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五)
天师
天师比我大十来岁,是我父辈那代人中的年轻人,也是我在煤矿工作时就认识的工友。天师身高1.7米左右,体型中等,留着长发,戴副近视眼镜,有知识分子底蕴,但言语中又透露出些许草莽,毕竟在煤矿染了多年。
天师上过高中。上世纪六、七年代高中毕业算知识分子了。天师爱好较多,书画文章都行,尤其字写得比较好,行云流水、大气刚劲,不管是硬笔或者软笔。但天师的这些特长,当年并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或许是家里成分不好,或许是自己有点文化,瞧不起工农干部——天师年轻时爱说“雀博”话,就是讽刺挖苦的意思。
我工作时,天师在大巷推拖儿(矿车)。井下的煤或者矸石都是他们推出来的。我在井下放料,就是根据掘进进度每天给齐头,就是掘进端头送所需要的支撑材料,有水泥的,有木材的,因此在井下经常碰到天师。有时,在巷道转弯处歇息时,还能听到天师高谈阔论,毕竟天师读过高中懂得事情比其他工人多。
七十年代初,煤矿引进电瓶机车我有幸成为第一任机车司机。天师则在井下做修护工作。修护就是根据工人反映,探测、排除巷道可能发生的险情。
开电瓶机车当时还有许多人羡慕,但其实这是一份十分危险的工作。那时,我所在的矿小,巷道窄,机车不好掉头,因此进出矿车都是顶着走,而不是像大家所看到的那样,矿车是由机车头牵引着前行的。牵引方法虽然挂钩麻烦,但矿车可以控制;顶着行驶虽然无须挂钩,但矿车无法控制。
我工作的煤矿,轨道路基没有铺路石,就在刨平的路面用道钉把钢轨固定在所谓的枕木上。这种路轨,矿车经过,枕木很快会松动,从而造成轨道崩裂,矿车出轨。
一次,我顶着四十多节装满煤炭、矸石的矿车从井下出来:出井是下坡,矿车大多像脱缰的野马自顾自向前奔。突然,我感觉顶着有点吃力,心想可能出事了,于是停车下来查看:前面矿车出轨把整个巷道撞垮了。这时除了我头上的矿灯外,整个巷道一片漆黑。为了及时报告险情,我不顾危险从巷道仅有的缝隙中爬了出去报警。这次垮塌,大难不死,但巷道清理了好几天才疏通。
后来,我改学电工,天师不久也调到机修班做钳工,从此我俩就在一个班组工作了。那时上班,班前会是必不可少的,一是学习文件或者读报,二是分配当天的工作。文件、报纸是由工友中有文化的人来读。那个年代人们正在开展“斗私批修”活动,就是要清除人们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报纸读完大家还后要轮流发言,谈学习心得。轮到天师发言时,天师说了句振聋发聩,但在当时有点另类的话让我记忆至今,“再怎么斗私,老婆总不能公有吧!”可见天师当时就有主见。正是这种主见,天师在煤矿一直不得志,一直当工人,甚至宣传干事都没干过,而天师在写作、书画上有才能。
粉碎“四人帮”后,天师才有机会崭露头角,但也有坎坷。因有人把天师想成三种人,即,一“文革”期间跟随林彪、江青一伙造反起家、占据领导岗位、干了坏事、情节严重的人;二帮派思想严重,在“文革”期间宣扬林彪、“四人帮”的反动思想,拉帮结派干坏事,粉碎“四人帮”以后,立场观点没有转变,抵制中央的路线、方针、政策,明里暗里继续进行帮派活动的人;三“文革”期间挟嫌报复、行凶作恶、蓄意诬陷,策划、指挥或亲自动手打砸机关、抢档案、破坏公私财物的主要分子,幕后策划或指挥武斗,造成严重后果的人。
煤矿转产针织后,天师的才学才真正得到发挥。天师懂绘画,产品开发需要,领导安排天师负责筹建印花小组,负责印花工作。再后来工厂技术改造引进高中档涤盖棉运动装生产线,天师当上了缝纫车间主任,为提高供不应求涤盖棉运动装产量作出了贡献。
20世纪80年代末,由于前任厂长因公殉职,工厂主要领导拟提拔一名有生产管理经验的同志当生产厂长。天师是人选之一,但在一些同志中对提拔天师存在争议。厂主要领导最初想让天师当总调度,过渡一下,但天师不干,说名不正,言不顺。为此,厂主要领导曾问过我的意见,我投了赞成票。 我说虽然天师有缺点,但天师还是一个有担当,肯干事的人,于是很快任命天师为生产厂长,直到退休。
工厂有两个商标,“飞天”和“月好”。“月好”商标是天师的创意,寓意越来越好。
除了在天师当生产厂长这件事上我支持过外,天师能当车间主任我也说过话。天师筹建印花小组时,挂名在技术科,那时我已在技术科负责了。天师年龄比我大,工龄比我长,但没有名分,有点尴尬。我给厂主要领导说,还是给天师安排个职务吧。不久,天师当上了车间主任。
天师看着比较精明,实则是个老实人!凭感觉天师在工厂当生产厂长,管着十多个外加工厂时,没有搞到钱。
天师在缝纫车间当主任时,derail,但收获了迟来的爱情,女方比天师小许多。当时许多人对他们不理解,有议论,但最终俩人修成正果,结为夫妻也是值得尊重的。
天师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退休了,我也同时下海了,从此我们断了联系。前年夏天,天师不知在哪儿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电话中说,星期天请我喝酒。我估计是天师办八十岁生日宴,心里想去,但那时我正在神农架自驾游,时间来不及,终于没去成,没想到这竟成了终身遗憾。
今年上半年听说天师病了,且病情严重。电话问天师,天师说话已经有气无力了。我约上同事准备去看他,但疫情严重,进医院还要做核酸检查,也就没有去。不过我通过微信给天师转了几百元钱,算是慰问吧。谁知这竟成了永诀!
天道酬勤,常与善人!天师和后来老婆结婚时,已接近退休年龄。退休后,天师退休金想来也不高,企业破产也没享受过什么职务待遇,但天师遇到了真爱。老婆对他不离不弃,伴他白头,守他升天! 安息吧,天师!
“兑,兑起!”读作(duǐ duǐqì),井下常用这句话打招呼。兑,相当于喂的意思!但兑听起来更亲切。如今,能听懂“兑,兑起!”意思的人越来越少了!岁月不饶人呀!
2022-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