越境、河北234省道平行横穿芦沟全境,将芦沟分成河南河北两片。231省道在河中间穿河而过,向南直通苏南。
相传唐高宗咸享五年,一芦姓官员为灌溉通航方便组织开挖了此河,连接建湖县境的东西二塘:高姥塘与张歧塘,即今天的东塘河、西塘河。人们感念其功德取名芦沟河,流域内最大的寺庙也跟着叫芦沟寺。
《盐城乡土地理》记载,民国初,建湖楼夏的楼冈市东为三丰市,这里的市相当于一个乡镇的建制,市治芦沟河南岸的芦沟寺,距县治六十里,包括今天芦沟与沿河两镇全部,庆丰、永丰、龙冈三镇的一部分。三丰市又分为许多小乡,分别为崇义、大同、清廉、立诚、德润、和丰、淳化,如今仅剩大同、淳化这两地名。
芦沟河中部南侧即为现芦沟镇镇中心,是苏北崔氏聚集地之一。硕大沉实的城墙砖铺满大街小巷,青砖黛瓦的清代小屋遗迹如今仍能在大崔粮管所西北角高墩可觅。经检索全国以崔庄为名的村镇星罗棋布,但以大崔庄命名的还找不到第二个。据大崔庄《崔氏宗谱》所述,明初“洪武赶散”先后三十余年,大约在1380年,自苏州阊门北迁的崔治海始祖到当时直隶淮扬道淮安府盐城县大崔现址东南高地上建崔家大院。
大崔庄离建湖县城约22里,离盐城市区60里,逐渐成为本镇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旧庄子四面环水,一条小街贯穿东西。这里崔氏乃望族,人口兴盛,旧时当地有“崔、祁、马、郝”四大姓之说,是盐城较富有的地主集中地。据《崔氏宗谱》记载,崔氏大家族遵循“耕读传家、积善修身”古训,在数代族长组织领导下曾修扩与芦沟河平行的盐淮驿道,设江阴义渡,修建芦沟寺、扩建泰山寺、倡建华严庵等,在涧河口、唐桥渡口及寺旁就近置田作为设施补贴之用。我曾经亲口听闻摆渡工传赞崔氏设义渡的善良举动。
根据文物普查线索,2018年8月起,南京大学考古文物系在芦沟河南大头铺(大兴庄)进行考古发掘。这里出土文物丰富,有陶器、原始瓷器、铜器、骨器、瓷器等,有青铜削刀、原始瓷杯、陶豆、骨质带钩、宋代青瓷碗。还发现了动植物遗存,如鹿角、龟甲等,是盐阜里下河平原历史重大发现。
谈及芦沟河,还一事颇值一提。通过清代爱国名臣时任江苏巡抚兼两江总督林则徐52岁时(1836年)10月的巡河日记可知,芦沟河即其自淮安微服私访驾舟经李夏沟、唐桥,往返盐城7日之行必经的主航道。芦沟河东河口东南约4里即达林则徐专程考察后疏浚的皮叉河。东来盐城时曾留宿芦沟河西河口唐桥,东返程时在芦沟河口东南新河庙停留。今唐桥建成西塘河风光带。在湖垛镇兴起之前,先有唐桥集,是盐城到淮安,建湖到苏南的要道,曾经的“高港班”码头在此。民国初年芦沟河西口南岸建有砖瓦结构息脚亭。
著名的胡乔木和乔冠华“二乔”故居离芦沟河东河口都数公里之遥。二人不但是同乡、同学,而且同用一个笔名——乔木。
芦沟民间诗词兴盛不辍。清代出现陈缄三、凌苍山、徐梦仙等富有盛名的文人墨士。1995年2月,民间诗社蒹笳诗社先由余士林、田云飞等老同志自发成立,如今诗社活动影响越来越大。
河南岸陈吴庄人陈缄三,创办吴家庄私立小学,两次印手书《课子十戒诗》。徐梦仙是命运与才情有如李清照的女子。河北岸凌葛庄人凌苍山,康熙四十四年应召进京,后归故里,著有《春秋镜》等书。康熙三十一年,乡儒凌宗吕与榜眼孙一致、隐士宋曹为民请命无果,变卖田产进京告御状成功,为本乡民众,也为邻近高邮、宝应、兴化、泰州的20万顷荒地民众求得康熙大帝免除田赋。
2021年至2022年这条古老河道又被赋于泄洪重任进行机械化疏浚,便于南方宝应北上洪水沿西塘河转引芦沟河经东塘河再分流入海。古老芦沟河两岸竖起光滑河堆,两侧各河口建起高耸的“鹤屋”河闸,别居一格。
同时赋予芦沟河拖船航道功能。北夏庄段北侧尤家沟支河被拓深,在古基寺地段挖通东塘河、新洋港。也许河坎带来的错觉,令疏浚芦沟河面宽度目测已远不及故往,非常考验船队驾驶水平。
二
盐城是苏北名城,抗战时期新四军重建军部所在地,是华中抗日的后方,被称为苏北的延安,曾叫叶挺城。刘少奇、陈毅等共和国领导人在此地留下深深足迹,抗日烽火也燃及芦沟河两岸。
从江苏省寻常地图看,虽描有芦沟河的身形,却没标其名。然而,对我来讲,她就是我打孩提就作迷般酷爱的母亲一样亲的大河。芦沟河在全民抗战中长期成为敌我双方拉据的界河。
1940年底到1942年7月,大崔庄崔氏宗祠先后为抗日区中队、新四军黄克诚、洪学智三师二十二团三营营部,1944年2月下旬至1945年夏末为新四军一师四团驻地。1941年4月《江淮日报》社迁居此。1946年8月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后方医院二分院作为院部和开会场所。
在抗日战争期间,由于日军难以进入里下河平原的水网地区,1939年3月,当清江浦(淮安)被日军攻占后,江苏省政府就迁往里下河腹地的兴化。此后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也进入里下河地区。
1941年初春,中共盐城县委委派县委宣传部长金韬同志率领十八团一支民运工作队进驻盐城第五区,即现在的芦沟、庆丰、沿河三个乡,开展民主抗日根据地建设。
当敌伪沦陷四周时,即随父母离开祖父母向南迁居到离祖宅约4华里的大崔庄上。童年的我,时而一跋脚还要跑到崔北舍,跑到芦沟河边找瓦片击水,游泳追水鸟......嘻嘻哈哈地每次玩个痛快。
抗日次年腊月,我出生于芦沟河中部南畔的大崔北舍的一个农兼贾家庭。我家祖屋离东北方位的江苏省道231芦沟河大桥200多米。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一个人总有或多或少终身难以忘记的的情愫。若干年来,我脑海里依稀驻留着母亲河——芦沟河两岸的枪炮声,远逝的抗日烽火在芦沟境内燃烧时经历的一幕幕,挥之难去。
渐渐长大后我惊讶发现:我家乡河上的芦沟桥竟与打响全国抗日第一枪的北平卢沟桥同音,于是更加敬重家乡英雄曾保卫过的母亲河。
芦沟河畔涌现出无数不怕牺牲的英雄儿女。1940年10月10日,南下八路军黄克诚五纵队与北上新四军陈毅粟裕部队会师盐城白驹,成立盐阜抗日民主政府。先后数百健儿穿上新四军戎装冲锋陷阵,成千有骨气的青中年参加地方抗日县总队、区队、乡模范班,坚持敌后反扫荡,除汉奸,惩敌伪,谱写出一曲曲振奋国魂的英雄战歌。
抗战时期,由爱国知识分子主办的《力报》曾迁至芦沟大崔庄;1938年,崔津自发创办《伟声》杂志,宣传抗日救亡和解放劳苦大众。
那还是1941年早稻要开镰的农历6月初一日清晨,酣睡在爷爷床上的我,被炒豆似的机关枪的子弹飞鸣声和掷弹筒的爆炸声惊醒。我骑在爷爷肩膀上,偷偷向响枪处远眺。后来得知当时“小米加步枪”的新四军黄克诚三师某连指战员在痛击日寇数只小汽艇,以及陆路来犯的一个连伪军。战斗就发生在芦沟河沿线,以及尤沟河支水道上。跨过尤沟河东侧的七档大木“芦沟河大桥”(又称芦家河大桥)即是北夏庄。也许这并不是非常重要的战斗,所以并没见前辈们留下记载。正是通过这天战斗以及后续多次战斗行动,新四军部队粉碎了敌伪的扫荡,挫败了来犯敌伪嚣张气焰,保护了当年芦沟河两岸乡亲。
1941年7月,盐城县中学生夏令营建营仪式和纪念抗日战争爆发5周年纪念大会在芦沟寺院内举行。参加夏令营活动的多为盐城县境内各中学的师生,后期阜宁县和涟水县也有部分中学师生、盐城抗大和鲁艺学院的一些学生以及新安旅行团的部分成员,总共800多人。
1944年腊月初八(1945年1月21日)凌晨,湖垛日军纠集乔家庄、皮贫河、新河庙等处敌伪军数百人,分三路扑向大崔庄,企图消灭抗日县总队、五区抗日政府。敌伪分别从大头铺渡口、北夏庄后的芦沟河大桥越河南攻,东边的由皮岔河渡东塘河经孔庄、严庄、芦沟寺进犯。那天滴水成冰,沟河封冻,百姓们躲避不及,户户遭劫,店铺掠空。40多青壮被抓,吕鸿逵家房子被烧。提前撤出的新四军,在大崔庄东南二里的乱坟葬和南七里沟一带埋伏着,向进庄露头的敌人瞄准射击。敌伪听到枪响,不敢多留,仓惶回窜,被掳百姓中有一半的人趁乱脱出魔掌。另外的崔鹤来、崔詹成等人被抓到乔家庄据点,挨饿受打,被敲足赎金方出虎口。据相关人回忆,当天在敌特带领下,有十来个日伪军直扑士绅崔颂晋家,想活捉区长杨兆熊。杨区长藏在家中夹板墙里,敌人酷打交人没有得逞。如不是建阳县总队和五区队的袭扰射击,难保亡于敌手。上海解放后,杨兆熊在上海榆林(杨浦区)当区长时曾会过崔颂晋,诚邀他到家作客叙旧。
一度沦陷的芦沟河两岸民众,具有高尚的民族气节,不甘铁蹄蹂躏,在共产党、新四军的民运队带领下,纷纷投入保家卫国的抗日洪流中。无数可歌可泣的烈士们鲜血洒在这条古老的土地上。人民自当永远记住先烈英勇壮举,共产党人自当不忘为民造福的前辈。
抗日年代里,我与同伴们亲自看见新四军在水乡纵横活跃的人马,也曾跟小伙伴一道亲热地围住和善的人民子弟兵“叔叔”叫个不停,还学唱上“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抗日歌曲。
芦沟河北的北秦庄前的一条寻常乡村小河,是县境内最悲伤的河流。小河是没有名字的,当地人称为月字头,1941年7月24日,华中鲁艺遭遇战就发生在这里,这也是新四军八女投河的那条河。
沦陷后经过一年半斗争,芦沟河成了敌我分界的界河。又恢复为抗日根据地后方的芦沟河河南民众,更加同仇敌忾反投入反“扫荡”。当时小衔商户家的孩童我,曾背着新四军小同志雕的木手枪,也忘乎着地成为扛红缨枪的小哥哥们的尾巴,也曾神气六谷地来守卫南堤,监视随时自河北蠢蠢欲犯的敌伪,直至日寇被驱逐出境。
1945年春节,是建阳县五区芦沟河南摆脱伪化的第一个春节。芦沟乡指导员崔日荣领导下,由崔日照为首,组织一支以大崔北舍学生为主的抗日宣传队。参加者有崔日瑞、崔峰、崔兆瑞、崔兆立、崔兆雨等。他们在北夏庄、芦沟寺、冯墩、小北舍、大崔庄、田曹庄、范吉等地,借表演荡湖船、打花鼓、打链相、玩麒麟等节目,唤起民众抗日救亡,激发拥军优属热情,现场家家户户捐献“优抗年米饼”,以帮助无劳力的抗日军属。
难忘当年战火,后人悼念先烈。王林烈士、赵才宏烈士墓长期以来分别是芦沟中学、大崔小学师生每年清明前往掉念的地方。张平初级社、白果人民公社、天美人民公社都是纪念在芦沟这片土地上英勇献身的先烈。
常在河南大堤上散步。我常想到芦沟河两侧雄厚的高高河堤,即象征着永不磨灭的烈士们纪念碑,哗哗东流的河水永不停息地在祈祷烈士们的英魂永存,芦沟河两岸五颜六色的野花永远为民族先驱们绽放,尤其9月野菊更艳更香。
如今,随抗日烽烟远逝,和平的阳光将永远普照芦沟河儿女。物是人非,但抗战精神永存,水乡情感恒在。每临芦沟河,顺弯弯曲曲东流的河水远眺,我的目光油然寻视当年伏击敌伪的河岸阵地……
三
比起大江大河,芦沟河并不是很长,很宽,但在若干朝代中,据传自唐朝以来,很是热闹、兴盛。别看芦沟河现在不长不宽,而且是新中国成立前盐城至淮安的主要水上航道的中间“食道”。别小瞧这条河,如今却是里下河腹部泽被千秋后代的主要排水泄洪通道之一,也是下游抭旱主要输水河流。从古老的年代一路向东流淌的芦沟河,如今正承负着不可或缺的泄洪重担。芦沟河故道还将承担西塘河与黄沙港航道经古基直通重担。
我们这代人也许是水乡农耕生活向现代农业转进的最后亲历者。苏北内河的风帆场景早已淡出历史,可我童孩时常常在芦沟河畔,碧水蓝天下观风帆。只只“让风船”绿水清波上自由自在地穿行,纤夫们纵步在两岸风车之间拖船过境。汛期拓宽了河床满满当当,浊水翻花斗浪,似野马向东奔流。抗日开始后,她虽不再是串场河与里运河之间的中段交通航道,但仍然承负着泄洪灌溉的历史使命,不失功能,永保青春。
从1966年开始,经过5年努力,芦沟河两岸社员把50多万亩老沤田全部回旱,变一熟为两熟,提高了复种指数,增加了棉花、绿肥种植。
人民公社中后期,作为芦沟公社农机水电单位领导人,我负责公司农田基本建设规划和实施指挥,以保留芦沟河自然的古老雄姿面貌为己任,以“楚河汉水”一样分河南河北统一规划设计芦沟河水利。经万余男女劳力同心协力奋战10个冬春,宛如在一张白纸上绘出棋盘一般的新圩(提)区、河网、渠系、条田、轮作匡、机电排灌闸、机耕道、公路、居民点、绿化带等“十化”的新农村。那千年的涙心尾碱低产田、高低零乱的田块、蛇曲的窄垸埂、荒凉地和易旱易涝等状况,改成了旱涝保丰收的水乡新貌。1982年,芦沟公社因此巨变成为盐城地区两熟高产第一名公社,其农田基本建设模式,被县和省治淮指挥部推广。
秋天,大堤内外芦花飞扬,堤内侧荡滩、外侧取土所形成的水塘、沟渠的芦苇丛中飞鸟留连往返,啾啾作响,这就是芦荡型的里下河水乡风貌。每每舒眉观赏景象如画的母亲河风光都有令人欣喜感觉。岁日更替,沧桑变迁,人们长期不将芦沟河作航道,失去了来往舟船的追逐,常年水流平缓,绿波荡漾,则更显得她的文静,她的温和。
从历史的长河中走来的芦沟河,流溢着她美丽的天然曲线,好像一个洁白无瑕的少女在酣睡着,沉静在缦妙的梦中,舒然,坦荡。
傍晚,站在横跨芦沟河的新大桥,俯瞰蜿蜒的河道,落日低垂河面,河水闪着粼粼的波光。心旷神怡,油然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古句。在玉宇无尘的阳春里,移步大桥东侧,红日升出东方地平线的时候,碧水顿时金波粼粼,紫燕穿梭地剪水嬉语,喜鹊掠空欢鸣;平添了河水吞吐日月的宏阔气势,满目画面更显雄奇瑰丽;缓流的波面上渐渐腾起稀稀薄薄的晨雾,似面纱般徐徐上升,飘向百鸟啼婉的两岸绿化带、田野、青砖红瓦平房和楼房居民点、南岸的芦沟工业园区、北岸变电区、231省道和芦沟河大桥上,也飘向梭行的卡车、公交车、电瓶车、自行车------
选取这样一个视角,恍然红日就出入于长河之中。
令人无比眷恋的芦沟长河,悠悠流淌不止的我的母亲河,经机械化大规模疏浚的芦沟河已焕然一新,不久她西段的航道功能恢复,南来北往,通江达海的拖队将在此畅游,则又将再现清末民国前热闹河景。
每赏宛如彩墨画般的芦沟河景,油然忆当年,感慨良久。看现在,望未来,芦沟河我们的母亲河永远活力东流,哺育、保佑她的子孙平和幸福美满。

作者:崔兆咸 1938年12月生,长期从事公社乡基层工作,发表数十篇水乡农耕回顾文章及水墨工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