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人的深情》
鹿麟
初冬的午阳,灰濛濛的冷。沉梦将醒时分,一阵思念之情由然升起在心中,那是七十四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年秋天,解放老城“济南战役”的硝烟,弥漫在仲秋时节的天空。屋外的枪炮声由远即近、时紧时稀,母亲正在前后院落过道中的厨屋,抢做着一家人的晚饭。天空中没有了月圆前后,朗月的清辉。蒼穹中不时闪射出子弹纷飞的划痕。那一刻只有母亲,在片刻宁静的间隙,为家人抡做着饭食。
忽然,一阵呼啸声,从厨屋的屋顶划过,一颗燃烧弹,正落在邻家屋顶的水沟边,只冒了一股烟,幸好没有炸响。此刻,正在出锅的馒头上,生生被震落的灰尘洒了一层,黑黢黢的。可惜了那一锅热腾腾白生生的馒头,却庆幸母亲在危急中的万幸。那一刻母爱精神的无畏和神聖,深植在我幼小的心灵中。
我家住在老城南门外,护城河岸上一处三进大院的后院。一拉溜五间北上房里。屋后高墙正对着老城城墙,就是现如今叫“解放阁”的地段。城内外交战激烈,火力超強,因此也是最危险的交火点。那年月圆前后,只有高低交错的花树的枝叶,在风中随爆炸的声浪摇摆、飘荡。高大的槐、杨树,依然矗立在街巷和四合院中,任凭风吹着弥漫的硝烟。
透过玻璃窗上粘贴的米字型(防震)纸条,看那迎风晃动的獠牙般的树影,还有炮弹爆炸不时发出的火光。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不知什么叫恐佈、啥时有危险……。只有父母亲们,承担着苦难的压力和辛酸。此刻滿屋隐忍着的寂静,包含着万般无望的期待。
不断的枪炮声声,和偶尔飞机呼啸而过的隆隆声,持续了四五天之久。好端端一个八月十五明月夜,就在战火摧残中过去了。忘记是哪一天了,窗外升起了灰濛濛的晨雾,院中的梧桐树叶已落了一地,枪炮声突然消失了。大人们已开始悄悄的开了门,有的还神秘的交谈着什么,听大人们说:胡同口和街角处,大树下和树棵子里,还有死亡的军人的屍体呢。
这时家里人也从两张大方桌下的“掩体”中爬了出来。透过窗簾和门簾遮挡的间隙,照进了丝丝久违的阳光。家人们都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正儿八经的坐在桌子旁,吃了顿平平常常,但并不平凡的晚午歺。
当昏黄的阳光快要西下时,院落中又恢复了超常的宁静,连桐叶落地也能听到哗啦啦的声响。不断弥漫的烟气已成薄雾,忽听有人在敲打玻璃风门。父亲猶疑的打开内门,逆光中见一老人,恰母亲回头,一眼便认出是外公。“爹……!”一时间充满淚珠的眼里,放射出惊异和幸福的光彩,哽咽无语。
外公头戴三片瓦古式将军风帽,红光满面上花白的长鬚飘及胸前。慈眉善目的神态中,深浸着气定神坚的意志。身着青灰色长袍,上身外加那年月,老人们还喜欢穿的黑灰色马褂。一坐下便将手扙依放在方桌旁,此刻,一条身才矫健的纯黑色狗儿,正围在外公身旁欢跃。明亮的双眼放着喜光,长舌在裂开的嘴角中摇晃着。只见这狗儿;全身无一杂色,腰背部的毛皮,象汗血宝马般的光亮。右前腿还包裹着敷伤的纱布,但依然眼露喜光,欢快的绕着外公转圈圈,傲骄着主人对牠的喜爱。
“挂着你们呀!”从来都不喜多言的外公如是说:“从开始听到炮响,又听说你们这(司)(所)二街,打的最狠,刚知道已仃火了,我就来看看……。”“呵!这下可好了!我总算放心了,城里咱家里也都好!放心吧,大家都平平安安!”说话间母亲问起了那黑狗是从哪儿来的,经外公一说,听来倒也有缘又有趣儿。
就在解放军攻城第一天,城里街巷间已开始轰乱起来。有人背着行李向外跑,有人在店里店外抡购吃食和物资。当夜色降临时,街面上依然乱哄哄的,有隻黑狗跑进了外公家的大门洞里,腿有些跛,神色慌张和痛楚。正在大门口张望着家人的外公,见状便伏下身去,轻轻抚摸着牠的背腹,昏暗中望着那狗儿祈求的目光,口中爱怜的喃喃细语着……。说也奇怪,那黑狗儿便慢慢站了起来,不时抬一下左侧那条跛腿,眼中流露出祈盼之光。外公立马让人,弄了点吃食喂牠。随后又把牠腿上被砸的伤口,敷上了伤药。几天来这黑狗赶也不走,就在外公身旁形影不离。
说话间天色渐渐暗下来,多日不断的枪炮声慢慢停息,外公要回家去,母亲怎么也留不住,大家便送外公到大门外的胡同口。母亲一直追送着外公,要送他老人家回家,但外公坚辞不允,不忍的背过身去摆摆手……。此刻外公对女儿深深的怜爱,在近似无声中挥洒的淋漓尽至,然而却只能在无奈中依依而别,就象风烟中的落日,渐渐的远去。
远边刮来的晚风已有凉意,硝烟散尽后的落辉混沌一片。老城南关城门口,已无往日的兴隆,在战火残垣的地平线上,护城河冷风中升腾起茫茫的水雾。昏暗的落日残辉,和被烟雾弥漫中店铺的断壁残垣,一片凄凉。而外公那坚实的背影,却在晚风中显的那么淳厚而沉静,因而也愈显高大。在患难中收留的黑狗,紧跟在外公身旁,贴心而诚守左右,让我在童年的记忆里,烙下了深深的印痕,至今常想而不忘。
没两年,我家也从城外搬到了城里。当秋冬之交寒风咋起时,老城的模样儿依然如故。那一日,从街坊人口中听说:王家那黑狗儿,让打狗队给夾走了!听说很惨。这可让老爷子咋活呵……!那年月运动也多,连打狗也成运动!所以因黑狗儿的可爱,和外公处世中的善良,让街坊们对黑狗被打走的恶运,都深表不平和同情。
听此消息,我知道糟了!肯定是外公视为孩子般的宠儿——黑狗。据说:从此后有好一阵子,本就不苟言笑、少有笑脸的外公,更加少言寡语。想必老人家,只有在自己内心痛楚的静默中,消融着他对世上万物,那深沉的热爱和善良的心境吧!
有一天家住百花洲的外公,为看女儿一解心愁,顺着淙淙清水边的巷陌,来我家探视。好在这一路上,处处有河溪,家家有泉水。四合院墙头探出的蔷薇花,伴着藤蔓枝条迎风的舞姿,煞是好看。不远处百花洲上飞来的蜻蜓,时时窜飞在河畔的柳叶间,但愿能消解老人家心中的郁闷。
那时我已上了大一住校学习。母亲正准备为我送棉衣和祖父争执不下。时值此刻,恰巧外公又来家中,一听说给我送棉衣,俩老人又立刻爭了起来。各说各的道理,又各有各的心思,都想以送棉衣为由,看看他们独自住校上学的孙儿(那年月长年住校便是大事了),表达一份心中的爱意和绵绵深情。此事从母亲嘴里听说后,争来争去,最后还是祖父送的棉衣。两位老人的深情善意,却远比那棉衣更温暖身心。
年青时祖父是个旧军人,虽已花甲之人,但身板和行走间的步履依然稳健。世事风云的变迁,从未改变他老人家对家人子女、尤其是隔代亲情的挂牵。深刻而坚实的文化底蕴,总会在他的言谈举止和视物寄情中,让我记忆猶新。
解放老城的战事已过去十年,我也上了大学。那天,正是秋后的十月间,寒风早已吹的秋残,一年一度的秋冬换季时节又来到人间。
听说祖父来学校找我,在宿舍逆光的走廊里,我急步迎到祖父面前。当接过老人家手中的棉衣时,我的手分明触到祖父冰冷的双手,微微有些颤动。但从老人家那炯炯有神的深邃目光中,欣然感受到,此刻对孙儿的亲切之情,和无以言表的宠爱。说话间到了屋里,便从包中取出棉衣,一定要看着我试试,那旁观我试衣时的姿态、神情,那已花甲老人少有的精神头,让我感到欣慰和钦佩。那内心的自由和自信,那份仍存的曾经的干练和矫健,不由我不想象祖父年青时应是什么样子?
走出学生宿舍楼,我陪着祖父,绕过草丛间的弯弯小路,因脚下是斑䂚的石块铺地,我欲扶祖父的手膊,但却遭老人家的迴避。两旁的白杨树早已开始落叶,只有五角枫的叶子,依然飘动着棕红色的风采,飘扬在金黄色的银杏树前。正如当下这位长辈的魅力一样,让人无限暇想。
漫步到公交车站,把祖父扶上那年月唯一的一趟公交车后,车开时只见车窗里一支手仍在告别中召喚,召喚他老人家的子孙,好好的成长,召喚对未来寄托的希望。
如今,我也步入耄耋之年。每当金秋时节,每当寒风既起时,忆起那往日深情的景象。心中便会感怀已逝故人的风采,感念他们对后人、对亲人,那深沉的热爱和深情的寄托。
往事难忘,故人情深。
2022.10. 于. 老城旧宅
鹿麟 · 本名吕麟书,画家。美协会员,美校校长,高级工艺美术师。 自由写作人,结集出版有《飛落的芳菲》等,并由韩美林先生题写书名,图书館收藏。 散文《绿园的桥和梦》《欢喜冤家》《陽光·绿荫和光影》《开满丁香花的“田“字院》《花房与书屋》及诗、词等作品均有入书及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