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然新诗集《陌上桑》序
北塔
有“中新文化艺术交流大使”之誉的新加坡华文诗人舒然女士,是当代中国代表性的域外诗写作者。不过,她跟其他域外诗人有点不同的是,她不以域外题材为主,而是在域外语境里,抒发自我的感受、表现心灵的活跃。
目前女性诗歌写作者中有很多是所谓“红颜”。她们家境优渥、生活舒适、审美优雅、心境平和。她们普遍把诗歌作为人生的点缀、补充、调味品或装饰物。她们的文本有味道,装饰性强,尤其是音韵装饰效果明显——适合朗诵,适合于听,而且一听就懂。她们的诗歌趣味是雅致,诗歌观念是典正,诗歌语言是秀美。诗如其人,舒然女士的诗爽利、率真、靓丽、晶莹且唯美。
《国家诗歌地理》杂志曾将2020年度“红颜诗人”称号授予舒然,她也欣然接受。她的诗歌形象温婉、活泼而乐观,这首《今天,做个温情的小女人》可以为证:
今天,做个温情的小女人
穿戴崭新,向茂盛的绿植看齐
浇灌一瓶活水,养育心房
用笑容在生活版图上洒下阳光
“温”是舒然女士的典型形态,“乐”是她的典型心态。她对诗歌的要求和定位或者说诗歌之于她的意义和功能,也在此。她在《诗歌这枚果实》中自承道:“她乐衷于/品一枚叫诗歌的果实/因这枚果实可令她甘之若饴”。对于她来说,诗歌是果实,是丰富人生的收获和享受,而不是辛苦的播种和耕耘;而且是甘甜的那种,而不是苦果,或甘苦相参。因此,她是“乐衷于”诗歌,而不是“热衷于“。诗歌写作不是苦中作乐,而是乐中作“乐”。对于舒然这样的写作者而言,艺术与其来源于痛苦,还不如说来源于喜乐。而且,她也乐于其中,乐享其成。在安乐的社会环境中,在平淡的生活现实中,她的感情的程度是平常的,没有太高或太低,没有大起大落,所以她喜欢用的词是温和凉,而不是热和冷,更不会是狂热和酷冷。也因此,她把“热衷”写成了“乐衷”。
波澜不惊是承平时代女性写作的典型情调。这种情调潜藏着滑向流俗乃至庸俗的写作倾向。我们读到的大量红颜文字都具有这种倾向:精致、婉丽、和乐,缺乏力度、深度和创新。
那么,如何克服这种危险的写作倾向呢?
舒然女士在三个方向上的努力值得其“她”红颜写作者借鉴。
一是利用女性擅长的细腻独特的敏感尤其是感官体验,把平常的感受写得惊心动魄、风情万种:在《诗歌这枚果实》中,她把抽象的诗歌比作具象的果实,然后以一种近乎情色的修辞,写出抒情主人公对果实的动作和感受,动作是如此逼真,感受是如此深刻,达到了动人心魄的美学效果:
她于黑夜里,褪去
果实纤薄的外皮,如同
褪去一件丝滑睡衣,吮吸
果实的汁液,蛊惑于它的妖冶
二是以更高的要求锻造自己的修辞才能,有意识地在修辞策略上“深思熟虑”,以取得上佳的艺术效果。请看《诗歌这枚果实》接下来的这一段:
她以锐利的牙齿
触碰坚硬的果仁
最终施以巧计
轻松占领它的宫殿
这段文字中的前两句加强了前一段摄人的紧张感,其笔触几乎让人屏息;而最后两句以“巧”字和“轻松”一词陡然缓解或化解了这种紧张感,从而达到美感的平衡。这显现了高超的写作技巧。优秀的诗歌就应该具备这样的美学效果!这首诗的成功就在于作者不是干巴巴地论述这种效果产生的机制,而是活泼泼地描述其产生的过程。
三是把自己提升为思想者甚至玄思者,而不是拾人牙慧者、人云亦云者乃至传声筒。这需要更加深入的学习、揣摩、沉思。舒然已经显现了这方面的才华和境界。她能让自己的思维方式脱离凡俗的日常模式,跳跃起来,高蹈起来,由形而下的观念升华为形而上的观照。在这样的观照下,伟大可能会突变为渺小。在这样的镜鉴下,她领悟到:所谓真相可能并不存在于现实中,而是存在于镜子里。而镜子并不是静止的、整块的,而可能是星星点点的,其本身让我们无法整体把握。所谓真相会因为镜子的伸缩、位移而变动不居。信仰来自真相。当真相不明不定时,信仰就缺乏硬实的依托。作为信徒,我们就会恍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实际存在的,而是镜子里的存在,是一种虚化、幻化的在场。那么,我们失去的只是“镜中真相”,又有何妨?如是来看待我们的人生际遇,也许能够更加达观。舒然的新代表作《镜中门徒》云:
太阳如此渺小
我等竟无法藏住一句谎言
秉烛夜游,大海泛舟
捞取一叶古诗
便是星星点点的镜子
照你说的怀才不遇,伯乐空迹
或孤芳自赏
又惜无人识得此如花容颜
穿过每一面镜子
照到内心本来的妖孽
如穿过一道道尘世法门
歇息处又是原地
我等门徒
终将失去镜中真相
从首部诗集《以诗为铭》(2016年)到这部《陌上桑》,舒然已经成为成熟的诗人,也就是自觉意识清晰的诗人。她知道自己的短处和瓶颈,也知道借以突破的资源和路径。她的探索经验值得广大“红颜“诗人们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