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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咨询师手记连载（20）
微笑的抑郁症
作者 曹立萍
主播 红雨橙
来访者：匿名，女，38岁，大学文化，企业高管
她微笑着走进我的咨询室，一脸的阳光灿烂，看不出有任何的不正常。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要咨询。预约的时候，什么情况都不说，只说见了面再谈。见面后，她又再三要求保密。说我以后可以把她的案例写成书，供别人借鉴，她都没有意见。就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年龄、姓名和单位。我说我保证之后，我们才开始了正式的会谈。
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其实不快乐。很不快乐！你看到的只是表象。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快乐，这就是我来咨询的原因。
当她开口说自己很不快乐的时候，脸上依然保持着迷人的微笑。我打算从她的微笑上面找到答案。
我说，既然不快乐，为什么还要笑？如果不快乐，就不要假装快乐！
我已经成了一个面具人了，我不会哭，只会笑。她仍在笑，这面具般的笑容让我产生警觉。
谈谈你的经历好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你记事的时候开始。
就从我上幼儿园开始说起吧。我的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他们都是非常优秀，非常乐观，也非常坚强的人。依稀记得我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就要求我要成为最受老师和小朋友喜欢的人。我印象中，那时很多大人都说我长得像妈妈，说我长大了一定比妈妈还漂亮。我知道大家都喜欢我。妈妈教我对人要热情礼貌，笑脸相对。我做得很好，老师们都说我乖、可爱，小朋友都喜欢和我玩。我上小学后，妈妈开始给我讲很多道理，要求我做优秀的好学生。我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从小学到大学我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就常以夸奖的口气说我是个懂事的“小大人”。妈妈教我以微笑的面孔对待生活、学习、工作，对待我见到的每一个人。我做到了。我微笑着读完了大学，微笑着参加了工作，微笑着交了很多的朋友，微笑着谈了恋爱，微笑着结了婚，微笑着生了孩子当了妈妈，微笑着当了单位的领导。微笑使我的人生一帆风顺，使我成功，使我得到了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我喜欢微笑。我知道，因为微笑，我在人际关系中更加有魅力，在工作中与人合作更加有亲和力和凝聚力。微笑是我人生成功的秘密武器。我感谢微笑，感谢妈妈教会我微笑。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拥有了微笑，却失去了别的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我的面部表情永远只是一个微笑，除了微笑，还是微笑。我丈夫说我是一个永远的乐天派，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以微笑面对。他说跟我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是困难，什么是忧愁。然而，他不知道，我的内心已经有了不快乐。但是，我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别人永远不会在我的脸上看到除了微笑以外的其他的表情。比如痛苦，忧愁、愤怒、不满。我问我自己：我有什么理由痛苦、忧愁？我有什么理由愤怒、不满？没有，没有。我的一切是那样的完美，那样的圆满，没有任何的缺憾。我对我的过去毫无疑问地充满骄傲和自豪，对我的未来也毫无疑问地充满信心。可是，我确实越来越不快乐，有时甚至是感到痛不欲生。你一定不相信，我常常想自杀。我不知道我的不快乐和痛苦是从哪里来的。你说这是不是有病？
你通常会在什么情况下感觉到不快乐和痛苦呢？我问她。
她沉思了片刻说：有时是团队的业绩不够理想，有时是我的创意或意见得不到响应，有时是别人的做法让我很不满意，通常在这些情况下，我内心里其实是很愤怒和不满的，可是我的表情依然是微笑着的。我想表达不满，但我感觉我已经不会了。
在你过去的经历中，有过表达不满和愤怒的时候吗？
没有，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机会不满，也没有机会愤怒。因为在他人和我自己看来我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无可挑剔。我没有理由痛苦、忧伤，没有理由愤怒、不满。
没有理由痛苦、忧伤，没有理由愤怒、不满。于是，你把痛苦、忧伤、不满、愤怒都强行压抑了下去，并把它们深埋在心底。于是，你的潜意识帮你把那些表达痛苦、忧伤、不满和愤怒的表情通通删除了，只剩下最完美的微笑。因为只有完美的微笑才是你事业和生活成功的保障，痛苦和忧伤，愤怒和不满是你成功表现的障碍。
你说得很对，可能我的潜意识就是这样认为的，其实在我的意识上也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不能表达，所以你内心的痛苦反而加剧了？！
是的。有时，我强压着心中的不快和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沟通，直到他们同意我的意见，过后，我会长时间的不愉快。而有时我是强压着愤怒去说服那些对工作不负责任，玩世不恭的人改正他们的工作态度。当他们对我的苦口婆心不置可否的时候，我心里真的痛苦极了，但是，我还是只会微笑。我现在不止是对那些人愤怒，对那些事愤怒，还对我的微笑愤怒！我真的很愤怒。
当她说着她的愤怒的时候，她的脸上还是微笑着的。我问：你哭过吗？
只有很小的时候哭过，从我长大懂事后，在我的印象中，就不会哭。
你想过要哭吗？
其实有时我也很想哭，但是我哭不出来，我不会哭。我感觉，如果让我选择，我可以选择死，也不会选择哭。哭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在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她说得铿锵有力。
我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小就是一个爱哭的人，好多人对我的评价中都有“软弱”这个词。我也曾经为我的软弱和我止不住的眼泪感到羞耻过。你说不定会想，要是在革命战争时期，你就是英雄的刘胡兰，而我很可能会成为怕死的叛徒。其实不然，我虽然很爱哭，但我的内心却一点也不软弱，我是一个很执着的人，既使是哭着，我也不会放弃我的信念。和你相比，我觉得我有一点很幸运，就是我会哭。我的眼泪帮了我的大忙，当我流泪的时候，我心里的不快，愤怒和不满，都会随着眼泪流去。你知道吗？我的眼泪曾经救过我的命。
她吃惊不小：你的眼泪救过你的命？
我很郑重地说：几年前，我曾经患过抑郁症。治疗我的抑郁症可能有一半是眼泪的功劳。
你开玩笑吧？眼泪治好了抑郁症？心理咨询师也会得抑郁症？她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真的。我说：在我刚刚开始做心理咨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有能力，相信我有能力把所有人的心理问题都完美解决。可是，事与愿违，有些事情是我根本就无力解决的。可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能力是有局限的。我先是相信没有做不了的事，只要自己有决心，只要自己努力去做。后来我发现我的努力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证明了我的无能。于是，我由自信变得自卑，自责，变得悲观和沮丧。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的悲观和沮丧。我像没事人一样强装笑脸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痛苦。时间长了，我就有了抑郁情绪，我变得情绪失控，常常忍不住流泪，有时在工作场所都有很失态的表现。失眠、头痛，早上很早就醒了，想很多事情，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悲观，越想越打不越精神，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失败的人。觉得自己活着简直没有意义。我产生了想死的念头。可是又找不到一个正当的可以死的理由。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就想象迎面而来的汽车突然刹车失灵把我撞死，这样我就可以毫无疑问地以车祸的名目而死，而不用自杀。因为自杀会让人追究自杀的原因。我是不会让别人知道我的死因的，那会是一件丧失自尊的事情。可是从来没有一辆车撞到我。
天那，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我也曾经想过用车祸结束生命。我最近经常都想这些事，想得睡不着吃不下，头痛欲裂。我晚上很晚才睡，早上很早就醒了，我不知道我的苦恼可以跟谁说，最主要是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还会有苦恼。我觉得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不瞒你说，我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寻找死的方法。确切地说，我要找到没有痛苦的微笑着死去的方法。难道我也得了抑郁症？那你后来是怎么恢复的呢？
后来觉得想死也不容易，更加沮丧。于是我躲在家里大哭。哭到眼泪干。突然有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一定要死吗？既然死不了，就不要难为自己非要去死。我一定要做那些事吗？是谁规定了我一定要做那些事？我是谁？我的生命是用来干什么的？在我开始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已经放弃了想死的念头。以后我用了好长的时间来反复思考我是一个什么人？我的生命是为什么而存在的？我能做什么？我可以做些什么？我不能做什么？我在这个世上的坐标在哪里？当我花了很多时间把这些问题反复地想了多次之后，我感觉到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我已经接纳了自己的能力局限，接纳了自己的不完美。我依然是一个追求梦想的人，依然是有热情的人，依然有我的人生目标，但我不再勉强自己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此时，抑郁已经悄然离我而去。
她说：我也想哭，但是我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哭出来。
看着眼前这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人，我想起我以前因为老是哭而总想怎么才能让自己不哭，我们的痛苦其实是一样的。
我说：我知道你的心里很痛，当一个人内心的感受无法用身体语言表达的时候，心会痛，当一个人心里想哭脸上却在笑的时候，整个灵魂都在痛。我现在感觉我的心也和你一样的痛，我为你的定了格的微笑而痛，为了你的哭不出来而想哭。我把我的右手伸给了她，她抓住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是颤抖的。我用右手握紧了她的手，用左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虽然我只比她大了十来岁，但此时，我突然有一种妈妈心痛女儿般的感觉，我似乎在用一种只有妈妈看女儿的眼神在看着她。当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内心涌动的柔情。
我说：你可以哭出来的，你心里有痛，你就有理由哭。一个内心有真情的人有理由尊重自己真实的感受。面对玩世不恭、不负责任，你有理由愤怒，而且有理由表达出来！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但是没有哭出声来。我说，哭出来吧，你可以放声的哭，外面没有人听得到的，你放心。
她哭了整整半个小时，那样子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单纯、可爱。在看似自信、坚强的微笑后面，是一颗其实很柔弱的心，一旦恢复了她来自本我的表情，比那个微笑的面具更可爱，更有魅力。我知道她心里是压抑了很多委曲和愤怒的。她需要疏泄内心长期被压抑的情绪。我为她安排了一次处理情绪的行为治疗。
对着一个无名的小布偶人，我说你可以骂他，还可以打他，也可以恨他。他是专门用来接受你的愤怒情绪的，等你把所有不好的情绪全部输送给这个小布偶后，开门叫我，我再进来。然后，我站起来离开了，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又过了十分钟，她打开了咨询室的门。我重新进入咨询室和她坐在一起。她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的微笑。
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微笑。我说。
难道微笑对我有害吗？
不，不是微笑对你有害，是微笑的面具对你有害。
可是我已经离不开这个面具了。
你必须离开它，它对你有致命的危险！
我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害我，我觉得我是需要它的。
不，你不需要它。你需要的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微笑，而不是微笑的面具。你之所以事业成功，受到欢迎，有吸引力，是来自于你的知识、能力和品格，你人格修养中的真诚和大度通过微笑溢于言表，使你给他人一个完美的形象。而你的微笑面具则是由于你内心希望那个美好的形象永远定格在别人的心中，你刻意地保持着那个姿态，有时你内心很忧愁，或者很愤怒，或者很不满，但你为了不破坏那个你恒久修炼的形象，你压抑着那些情绪不让它们表现出来，仍然装作微笑。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性的面具微笑，却渐渐忘记了应该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当你真想表达的时候，却已经形成了一种压抑的习惯，当你想哭却哭不出来，想愤怒却愤怒不起来时，你的面具微笑就成了妨碍你表达真情实感的障碍，就会让你感受到痛苦。
是的，你说得对，老师，我的痛苦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我放不下那个面具。或者说不敢放下那个面具。我就是害怕放下了那个面具，我的形象会大打折扣，我就会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可是，当我强压下心里的不满或愤怒而微笑着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时，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虚伪，有一种灵魂被扭曲的痛。觉得我活得真累。你说，我应该怎么改变这个状态呢？
论修养吧，你的层次已经很高了，你已经达到了喜怒哀乐不言于表，但并没有达到心如止水的程度。所以，当内心真实的情感泛起波澜的时候，你用平静的微笑把它们打压了下去。你的完美形象保住了，而你的心却严重地受到了伤害。你设法让完美形象不受到外在的损害，却无法让心灵不受到来自自我的伤害。一个人内心与外在的不协调，不一致，会让自己有扭曲或分离的感觉，这种感觉会让人很痛，痛到活不下去。自我伤害来源于内心强烈的矛盾冲突，本我与超我的力量悬殊。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平衡自己，尊重自己的内心感受。在你还没有修炼到能够包容那些你不愿意接纳的事和人时，不要假装笑脸，而应该真实地表达出内心的情感，让别人知道你有不满，有愤怒，也会有忧愁，在自己无力承受的时候要勇于放下面子承认自己的局限，允许他人为自己分担，接受他人的帮助。敢于做一个真实的有缺陷的人比一个戴着面具的完美的人更可爱，更需要勇气，也更令人敬佩。等到有一天，你真正地修炼到可以发自内心的包容一切，能用一颗博大的爱心去感动那些人，去改变那些事，你内心的不满和愤怒，可能就会化为一种巨大的能量，一种爱和包容的能量，让你能够保持真实的、完美的微笑，而不需要面具。
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了。我之所以会这样，其实是因为我太过于追求完美，我给自己定了过高的标准，而我的修养还没有达到那个程度。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降低标准？
我想你至少应该放弃一个要求自己保持完美的目标，这个要求对你的心理健康是有害的。它会阻止你放下面具，你也无法摆脱精神的痛苦。调整目标，不是放弃目标，而是审时度势，积蓄力量，等到你的心理能量达到一个高度时，你的目标高度会自动随能量上升的高度而上升。
这需要多长时间？她急切地问。
先不要着急吧，你需要花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处理你的抑郁情绪，人格修炼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人终身的修炼，需要从长计议。她同意先接受三个月的心理治疗，解决抑郁的问题。持续三个月的心理咨询后，她自我评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说她最近已经能够适当地向同事表达自己的情绪，并能控制在理性范围内，内心的冲突淡化了，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已经消失。回家也能与丈夫谈工作上的困难，听听他的意见，还请他出主意。说来也奇怪，自从自己转变观念后，丈夫说她从过去那个无所不能的圣女变成了小鸟依人，说她更漂亮了，夫妻感情也增进了不少。这使她对能够面对真实的自己增加了信心。以后她又不定期地来做了几次咨询，情况基本稳定下来。我看到，她的微笑还是那样迷人，多了几许自信和轻松，那是没有面具的微笑，是没有隐藏着抑郁的微笑。
咨询后记
本案来访者是那种被称为完美女强人的类型，她对自己过高的要求，使她不能面对自己真实的情感，也不能表达真实的情感。她的高傲和自尊不允许她表现出丝毫的瑕疵，她一定要保持最优秀最完美的形象。即使内心在流泪、流血，脸上也是微笑着的。因此，当她与抑郁症遭遇时，她会把它很好地隐藏在微笑的面具后面，周围的人都毫无感觉。心理学称为微笑的抑郁症。微笑的抑郁症像潜伏的敌人使来访者面临更大的危险。这种类型的抑郁症者常常在发生了自杀事件之后才被发现。要帮助她们走出抑郁，首先需要帮助她们放下面具，承认并接纳自己不完美的一面。认识到做一个自然、真实的人比做一个面具人更轻松，更有魅力，也能享受更多人生的自由和快乐。在咨询的过程中，咨询师使用了“自我开放”的心理咨询技术，有效地帮助来访者消除了顾虑，放下面具，做回了真实的自己。这是帮助来访者走出抑郁最为关键的地方。
作者 曹立萍
主播 红雨橙
本期编辑 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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