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夜晚
作者 孙国平
当福贵挖完最后一根玉米秸秆后,他忘了留点回家的力气。他感觉到身子发飘,他极想喝口水,但带来的一壶水早就喝完了。他太累了,腿肚子颤得厉害,他用衣袖擦着额上的汗水,衣袖脏兮兮的,有股浓浓的汗臭味;他感觉到有些心慌,那是饿的,中午的三碗玉米粥,早换成了身后躺着的玉米秸秆。
福贵将小铁锹扔在一边,顺势躺在玉米秸秆上,他浑身酸痛得厉害,身体像散了架,右手虽然带了手套,但还是多了两个血泡,钻心疼,除了累饿还困。中午本想好好的睡个午觉,但家里的那台电风扇比拖拉机的声音还响。他下午二点半到了这块地,时属七月,赤日悬天,置身于高而密的玉米秸秆内,赫然如洪炉,汗湿遍身,纵横成渠。他今天必须把这块地的玉米秸秆全部挖了,明天拖拉机进场。在农村,现在属于大忙季节,一刻不能耽搁。现在终于干完了!
太阳下山了,西边红彤彤的一片,看着都热;劳作的人们正带着农具回家;路上有个骑二八大杠的,低着头使劲地踩着;归巢的鸟儿在竹林里叽叽喳喳。
他躺在玉米秸秆上,敞开衣衫,摊开两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一刻属于自己的,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福贵醒了,确切地说是被自己打醒的,野田里的蚊子又大又多,奇痒无比,他闻到手掌上有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睁着眼睛,四周漆黑一片,全身被黑暗包裹着,耳边已听不到人声。只有树上的蝉声、河里的蛙声、各种不知名的虫声、甚至于谷物生长的声音,黑夜成了它们的乐园。
他侧着脸朝右看了看,那里有几处隆起的小土丘,其中有一座是母亲的。此刻落魄的他躺在野地里,竟没有一丝恐惧,他的泪涌了出来。
母亲已走了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福贵常常醒来后发现眼角挂着泪。夜晚他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母亲的音容笑貌,就会想起母亲的从前,如今阴阳两隔,他就控制不住自己。
在如花的季节,最狂妄的年纪,突然没有了母亲,他的世界瞬间无比黑暗一如这夜晚。他看不见阳光找不到方向。家庭的变故也击碎了他的文学梦想,他不情愿地进了理科班。父亲的理由是理科生容易找到工作。福贵理解父亲的苦衷,繁重的生活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学习依然刻苦,但他忘不了离世的母亲,他想遗忘又仍不住回想。他的学习状态很差,成绩下降得厉害,老师和他交流了几次,仍无济于事。
放暑假后,福贵立马成了庄稼汉,他寡言少语,救赎一般拼命的干活,以弥补学习成绩下滑带给父亲的忧伤。打猪草;一天两顿的熟猪食;去田地里除草;掰玉米,挖玉米秸秆。白净净的一张脸晒得通红,一双手业已变得粗黑,外表和在学校判若两人。
他躺在玉米秸秆上,此刻胸口有几只小虫在爬行,福贵累得懒得理它们。福贵想起生物学中描述,有些成虫只有几个月甚至于几天的短暂生命,它们的生命里简单得只剩下快乐。他又想到了自己,自己也不过宇宙间一只不起眼的虫子,有时候甚至不如小虫那般闲适、那般自在、那般快乐!但他又想到人不同于虫,人有梦想,有抱负,人会想着明天,想着如何对待挫折。
一想到梦想,福贵就联想到王维的那首《山居秋暝》,那首让他迷上了文学的启蒙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水、松、月,太美了。在学校他最喜欢星期二下午的作文课,那是他的高光时刻,他的作文能让班上男女生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份量太沉了,他梦想着有一天他的名字印刷在报纸上。
一想到面对挫折,他想起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他想起了一串历史故事:周文王拘而演《周易》,孔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在苦难面前,脆弱的人常以死逃避,因为他不想咬着牙坚持,而坚强的人总能熬过这段生命的苦难,终成不朽。和他们所遭受的苦难相比,自己眼前的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福贵坚信自己也能熬过去,犹如这黑夜过后迎接它的便是朝阳。就像《老人与海》中说的,“你可以消灭他,但就是打不败他”!
福贵正胡乱想着,忽然听到有人焦急地喊他,并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他看到了手电筒的光亮,在黑暗中特别耀眼。他知道父亲来了,他拖着疲惫站起来。此刻父亲手电筒的那一抹光亮,照在他身上,让他感到别样的温暖,也让他看到了未来的方向!
多少年后,当衣食无忧的福贵读小说《活着》,主人公福贵的苦难与不幸时,福贵想起了那年夏天的夜晚。一切与生命有关的东西,以及与生命有关的细节都是值得回忆的。他觉得没有读过《活着》的人,不足以跟别人谈苦难!
那算不上一个美好的年代,也算不上一个美好的夜晚,却让福贵如此的难忘。因为那个夏夜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是足够写进这个故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