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村里的辈分,按他在东份子排行,我叫含云六哥,其实他比我父亲还要大十多岁吧。
含云哥命苦。旧社会马里村有一帮唱戏的,他没有天赋,也可能没有人带他,好歹混一口饭吃,他更没有待在赌场昏天黑地等待奇迹。他给付官寨一大户人家拉了几十年的长工。解放后,讨了一个媳妇,还有羊癫疯病,一犯,吓死人。
六哥六嫂要了四个娃,大的女子,苗苗,满月撞喜,是我婆的干孙女。大儿北京,二儿南京,小儿子争娃,那年头,六哥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够恓惶的。
六哥是一个老实人。马里二队八九分钱的劳动日,生产队队长一度轮流坐庄,好人拱手相让,恐怕只有我父亲点背,没当过一天队长。
六哥当了多年生产队的饲养员,社员之所以被推举他,根本原因就是他不会半夜三更起来投牲口饲料,假公济私。
六哥是一个直性子。批林批孔,“忆苦思甜”在神州大地如火如荼开展的时候,马里村没有例外,那天晚上,饲养室的灯光微弱,四周一片黑暗,混杂声吵得谁也听不清什么。贫协主任清了清嗓子,喊到:
大家静一静,今晚召集大家来,主要内容是“忆苦思甜”,让含云老汉讲一讲他给狗地主家拉长工受剥削的事情……贫协主任安排了一个积极分子,说是一会儿高呼口号,不停的耳语。
六哥正在热炕头眯瞪,被周围人提醒后,没打草稿就信口开河:
忆他妈的×呢,我给地主家做活,东家吃黑面,把白面给我们吃,晚上我喂牲口的时候,用棉杆柴把炕烧着,再用两个瓦片扣在炕墙门口,上面放几个花卷油馍,一会,打开炕墙门,油馍黄脆黄脆的,吃起来香咋咧,现在,他妈的×,我老婆孩子,已经几天饿肚子了,没见个麦面渣渣……
会场一阵骚乱,要不是他是贫雇农,几个侄子担任村干部,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六哥直,不会说话,更不会见风使舵,要不然,贫协主任不会是好祥爷。
每逢过年的时候,生产队提前半年都追一头肥猪,一大花子锅,煮着苞谷畛子有时下着毛豆,周围一大群饿得发疯嘴馋得像猫眼珠子发绿的我们,含云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抢过勺,互不相让。
冬天总算过去,春天已经来临。农村人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2006年的时候,农民告别几千年的皇粮国税,真正得到翻身和解放,按理说,含云哥到了晚年,终于要扬眉吐气了。
那天,含云哥看着侄子俊琪开着新买的蹦蹦车突突的从门前经过,问:
去哪里呀?
俊琪车上还有刘素珍,准备去店张附近女子家。
六爸,你有事吗?
老汉道,把我捎到骏马街道吧,我去剃个头,
好唻!六爸你坐好。
结果在骏马路过宝鸡峡二分支渠桥的时候,对面呼的一下子闪上一辆大车,惊慌失措的俊琪操作不当,蹦蹦车就翻车了,路过的人急忙营救,俊琪跟刘素珍并无大碍,坐顺车的他六爸我六哥已经没有了呼吸。
老家传来的消息,说是两家闹腾了很长时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莫衷一是。
六哥是一个好人,好人命似乎都不怎么好,我一直都想弄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