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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仙诗（节选）
蒋浩
游仙诗
上
涂抹有限纱窗，勾勒出沙漠的胸肌。
灯，递至下唇，融化。静电如发，
束之高岗。坐化的唱片，倒回到
两股的鹊桥，斜拉钢绳，悬起半壁
江山；冰淇淋峰顶，修饰你的双鬓。
我呢？衣袋里折叠的月亮，拧紧的
树冠，多少松弛的皮影，被演奏！
一车站激情，炫耀于踮起的浪尖；
你临风斜蹈，大海躞蹀到阑珊一边。
但曲径深喉，牵连进胸襟，从这里，
捻出花絮中青丝的镊子，在纸包的
微火中，越轨锻炼。我承受想象，
部分卷入现实的非分；你的天真，
驭痉挛的云雨：自然，相克，相生。
下
天然呢？亲而密，肩胛涌出一排树：
喜悦，说不出孤单，必须的伶牙、
俐齿，三年有半，我咀嚼地平线，
积雪问心；可这里也一样冷，脆弱。
你读过的书，留住文字局？但现实
炙手可热：一念三千，随喜换美元。
爱欲诱惑出文明，学生头梳诗的
抑扬格；那时，教育误导的浪漫，
长相守不如长相知？私心谁不向往：
指鹿为马。你携烟酒，猛灌楼梯口；
夜如何其？着火的星相，爱的戏剧。
我说，我们去泰山，看太阳出入，
安慰贫穷天空？载回山水来文身，
请熟悉我的陌生美：勿巧笑扮祈祷。
2006年4月10日，乌鲁木齐
游仙诗
上
不小心，和衣而眠时，裹挟了粉刺
和花序。狮子座垂下嫩枝，注射
万有引力到一苇之身。飘起来的
仙人球，在肥皂泡里，出神地褪刺；
浴巾的四只无忧角，挑逗四季轮回。
暮春或晚秋，意外地，编一只竹雀，
啄食水电站涟漪里隐忍的核动力:
一圈一年，在循环论里栽种藕荷。
谷底的大舌头像晾在枝杈的白裤衩，
生铁黑闸吞吐着煅烧过的瞥瞥劫波。
或掬水浇头，讨头彩；或量体裁衣，
合六合。幽闭在棒喝里的避雷针，
缝纫长亭短亭，直到爬山虎骑墙，
拱伏政治；火烧云拦路，除名道统。
下
呵，道通呢？厨房乳房。云，漆黑
城垛般的围裙；星坠油锅，炼铁。
油盐酱醋，阴阳交错，盘里竖起
一座桥。美不美，看桥墩？割草机
舔着下水道，篱笆扎在蜂腰不知处。
你好食如色如德，采薇歌露台不老，
用虹吸管隔山啜饮愈合的枯山水，
请红线女点起佛跳墙时的鬼吹灯。
姜葱蒜貌似你我他，烹出一地鸡毛；
碗里盘里，都是解体后复制的配偶。
呵，菜谱妖里妖气，藏了饕餮程序；
绘本难堪古雅，起皱的皮肤挽留
骤起的云雨，望远镜颠倒了蜃楼。
临帖之手，往咖啡里掺墨。这是诗？
2010年5月25日，金盘
游仙诗
上
美言美矣，直升机配合吊车来取走
蕊星里裹藏的鼻毛般刺鼻的美刺；
媚言昧矣，水果刀削果皮给女贞
换肤，给男颜变性，琴瑟何必合璧？
谣言妖矣，木马翻译就是指鹿为马。
请君一席言，胜服鸟兽散、仁寿丹。
请君一碗酒，洗花花肠，够本末。
楼层高，闷雷闷骚，茶寮好清静，
落空的足和失控的声控开关，都像
哑谜，骑墙上瘦身，蜕去腿上蛛网。
电梯如问号，向上挖掘乌云掩埋的
乌有乡，曾经的香港脚和水蛇腰，
或踩柳脊肃反，或扭屁股以清右。
良言如燕，衔来剪刀剪出一条尿道。
下
呵，或者你装腔作势用中学量风景：
花坛几何？园柳代数；荷动物理？
虹贯化学；青鸟美术？锦鲤语文。
腰带如天平，兜住一对爆乳的砝码：
左嘀咕，右呢喃，喷泉和雨孰轻重？
呵，假象有时扮作拾金不昧者送还
你的变压器般的书包，电流嗡嗡，
书在争吵，满天乱码堵住了蜂巢。
你携带惊螫，蘸芥末，又挑开奶花，
一朵朵，青涩得像从未有过的独白。
呵，腹语却是脂肪堆积，还押韵呢。
越梳越疏的长短发，像风中绝句。
够刺激的骈句，不够刺激的骈居。
古今不同的作文法，不同的壁上观。
2011年7月7日，金盘
游仙诗
上
过药店，卖了当归买碘酒；过当铺，
典了美酒且当归。路灯哑如药丸，
酒瓶深处的屎尿巷子憋一身离骚。
拐角处，他人入地狱，大隐隐于市。
尾随汽车的白烟，也从脚跟冒出来。
过书店，买了地图和秘图；过茶店，
泡了茉莉和观音。不一样的异样，
租一亩三分地，翻身歌唱做农奴：
床上宋公，拔苗助长短；桌上愚公，
推倒重来去。一日三餐，都吃配电。
过花店，买了芍药和红药；过餐馆，
点了野鸡当野鸭。看火烧科体委，
水煮红莲寺。学端公，刻舟求剑；
学包公：皮包骨的包身工的包工头。
下
呵，打火机里全是液压之气，郁闷！
遇火不火，灭火器喷水呢。怨谁？
电视机扛了炸药包，万户歌萧疏。
拖拉机开回地下停车场，履带如虹，
明通邻里淋漓的髋曲。红旗飘飘呢？
呵，花洒也喷水呢。塑料花是雕塑，
喷泉也是。饮水机的水分流阴阳；
下水道的水上善若一；血管积雨，
淡于肌肉里注水。猩红验钞机追寻
取款机，不辨真假，发于情，止于
守株待兔的两室一厅，和三心二意。
呵，水龙头喷水呢。湿了火柴盒，
像火车厢：节节硬直，根根熄火。
抛锚在某残山水，虚脱地蜕皮脱壳。
2011年7月17日，金盘
游仙诗
上
翻云与翻书相看两不厌。唯有翻身
下地，去奴存性，才能反身为主。
道理都懂，道路都通，思路一时
短路，不影响装逼的先装傻再卖疯：
发射器伪装注射器，专治各种专制？
覆雨与覆盆相与疑义析。在窗前泄，
在帘里谢，表里不一不一定本质
不善。夹在东西半球间的乳沟里，
是不分民主民族的手机，叽里呱啦，
你情我愿的有戏变尔虞我诈的游戏？
鸡犬挑战极权，草根威胁要做草寇？
迷幻之旅与春秋大梦像面首戴上
面具：你爱本无常，我自新有断。
意识形态社稷不容哼哼唧唧地喷浆。
下
呵，自曝的短和自揭的疤都很正点，
我锥你圆，服饰多余到相映无趣。
自养的鸽和自弃的鞋都小大正好，
落在阳台都像自斟酒杯。天缺一角，
动感情就感冒，事后补上不如不上？
煎熬不如煎药。烹景取色，支三脚，
架胸罩，谷里阳秋，温泉煮青蛙，
冷露润黄喉，肚皮上圈养的蚁蚂
在跳广场舞。从壹到拾，从失到忆，
雨亭下拾得停云，欲与飞流争断肠。
呵，旷达练达，到这里来推销洞见：
譬如那洞只是一个漏斗形的漏洞，
在满是锯齿状热带植物中找辩场，
结果不分立论驳论到处都漏雨漏风。
2014年3月31日，海口
藉有限寓无穷
——读蒋浩的《游仙诗》
张媛媛
一
蒋浩的《游仙诗》是一首长诗。这并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毕竟，此诗看起来更像是十八首同题诗的合集。写作时间断断续续从2006年延续至2014年，写作地点也从天山以北飞渡琼海之南，几乎跨越整个中国。汉语新诗中，反复书写同一题目并非蒋浩首创，比他年纪稍长的诗人臧棣就曾写过一百首题为《未名湖》的短诗结集出版。若论长度，与臧棣的密集型写作相比，蒋浩《游仙诗》的体量明显不占优势。但《未名湖》却不是长诗。虽然在这本诗集中，臧棣的每次书写都专注于同一对象（即“未名湖”），但却注入了不同的经验，是对每一个带有偶然性的、转瞬即逝的诗意的捕捉。因此，《未名湖》中的每一首诗都是独立的，既不连贯，也未被某一核心的思想所统领。如同从未名湖中舀出的一瓢瓢水，在灵感降临的时刻，泼洒向宇宙的风景线。蒋浩的《游仙诗》则不然，题目虽相同，书写或抒情的对象却不尽相同。奇谲怪诞的历史想象力与文白交错、雅俚并用的稳定风格，使他极具包容性的诗歌思路自始至终贯穿其中。《游仙诗》之所以可以看作一首长诗，正是因为诗人对形式与秩序的整体把握。蒋浩在相对整饬、有序、固定的文本空间中，容纳进更多的信息与知识，借助汉语音、形、义的转换与跳跃，尽可能扩张诗中语词的意义。
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将长诗认定为“一篇扩展开来的诗”，和短诗相比，现代长诗并非徒具篇幅，空有“长度”，更注重信息的“密度”，在结构设计上追求整体的构思，使文本空间内部环环相扣，彼此呼应。短诗往往依赖于突如其来的灵感，短时间抓住缪斯的惠泽，凭借创作的冲动一蹴而就；长诗则必须历经时间的沉淀，建基于诗人的知识、经验与思想，调和诗人自 我的哲学与诗歌自身的伦理。长诗在其饱满开阔的文本空间内部持续展现波澜与平静，创新与重复，断裂与弥合，保证诗歌的完整性。浸润哲思、映照时代的长诗最能体现出诗人的精神维度，以及现代诗歌写作的难度和限度。每一个人都是各种经验、信息、图书、想象的复合体，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是一部百科全书、一个图书馆、一系列的风格①，而长诗，用最精准的语言捕捉了这一切。一部杰出的长诗，不仅根植传统、介入历史，更是对当下现实的寓言与对未来世界的预言。
蒋浩的《游仙诗》便是一部兼具寓言性与预言性的长诗。诗人借古典诗歌中“游仙诗”的名目，重写当代人的玄想与声色。游仙诗是古典汉诗中歌颂遨游仙境、赞美神仙世界的抒情咏怀诗体。这一诗体滥觞于老庄之道，孳乳于楚辞中的神游幻境和浪漫精神，源出于对社会不公现实的抵抗。古人游仙诗或“神仙思想”的核心主题是“灵化”和“不死”。魏晋玄奥之风盛行，游仙诗最为兴盛。南朝梁代的萧统最早将游仙诗列为诗体之一。在南北朝时期，在隐逸修道的游仙诗之外，也发展出了描摹梦幻迷离的仙境、炼丹修身的仙道、浪漫香艳的“仙恋”等寄托狂热宗教幻想或寓言情于玄理的新形式。此外，游仙诗并非只有对神仙世界的崇信，也有对天道人间的质疑与怨怼，具有讽喻的特性。蒋浩对古典游仙诗的“重写”，在精神气质上继承了老庄的有无相生、屈原的飘逸灵动以及魏晋的风流不羁，不仅自如游走于口语与文言之间，在语言层面上汲取了古典诗歌的养分，更“在当代意识和传统风骨之间左右逢源”（胡续冬语），援古刺今，“借题发挥”，借镜古典而熔铸现实，采气于史而养气于诗。
二
在这部长诗中，蒋浩将汉语的谐音双关与对偶回文发挥到了极致。同音异形、同形异义的词语巧妙混搭，构成一个又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金句。比如由同音词或谐音词展开联想，对称地拓展词义的限度：“你脱卸拖鞋妥协，她借媾解构结构”、“多汗的青春，齿红唇白；/多旱的中年，耻白蠢红”、“不是词，是瓷上的釉黄” “专治各种专制”……这绝不是牵强附会地随意拼凑，而是颇具巧思的高手炫技。诗人选择那些天然具有某种亲缘或因缘而彼此相吸的词语，依据它们的词义与词性组装成句，如精心打磨后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地紧扣在一起。不需要多余的钉子或黏着剂，仅凭汉语自身的凹凸与骈俪，就搭建出一个稳定且坚固的语义场。青春“多汗”的活力与中年“多旱”的疲惫，在倒置的修饰与对照的谐音中尽显无遗。或者，利用相近的字音字形，在不同语词和意象间跳跃腾挪：“花中蕾、铀中镭和云中雷不一样呢”、“虚脱地蜕皮脱壳”、“越梳越疏的长短发”“你是姑苏，/不咕咕，不姑姑”……形近字的堆叠无疑在视觉上加强了诗歌的密度，而部首的变换则指引想象，将抽象的情绪、感觉、概念具象化为某种可知可感的具体形象。
张枣的《镜中》也运用了同样的修辞技巧——“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梅”便是“悔”的具象，梅花下落，悔上心头，花满南山，心已成木。汉字中的偏旁部首，暗藏着的化腐朽为神奇、化混沌为真实的钥匙。而诗人巧妙利用汉字的这一特性，反叛甚或抵抗着现代性浪潮下的语言空心化。敬文东认为，语言的空心化是具象在语言中被“剔除”以致“殆尽”。在他看来，“语言的空心化意味着语词不再表征任何事物。”②语词和语词之间被迫搭配的结果，只能是语义空转游戏或者智力体操。而重建言与象的连接，是诗人不可脱卸的责任。除了上述两种方式外，蒋浩还常常通过颠倒词序来构造诗意，“私家且用做家私”、“现实实现事先的闲适”、“睡衣薄如易水”……这些如回文般巧妙的颠倒词，借助谐音重建隐喻，将种种难以平铺直叙的现实“一一颠倒重来”。不过，这样依赖文字巧合的修辞方式，未免带有诙谐、戏谑的色彩。倘若批评者指责诗人耽溺于文字游戏，倒也无可辩驳。但对于一个奉行词语享乐主义的诗人而言，诗歌语言的实验性与“游戏化”又有何不可呢？
而整首长诗最巧妙的谐音就隐匿于标题之中——“游仙”谐音“有限”。在“游仙”的主题外，此诗暗藏另一条“元诗”的线索，点明诗之“有限”。全诗开篇第一句即是“涂抹有限纱窗，勾勒出沙漠的胸肌。”蒋浩在乌鲁木齐写下这一阕诗——这便不难想象诗中实写的情景——透过纱窗，远眺荒漠，借助涂抹窗上的尘埃，在视野中勾勒沙漠的轮廓。这行明朗清晰的诗句，因“有限”二字蒙上了晦涩的面纱。如何理解“有限”的内涵呢？是指纱窗的数量、视野的范围抑或涂抹的幅度？这些解读自然无误，但却错失了串联全诗的引线或隐线。实际上，“有限”指向了语言与人类自身的限度。
德国哲学家加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指出：“我们所有的思维和认识总是由于我们对世界的语言解释而早已带有偏见。进入这种语言的解释就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中成长。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语言是人的有限性的真实标志。语言总是超越我们。”③正如黑格尔（G. W. F. Hegel）之见，人们的思考与认识是自由的，可以从感性现实和有限世界中解脱出来，现实的此岸与超感性的彼岸因之断裂，而艺术或诗是弥补分裂的重要媒介，“使纯然外在的、感性的、可消逝的东西与纯粹思想归于调和”、“使自然和有限现实与理解事物的思想所具有的无限自由归于调和”④。语言是思想勉为其难的最后形式，诗人西川如是说，而“语言的有限性只有诗人们体会得最深切”。⑤诗歌语言具有超越感，它不仅仅传达某种确凿的意义，更需要捕捉某种溢出表达的神秘性。诗的本质便是以有限的语言来呈现不可言说的奥义，命名存在或者道出真理。在《游仙诗》中，蒋浩不断逼近诗歌的边界与限度，在语言的有限性之中去展开无限性，将古典诗意肉身化，色情化，以致真正具象化。让不可言说的、神秘的、真理性的某种抽象观念，真正有所赋形，臻于繁复、深邃而真实的诗境。
三
诗人蒋浩究竟是如何以有限性去回应无限性的呢？蒋浩在接受诗人木朵的访谈时，曾如此阐明自己的诗学立场：“我们很多诗人实际上还只是用词语在挖掘自己的想象力，缺少必需的对词语的想象力。去想象字和词，用词语去想象词语，而不仅仅是事物。我有意识地训练过，或者我有的诗歌就是对词语的想象、判断、误读、歪曲、推论、顺接等等。词语即思想。我通过多种方式来扩大自己的词汇量，其实就是扩大认知。有时，我运用词语本身来挖掘词与词之间的各种联系，甚至是完成各种起承转合。而且，对词语的想象，能够把最新的外来语、俚语、音译语、网络语等都可以在使用中处理成词物对应的古代汉语，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它意外的奇妙：新词古意。”在《游仙诗》中，体现这种“新词古意”特性的例证比比皆是。口语和文言、隐语和白话、“热梗”和典故，都在诗人奇妙的词语想象力中极好地融合在一起。
比如这一段“要是波浪腐败，造一头诵经的假象，/在盘子里，甜腻地盐化着出窍的/火烧云。舌钉喃喃，脐钉甚皎洁；/鼻环田田，脚环涟涟，灌装这回廊。”蒋浩在此展现了他将古典诗意肉身化的绝妙形容术。来看看这四个诗行间透出古色古香的形容词吧！喃喃，唐代诗僧寒山笔下的读书声，宋代法师智圆诗中的鸟啼鸣；皎洁，班婕妤以此书写纨素，谢灵运以此描摹月光；田田，乐府中用以形容荷叶相连的景致；涟涟，诗经用以状写泪流不止的样貌。而蒋浩用这四个形容词分别形容舌钉、脐钉、鼻环与脚环。这些金属的饰物，带有尖锐、冰冷的属性，来源于某种古老的宗教仪式，流行于新潮、个性的或某种亚文化的群体之中。和普通的装饰不同，经由穿刺带来的痛感，舌钉或脐钉与身体的连接更加紧密和暧昧。隐匿于口腔中的舌钉，是刺痛语言的异物，以“喃喃”作为修饰，消解（也可能是放大）了舌钉之于肉身的突兀感，使它与想象中的喃喃书声、喃喃鸟鸣建立奇妙的连接。这些编织进古典诗意的形容词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没有写出来的喻体——脐钉皎洁如月光、鼻环田田如荷叶、脚环涟涟如水纹。这些只是无数可能的譬喻中，相对容易联想到的一种。而正是那些被省略的名词，让有限的形容词生发出无限的可能。
再如这几行，“人心不古。穿过卵石路，瞧，后山，/地铁般，隳突乎东西：痛定思痛。/甚矣乎，衣帽在一边，请理解我：/或此或彼，一地换一地，速度为损。”诗人自如地穿梭于文言与白话的不同节奏中，借古典的句式与词汇，丰富对现代物象的形容；又从现代事物中提炼古意，打通诗歌的古典之维。“隳突乎东西”是对柳宗元《捕蛇者说》中“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的截取或改写，诗人“断章取义”，将“悍吏”置换为“地铁”，隐去的“人物”与作为喻体的现代城市交通，被简洁明快的短句勾连在一起。二者似乎以同样的姿态闯入诗行，制造矛盾与张力。有限的典故，有限的场景，在跨越时空的并置中，变幻出无穷的姿态。
哲学家赵汀阳认为，历史是有限的，而时间无限。在无限流动的时间之中，历史不过是短短一瞬，“但历史却总是在迫使时间现身使其无限性呈现为一种在场的思想尺度。这是一种以有限蕴含无限，或者说，无限附体于有限的特别经验。无限时间附体在有限历史上，就像自然数，实际可及的数目是有限的，却附带着永远有着下一个数的无限性。在这个意义上说，有限的历史是无限时间的现身时刻。”⑥这种无限性在有限性中的运作，也被称之为“道”。“道”是古典游仙诗孜孜以求的精髓，也是蒋浩现代长诗版《游仙诗》真正从古典诗歌中延续而来的特质。
可见，在蒋浩的诗中，“游仙”之“游”，是游览的“游”、游戏的“游”，亦是游刃有余的“游”；“游仙”之“仙”，是散仙的“仙”，谪仙的“仙”，也是欲死欲仙的“仙”。诗人尽情享受着诗歌歧义性所带来的智性美感。游刃有余的诗歌技艺，欲仙欲死的情色要素，在重重叠叠、逻辑自洽的隐喻与象征中，将有限的、实在的语言变幻为无限神秘的诗。梁宗岱将诗之象征凝练地概括为“藉有形寓无形，藉有限表无限，藉刹那抓住永恒”⑦。藉有限寓无穷，孜孜以求道，正是蒋浩声色狂欢的语言表象背后的严肃内核。
注：
① 参阅[意]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杨德友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
②敬文东：《未完全打开的具象之门》，《灵魂在下边》，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09页。
③[德]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哲学解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65页。
④[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11页。
⑤西川：《大河拐大弯：一种探求可能性的诗歌思想》，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81页。
⑥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80页。
⑦ 梁宗岱：《诗与真》，卫建民校注，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75页。
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南方诗歌》2022年11月目录
“他山诗石”：姚风 译｜努诺.朱迪斯《世界的重量》（选11首）
“他山诗石”：柳向阳｜亨里克.诺德布兰德《十一月，手的颤抖》
“他山诗石”：伊娃.达.曼德拉戈尔 译｜俄/ 罗斯诗人作品6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