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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极少数的美好回忆
和长久的伤痛
——淳本
潕水浮槎记
水在白昼与青空对峙
我们在天底下，各有各的冷热
后来，我把一切忘了，常常怀远，于杯中向天请命
“与我无关的讯息，请悬岸勒马吧！”
风在风中，雨在七月的大火里
我听见祖母在水底说话，吐出多余的泡沫
听见姨妈变成老码头的索道，船身破败
我于其上痛哭。泪水纵横交错，像大地上突现的鱼。
那时，河水是自东向西流的
中河山空空，唱经人与度劫者都向着远方
那时，飞鸟不是泥土，人也不是
石屏山上的半片栀子，落入潕水
便有人在码头上唱莲花落，唱到天黑。
月亮一出，山谷斑驳，平静，大智若愚
尘世这面镜子，义无反顾，删除了诸多潦草的身影。
蕉苍坪总是半夜落雨，水滴明亮，缓慢，
一双老去的手，接纳了所有被遗忘，与被舍弃的什么。
钟声半明半暗，长歌当哭。我总是慌忙微笑
总在帘后喃喃自语
文明书院的先生，无笔，无纸
短暂忘了兼顾天下的苦
我说：路在何方啊？
他心醉神迷，对着无数空中楼阁哭出声来
此后，凡问路者，皆可获半片天书：
“那些形容已旧，那些水波不兴，
那些昨日有些像今日！”
镇远·纪
那山太高，撞死的鸟鸣落入河中
可能成了雨水，可能就是河流本身。
河岸常有人指指点点，打着哑语
说着魏晋或先秦之事。
小云跳入水中，她本来就是一条鱼，
还有更多的鱼，在身后，忽隐忽现。
在镇远，脚下是流水，头顶是流水，
远方也是流水
钟声的三魂七魄，在老大桥上打转，
便一去不再回来。
房屋参差，灯笼挂出了前朝的兴衰
有人探出头来，对着艄公说闲话：那年
欠你的钱，今年，依然欠着。
过河时，我看见卵形石块有了新的孩子
水草散播种子，落到了遥远的屋檐下面
对面的人，很快就到对面去了
码头，依然没有腾出更多空间
我站的位置，依然还有许多新仇旧恨
飞短流长。
镇远镖局
屋檐下，我在等他长青草
时间太过缓慢，我伸出去的手，便有了天涯的气息
他递上信件，这个背琴的走镖人
摊开手心，一颗正待消逝的红痣，在慢慢消逝。
青石长满地衣，台阶淤青不止。半盏马灯
在潕水之上单调地亮着，一副固执得要命的样子。
一个疾行之人，最相得益彰的，
便是他头上深远的苍穹。我指着天边的虚线
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
他一直跟着我，一直说：等等我，等等，我。
人群中，他短发，虬髯
眼神一会儿出世，一会儿入世。
禹门码头繁华得有些失真，一条大河，波浪从未在明处显现
我们在中间漂浮，船有时是铁链
有时是飞毯。登岸者，已没入府城大街的人流，
我们相反，一心一意在卫城河坝上，谈往事
听船过江中，星河混乱。
远处驮马嘚嘚，他以琴声相和，深入红尘数十丈
落叶曾经太慢，如今，却快过我的思想
他重复着吟唱：像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一时不能适应，人世的稀松平常
我起了善心，朝他身边靠了靠
门前石鼓正回头望月，其实是乌云当空，
遮盖了数十载来时光的流弊。
打更人一步三探，欲放慢时间的速度
使得黑夜里的我们，能有足够的微光，
和足够多静默的，场。
长寿坡的楠木与枣
——给舅舅
下午两点，他起床，浇水，
将植物的影子往前挪动两米
三点，他摘枣（为雁字），跳起来，离地三尺
此情此景，带走了许多预设的结局。
四点，他跟我说起这棵枣树，曾经受过的伤害
由于注重细节，他往前追溯了五十年，依然不动声色
眼神幽远，朴素。曾经悬壶济世的唇齿，因漏风，
有了秋日坍塌的细微形态。
后来，我们一直坐着，到了天黑
长寿坡陪着我们，便老了，失去了睡眠
和稳重呼吸
那些无人应答的角度，长长短短，
如潮起三回
又如坡脚的楠木，叶落了三回。
颠倒歌
天空回到地面，星子变成众生
河水向西，养成了翻山越岭的习惯
外婆在我怀里，哼唱一首经久不息的歌。
照片中，母亲很爱哭，一直呀呀学语
一直有着不谙世事的艰辛。
后来，她越长越像雁字。
姨妈总是向我讨要黄色夏衣，
说到蝉鸣，河水，钟声，她的笑
居然正中潕水下怀。
小云说：离河远一点
那夜，河愈发向我靠近。
我们曾在城里奔走相告，从中河山到韭菜坝
所有的鱼，都闭口不谈往昔，以及山顶上失传的故事
后来，夏天阴凉的风在平流层掠过
一只擅长爬行的风筝，在地面疾驶而去
后来，我经历了一切，于是我说：
再见了，我的一切。
物外
七月，
每一个月亮都有自己的巢穴，
流水分不清左右，白云在更深的潭中。
山上长草的房子，已被彩虹带走
山下人们，还来不及记录，就不了了之。
我要回到河中央，做一棵独立的水草，
有种子的水草
空气细密而轻，我在轻中流动
头上绿树飞白，星子落下尘埃
河水，显出一种来日方长的静默。
我写诗，画画，接受日复一日的冲刷。
山中木梯，空入广寒
马匹，出没云端。
我曾寄望的花朵，悄然如灯塔。
三门滩·夜
狗吠将村庄扔进旷野
我们被扔进黑夜
星子沿着山岭布阵
然后越过山峦，进入了空
仰望时，每个人都会消逝。
河水于黑里，仿似有了更多力量，
在平静中又漫延至黑里
植物在深处，闪着微光
那是人神共同执掌的灯盏
林间素颜老者，
不停与孩子说着临别箴言。
坐在群山之中的人，和风一起，
一动不动
被簇拥也罢，被环绕也罢
都眼神平淡，嘴角含笑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潕水，与桥
过来的，与过去的，
以前是同一个人，现在不是。
烟气笼青河，杨柳在水中摇摆
骑马的与骑象的，甩着鞭子，扬长而去
留下多少苦命的闺怨诗
西征队伍，成全了地图，河流
桥梁以及小镇的名字。那些忧郁的号角
在秋风里，一走，就是无数个寂寥长夜
母亲说：桥一跨过大河，便有了灵魂
之后，每过一座桥，我都要下跪。
母亲说过：虚无中，可以求得永生。
我记得潕水原名虚无
记得她对我说话时，总是要笑不笑的样子
她的碎花衣，布裤子，黑油油的眼神
细如白贝的玉齿，在过河途中
被风吹得遍地都是。
私奔·镇远
人生方才过半，就有点模棱两可了
给你写信
不巧，下起了小雨
我写：有一朵云，是给你，还是给月光呢？
如果你不理解
我方写：我要单独和你去镇远
单独看云识天气。
是的，
每一次执着都源于内心不明的暗示，与争斗
好比在镇远，拂晓如幽灵，流水每日更新寓意
黑胶唱片里的老歌手，被时间折磨嘶哑，成了另一种时间
我们是否会从一个困境里来，又到另外的困境里去呢？
我越来越依赖耳朵来表达活着，或是有意义的活着
会将Everything与流水等同起来，
总觉得那个“逝”字，像标签，正贴在身体最易碎的部位上。
我会指着某些不明的暗流说：看，晓风残月。
倒在夕阳里的，不只是它们，也有我们呐。
我痴迷于内心背叛腐臭的肉身。思想，背叛迟缓的四肢
害怕怯懦的本性，会随时从木讷的唇齿间流露出来
每一次的每一次，那只壳，都有摧枯拉朽的语义。
我继续写：我要带你绕过杨柳堤岸，
从一条秘道穿越中河山。被一些花朵困扰，
被镇远的美学击倒。
这时，天色荼白，柔滑，似乎可以全部握于手中
我会保持冷峻，站在灰墙上，
扔掉所有羽毛，说：亲爱的，
我们就要这样，单独用完彼此的今生。
镇远小记
（一）
东风无事，小南风应也如是
“一川花柳四时好”，五溪蔚蓝，终日是无数烟云。
各朝官人，顺水而来，再顺水而去。
每一双看尽繁华的眼睛，都闪耀着动人的小波纹。
府城以北，层峦叠嶂，一些已突破云雾，
似可摘星，似可把水放到月亮上面。
两岸青山相对数年，从不发一语
有鸟过群峰，传情达意，却无力缓解，
心中爱而不得的怨恨。
（二）
河坝街，有妇在岸，拖长声气叫我们乳名
夕阳与江树，将她的身影抛弃，又费力拉回。
雨水一多，河水就会进入梦中
惊醒的不止我们，还有镇远城里的各种生灵。
有人滑过水面，白昼去得正是时候，
那些夜里的不明声响，一半是流水，一半是星子。
（三）
河对岸的禹门码头，依然比我们年长。无数曲折深巷
早就成了手臂，经络，静止不动的刺青。
滩涂上的卵石，被顽石取代后，也许会比时间更长久
杨柳依依，不断将手探至河水深处
蝴蝶在扇动翅膀。
船声灯影，在做装饰物
（四）
四宫殿，钟声如明月，从山河之上呼啸而下
紫皇阁可见野渡，作画人早已衰老。
青狮洞那处快要凋谢的栏杆，还是悬在小城头顶
南北城垣收敛其身，藏起无数沙场声响。
之后，在四方井喝茶，浣衣，
与中和山上的神仙遥遥相望
（五）
嘉庆二十四年，元抚先生骑象过祝圣桥，认定南北睥睨
两两相厌。幸下拥潕水，
上穷碧落，同为镇远怀中两道动人的伤痕。
而我们，已被水流推着至无限远。
淳本，网名淡若春天，女，黔人。七零后，居贵州凯里。出身书香，以为诗即是生活。
《南方诗歌》2022年11月目录
“他山诗石”：姚风 译｜努诺.朱迪斯《世界的重量》（选11首）
“他山诗石”：柳向阳｜亨里克.诺德布兰德《十一月，手的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