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落的桂花
杨晓波
早晨，山旮旯的田畴里，油菜苗被黎明唤醒。初冬的露水像一串串珠子，挂在叶片上，仿佛是给油菜洗了个脸似的。离油菜地不远的地方，落叶厚厚地铺在像蛇一样的小路上，一直延伸到尹桂花家门口。
油菜苗睡醒了，桂花的妈也醒了。她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女性的柔顺在身体上颤动着。她有条不紊地梳妆了一番后，轻轻地走进女儿的卧室。
桂花斜乜着眼睛，半醒半睡。头发散在被子外，像绸布似的。一部前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枕边横放着，发黄的名信片夹在书页里视为“书签”。妈妈推醒她，露出半个身子，一条腿裸露出来了。修长的大腿恰似酥胸如凝脂的白玉，半遮半掩。另一条腿，从膝盖以下，犹如切断的木头，横在被窝里，比“白玉”短了一些。桂花妈弯着腰轻轻推动着女儿，双眼顷刻湿润了，泪水禁不住顺着脸面流到颈脖里。
桂花天生丽质，容色娇艳，眼波盈盈。可这些外貌之美却掩藏不住她内心的痛苦，她把手往外一扬，只见两个鼻孔在微微翕动，和小时候的模样几乎相像。桂花妈一边催促女儿起床，一边遥望门外的冬色，她的心也像这冬天一样，一派萧瑟。看着女儿的睡姿，心如同灌了铅似的。今天是桂花的生日，二十六岁的大姑娘，还没有一个家，仍然在父母的港湾里躲避着生活风浪……
桂花妈在内屋只顾忙着为女儿收拾，无暇顾击窗外的一切……
静悄悄的农家小院，时重时轻地响起了阵阵脚步。到了桂花树下，脚步戛然而止。接着就是搬动桌椅和扫地的声音，唰唰簌簌……那声音很有节奏，仿佛是早晨拨动的琴弦。一棵孤独的桂花树此刻间多了一个陪伴，树脚根枯萎的小花，集合在树下的浅草中，仿佛是微弱力量的聚集，把头都转向门口。一个穿迷彩服的大小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落花想说些什么，可又没发出声来。伸手摘下一簇桂花树枝，抖了抖叶片上的灰尘，回头插在桂花的窗前，眼睛饱含着蜜一般的希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桂花妈急忙出门，只见院坝扫的非常干净，门前一些零乱的杂物，摆放的很有秩序。她情不自禁地向远处望去，忐忑的心情几乎是同那背影一样，在冬天的旷野里跳跃着。桂花妈很想知道是谁？可是，清冷的晨风里人影已被细雾锁住了。回头，只见桂花卧室前的那簇桂花叶片间挂了一个用红纸片写成的“祝你生日快乐"！
桂花院坝里的这棵桂花树，是二十六年前桂花爸爸为纪念女儿来到人世间而亲手栽下的。桂花刚生下来，桂花爸就给小可爱取了一个美妙而动听的名字“尹桂花”。这时，桂花妈伸手摸着这“红纸片”，一动不动地沉思了片刻，淡淡的微笑爬在了她的脸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幸福感悄悄地涌进心房。
“桂花，桂花，快出来，有人给你送祝福来了”桂花妈的脸由微笑变成了浮想，朝桂花房间细声地喊着。
桂花心胸顿时豁然开朗，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冬天的暖阳入了卧室。她不由自主地说道:“谁送的”？桂花妈说:“没看清楚，只见穿一身迷彩服”。此时，桂花妈也能从这三个字中悟出女儿喜出望外的欢欣。
“是他”，不堪回首魂亦牵梦的桂花大呼一声。
“他是谁”？桂花妈急切地问着。
桂花慢慢地下了床，头微微向窗外扬去，面色由浅黄泛着晕红。嘴唇在轻松里开始颤动，竟然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桂花妈想再问下去，可是，又合上了嘴。嘴唇紧闭着，化为一道纯朴的弧线，在这弧线上，可以反映出她的期盼和揪心。每次提起这事，就会遭到女儿的冷眼、抢白。对不理解父母心事的女儿，她有时真想斥责一通，可是，一见女儿的残腿，晶莹的泪珠止不住的滚下脸颊。
“桂花，你爸来信息了。”桂花妈突然转移了话题。
“嗯，知道了，说什么来着？”桂花推开窗户，毫不在乎妈妈说的什么。冬天的凉风夺窗而进，桂花打了一个寒颤，但并没有觉得有多冷，只觉得窗外一派如画的风景里有一株傲雪凌霜的桂花树在那里挺立着，立于不败之地。
桂花爸已过花甲，在成都从事木工。今天是女儿的生日，一颗牵挂的心仍然在他风霜雨雪的岁月里悬浮着。桂花妈侧过身子，小心地审视着女儿的脸，说道:“你爸爸日夜都在操心你的婚姻大事”还说:“要你结合自己的实际慎重考虑，还有……”
“还有什么？”桂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头。
“一大早，就谈这些，有什么好操心的？我自己的事，不会在别人的生活圈里瞎跑龙套，也不会用最残酷的生活方式，解答我的婚姻……”
一些话，把桂花妈噎得差点哭出来。
桂花妈眼中布满了充盈的泪光，似乎在瞬间就会滑落。然而，一缕缕冬天的阳光温暖着她的心，她打起精神来，又将泪水吞回眼眶，决不能在女儿面前表露出泫然欲泣的样子。
看见双眼湿润而又充满无奈的妈妈，桂花有些后悔了。当初，做截肢手术时，妈妈不离不弃地陪伴在自己身边。在病房里，麻药失去了效力，痛得嘴唇都咬破了，手指抓伤妈妈的皮肤，可妈妈没叫一声痛，作母亲的宁愿忍住渗血的皮肤，也要呵护着伤残临头的女儿。此刻，见母亲一脸惆怅的样子，桂花便安慰到，“我的事，我自己知道怎样处理，你们就不要过份操心，好不好。”
“我们不管、不管……”桂花妈踏着很响的脚步离开了房间。
也许是前世的因，或许是来世的果，桂花还没有一个依靠的肩膀。除了父母，就是拐杖。
桂花妈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毕业的高中生，在村里面算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过去当个村干部，当地老百姓都很尊重她，有很好的口碑。八十年代的计划生育政策非常强制，但她有幸生育了一儿一女。家庭教育，她历来都是以欧阳海、保尔.柯察金、张海迪……为楷模。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都是用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去要求、引导。对于桂花来说，母亲的典范和身传言教在她心灵上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桂花妈希望女儿将来有更大的作为，能成为一只飞出大山的金凤凰。
桂花妈独自来到堂屋里，坐在沙发上，望着西北方向的山峰，心中起伏的生活浪花，如同激流在胸中沸腾着、沸腾着……
桂花大专毕业后，南下深圳就业，在一家机械制造公司开航车。一次运行时，航吊的动滑轮出现了意外，脱离了轨道，导致航车出现异常停车事故。为了排除故障，桂花和技术人员在抢修航车的操作过程中，吊钩上起吊的钢件突然掉下来，砸断了桂花的左大腿，送往医院救治时，做了截肢手术。亭亭玉立的桂花，躺在病床上，一个美貌的大姑娘从此就缺少了人体的重要部件。
公司给予了桂花应有的赔偿，由父母陪伴着回到川北。从此，残酷的现实改变了她的命运。
一条腿行走的桂花，从城市又回到乡下，还原了农村生活。看着别人家女孩子穿裙子的风度和靓丽，她羡慕极了，央求妈妈也给她买一条。可是，当她穿上裙子时，却只有一只脚在“金鸡独立”。穿着的裙子仿佛像一根棍子撑起的布料。她一头匍匐地在床上哭了起来。那呜咽的声泣，更让妈妈撕心……
这一切却不重要了，最使桂花妈操心的是女儿的归宿。
桂花的腿虽然截肢了，起初回到乡里，也收到了一些青年男子的鲜花和慰问。这中间也免不了有个别是来求爱的。看着这些，桂花妈热泪盈眶，很希望自己的残疾女儿也能在爱河里畅游。
时间过去了一月、又一年，桂花似乎被男青年们遗忘了。鲜花也不再有人来送，慰问的身影也消失殆尽。桂花妈只觉得女儿身上的花环已枯萎了，仿佛像一棵春天的白杨，到了冬天只剩下树杆。在人们眼里，女儿就是一个瘸子，只落得众人同情的目光。
久而久之，偶而听见乡邻们的声声惋惜，桂花妈触动的神经像疯了一样……
母亲的叹息仿佛成了家庭的月落。桂花的苦水已掩埋不住身体的缺陷。
桂花在人们心目中，是一位自强不息的人，深受左邻右舍的尊敬。可是，自己仍然是摆脱不了残疾的阴影。她意识中的美妙青春和梦想就被这条断腿破灭了。只有在那桂花树下，在父母面前，她才感到生活的幸福之花才是那样如此地自由绽放。任意地撒一个娇，都是那样很任性地还原了自我。
失去腿后，桂花对自己的人生作了许多未来的规划，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停地撞击着。思维一直停留在直观现象阶段，看着自己，看着大千世界，随时综合、分析、概括往后自我生活的能力。断腿的日子，已把她磨砺地更伤心。她也是一个女人，强烈地向往爱情，想寻觅一个生活的靠山是女性本来的追求。当她想到别人那种怜悯的目光，想到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在花前月下的烂漫，就感到心中发怵。因此，她拒绝外面的好心人为她提亲。
当桂花看到窗前的那一簇绿叶，失声地喊出了“是他”时，熄灭了的爱情火焰又突然星星点点地燃起来了。仿佛是冬天回到了春夏。又仿佛是暗室里燃起了烛光，照亮了闭塞已久的心。她自然也猜测到送“祝你生日快乐”的是谁。压抑久了的心扉，待没有母亲在身边时，才流出喜悦的泪。
送祝福的人是在桂花双腿健全，漂亮的像一朵芙蓉花的时候，向她求过爱的青年人。那时，桂花如花似玉，在她心目中曾勾画过好多种相貌和风度翩翩的男子，偏偏遗漏了他。无论怎样桂花都没有把爱情的火花溅在他的身上。当他像电视屏幕上的人物猛地拉成特写，用朴素简练的语言求爱时，面对那双期望的眼睛，桂花几乎没有正视过。
他是村里养牛大户王理仁的儿子，中等个头，两肩微宽。直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的几缕乌发中。村里举办娱乐活动，听不见他的歌喉，也看不见他的表演。村里爱好文艺的人，常常在这样的活动中都要展示一下才艺，可他却在台下默默地发出率真的笑容。一旁的秋菊对桂花说，“咱们漏掉了一个最精彩的节目”。桂花问“什么节目”？秋菊指着他说“就是他带酒醉的笑脸”。桂花也曾被他的笑脸瞬间把目光吸引过去过。可是，她头也不回一下，顿时，那笑脸非常不自在的沉淀在人群里了。
桂花把“祝你生日快乐”的红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除了六个字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难道他只是为了祝福生日吗？桂花是这样地想着。她想，时光流逝的岁月里，我与他并没有多接触，他的影子在我心中只是昙花一现，并没有上升到会摩擦出火花的那一步。他今天的祝福是否有那种意思？凉风轻拂着院坝里的桂花树，树叶飒飒作响，桂花回头来看窗前，看着被折断的绿叶，似乎在那上面会有一个答案？
桂花门前的田间里，乡下的人们在整理大棚，种羊肚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忙碌着。此时的桂花，思绪万千。世界这么大，自己确实这么无能为力，每天只能拄着拐杖敲击着地板，范围只有几百平方米。然而，桂花的心早已飞到了田间。旷野里，有那么多人在为来年绘着新农村的图画。桂花我算什么呢？那画面上却没的我一笔哦。桂花就是这样自责着……
她透过窗子，看外面的风景，山野丛林里到处弥漫着冬的斑斓，这一切都是大自然恩赐给人间的。美丽的小版图里就有那么一个优秀的男人用他健壮的身体给这冬天添加勤奋的颜色。他努力地拼搏着，有一半的付出许是为了心中所爱的人。为她、为自己，可以让一切变成绚烂的、多彩的现代人间神话。
桂花慢慢地走进了卧室，习惯地朝床边走去。拿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字一句地读着，一个非常让桂花崇拜的偶像又在面前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闪过。小说里的故事情节重复地叩击着桂花的心扉。
桂花在屋内移动着身体，又走到窗前。嗅着桂花叶片间的淡淡清香，爱情的芬芳仿佛留在那枝头，余韵悠长。听着远处那牛棚里的群牛叫声，桂花无比兴奋。此刻，桂花又仿佛看见了那双沉淀在人群中的眼睛，目光像暖阳一样射进内室，照亮了“闺房”。
作者简介：杨晓波，男，大学文化（法律），四川省青川县人。四川省诗词协会、四川省楹联学会、广元市作家协会、广元市诗词楹联学会、青川县作家协会、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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