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人、村庄和一封信
李孟祥 广东深圳

李家村,一个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小村庄,四周是沃野一片,一侧临海,海堤兼当公路,另一侧是一条长长的河道与海相接,与河道平行着的还有一条窄窄的路。村庄便像个摇篮,静静地躺在那里,因为远离城市,即便来了台风,想必也只算摇了几下摇篮,绝不会吵到她。
村庄有一条巷子,平时坐着一帮老头子,成天翘着二郎腿,抽着长长的水烟筒,把流传了几十年的旧闻翻作新闻,通过袅袅烟气,送达天庭。
好多年又过去了,村子没什么变化。如果非要说出个子丑寅卯,就是隔壁的那座老泥房,早年本已颓败不堪,而今屋顶又掉了几方瓦片。每天清晨,阳光便争先恐后地钻进来,专门找到泥地里的野草玩耍。没过几天,玩伴便越来越多,也便成了绿油油的一大片。
静谧的巷子,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墙上的藤蔓绿油油,一只小猫卷伏在墙角边,偶尔从远处养殖场那边传来几声犬吠。
这会应是三缺一,那帮老头子吆喝了一阵,余下的几位也去当无聊的局外客,所以都走光了,只剩下这位几年前从城里退休下来的老官族人。
自九岁起,他就离开家去外边寄宿读书,毕业后到远方大城市里工作,成家立业。这会年纪大了,心念念要回到这乡下过。因父母已老去,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整天失魂落魄的去找寻那份早已远去的温暖和失落的童年。

他手上抓着一块小石头,使劲地向一块大石头上敲打下去,撞击的瞬间,火花四溅。小猫被吓得一下子窜开,躲到不远处,回头诧异地望着他。
一个颀长的影子渐渐靠近。
他停下手中的“活”,缓缓抬起头。
“啊,是你?好久不见!”他站起来,拍拍衣服,搓了搓手。
“坐,坐。”他指了指旁边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
两个老朋友挨着坐,活像两尊雕像,话匣子也像早已背下的台词,话还没说完,对方早已心知肚明,精准无误。
过了好久,他们俩弯身捡起几块小而平的石片,来到巷口的池塘边,半蹲着,斜着约莫30度角,用力把石片贴着水面削出去,一连串水漂便快速地跳转开去。他们小时候也是在这里,通过这个打水漂游戏认识的。
“那天真是巧,在一中门口碰到她。她说刚送完小孩进去。多少年了,上年岁了,啧啧啧,毕竟是校花,风韵犹存,风韵犹存啊!”老友在面前比划了几下“S”。
“‘那个xxx你还记得吗?’临分手前她突然问起来。‘听说你们来自同一个镇,还是初中同学。他文笔真好!字漂亮又靓仔。他还好吧?’”老友瞧了一眼他。
“那天她刚走不远,天突然下起了雨,她从包包里掏出一把伞,是一把小洋伞。
“那伞可真漂亮,就像年轻时的她,亮眼,虽然雨帘模糊。
“我一直望着她消失在雨林中,就像这辈子,消失了,却刻在心里,越发清晰。”
老同学望着前方。在伸出池塘边的荷包树枝上,一只翠鸟正瞪大眼睛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水面。
“后来雨停了,我沿着她走过的路走着。后来你猜出了什么事?咳!你怎么也不会猜到。”老同学靠过来。
“什么事嘛? ”他问。
“有样东西要还给你。”老同学从裤兜里掏了掏,“喏,这个,相片,是你的相片,是那天她拿伞掉下来的,湿了,晾干后有些模糊,不过一定是你。”老同学把相片塞过来,转身沿着池塘边踩水去了。
他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手有些发抖,这竟是来自她,这辈子一直在心里念叨着的人儿。
他怔怔地看着相片,是的,没错,那会高一分班前同学们一起去玩时照的。相片背后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你在哪?想你。”
“真羡慕你。”老同学转到拐弯处,扭头大声说了一句,走了。
“嗨,这是她的东西,你来还给她。”他差点就这么喊出来了。
他把相片放到眼前,端详着,抚摸着。
“真羡慕我,羡慕我,是得羡慕我。”他嘘囁着。
“不过那时还真是好,她很漂亮。”他在心里轻轻地说,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喜欢你!”深埋心底的这句话,当年他在梦中对着她不知练习了多少遍,呼喊了多少回,想像着她听完后的各种表情,然而每当好不容易真正碰个面,都马上要脱口而出了,却终究没勇气表白。
他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中,不知不觉间已是老泪纵横。
他把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就好像里面的他变成了她,他生怕她再走了。
他特意拍了一张自认为最好的照片,不过额头总有些皱纹,头发稀疏发白。
他在照片的背面写了一行字:老朋友,多年不见,还好吗? 现在的我。
他把新旧照片放在一起,装进一个信封。
他到邮局买了张邮票贴上,邮戳刚盖完,他又要回来了,印还是鲜红鲜红的。他走到门口的邮筒,在要投入邮筒的一霎那,他犹豫了。
他在旁边徘徊了很久,看门的老头也盯着他看了很久。因为他很诧异,也很无聊。最后,他望了一会邮筒,摇了摇头,走了。

回到家,他把信封压到了一本书里面。那是一本他不知翻看了多少回的书,书名叫《中国结》,书虽然有点厚,但其中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碟放机在嗞嗞地响,他换了一张陈百强的歌碟,那是他平时的最爱,一份情感的依托。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满腔恨愁不可消除。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为何我的心不会死,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时间就像风火轮,呼呼作响。
多年以后,他终于如愿以偿,永远地睡在了这摇篮里,听着海浪声,感受着河水淙淙,还有日月光华的爱抚。
那天,老人的家人在整理遗物时,突然间发现了那个信封。过来吊唁的那位老人老友知悉后,向其家人提出让他来处理。老友把信封拿回去想了好久,末了,他决定按上面的地址寄出去,只是在信封的背面加了一句话:您好!替老人还愿,送回属于您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