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手机屏,表姐也能看穿,表弟不止他自称的75公斤,但她没有揭穿。画外,表姐夫说,过了年自己就虚岁45了,表姐立刻纠正是46。时差的雪原上一声虎啸——表外甥高考之年生髭毛。
大伯发了一条诗朗诵的小视频,然后注意到侄子的头像换成了健身房的正午公牛。但侄子抢红包之前已是药渣。
堂妹在微博上共情了堂嫂子的肿瘤。肿瘤本应生到那咸猪手上!老天不公。堂嫂子发现另一位堂妹屏蔽了堂兄,堂兄解释说,她现在调到了要害部门,要随时小心别碰倒纪律的红墨水。
刷朋友圈时,姨母预感到外甥女婿节后会猝死。但谁也没猜到,他还异地包养了梅花鹿。
表哥这才发现所有的表妹都已经离婚。他想了想:就,也都在情理之中。一别两宽。他又想了想自己,头里嗡的一声,呼吸骤然紧促——原来今天忘了服用prozac(百忧解)。还不如,怀着良知良能,跳转岁末的人间新闻。激愤之余,他又发现相关视频已经“停止访问”,像沉入了暗无天日的太平洋底。即便是那里走在另一条进化路上的章鱼,也是有痛觉的……
恩师晒出的餐桌上有鱼。学生们点赞时忘了这位退休老人的双相情感障碍、偏执和孤独。在他的购物车里有制造鱼雷的所有材料。他是潜艇,要击沉所有驶向历史彼岸的巨轮。
闺蜜一边做鱼,一边发来语音,大过年的,她的心态还是崩了。从中国户口到美国国籍,再到新加坡的永居权,世界大粪坑中,世界公民无地可逃。
阁楼上,丈夫在弹幕的字缝里磕到了一种绯红色的药丸(不是百忧解,胜似百忧解),然后浅笑不止,如姨父。主卧里,妻子能理解河北、山西、河南的每一起形婚和离婚,但还是要质问:一个爱豆的天怎么就塌入了隐婚?
视频上,儿子认出了掏粪男孩已经不再扮演梦想家,女儿认出了巴拉拉小魔仙已经变身为营业员。父亲在沙发上曰:流量如斯夫。众生都在同一时光的流逝中,还有比这更宽广的安慰吗?
母亲却只觉得“这个世界吵闹”,她让两个孩子都戴上耳机。吵闹停止了,她得到了一个“无声的美国”,它的北方,正如所有北方,“是悲哀的”。
据转发,鲁迅先生称春节为“旧年”、“古历”乃至“废历”,他是不过的。但他又反感“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而希望我们有所快活,有所休息。东亚曾起刀兵。他笑听“上海宁”放花爆,吵闹了“隔壁的外国人”。
奶奶给混血孙子转账时,不耐烦地划走了反诈提示。
弟向兄解释,自己为什么放弃了南方的血色的高薪,回到了内地的省城的体制。他们的家乡,正张灯结彩,房价的后槽牙咬紧了暴雷的文字,就是不嚼,而公务员的公积金溢出来。挺明智的选择,兄沉吟良久,其实是在琢磨“体制”用英文怎么说。一列复兴号钻过层峦叠嶂,一束代码击中楼顶轻生者的小脑,一条运河疏浚了,从华尔街到硅谷——然后沸水又环流到大湾区。格局像太空站的太阳能板一样打开,又合拢。于是,兄挪动疼痛的拇指关节,查看美股的绿意;挪动痉挛的拇指关节,确认了自己的401K退休账号;挪动劳损的拇指关节,在优步下单了夏威夷寿司——有虾、午餐肉和芒果。工作午餐且算年夜饭吧。
新英格兰的女主角还是“劳动终岁”。她踏雪去超市买了三头黄水仙,赶回家放在背景里,就打开摄像头,主持下一场网会。这“岁朝清供”真够“清”啊。雪又落了下来……
加利福尼亚的男配角也终于迎来除夕夜。熄灯后,他点进了校友群,在搜索栏输入了一个带女字边的名字,犹豫了几秒,又删了。他倒在双人床上,沉重地闭上又干又酸的眼。连平板屏幕也暗了下去。二十年前一个学妹的笑盈盈的脸——连同光纤,连同锁链——从时差的马里亚纳海沟中浮出来,慢慢升向通讯卫星的列阵。
2022
我怀念那么多人——当气温大幅回升,就像今天;当午后我从火车小站步行回家;当天也晴了,地解冻了,残雪没了,露出兔子的刨痕;当啮齿类的小家伙突然探出头来,惊讶于气候变化;当世界的气息忽而清醇,却又淡淡地含着烟味儿,可以用此地冒充任何城市,任何社群;是的,世界,当我深深体察到我在这个世界中,当我什么也不想做,我什么也没有做,却感到充实,死前的充实;当这个世界充实得开始了一次空想,仿佛下午的日照会不断延长,当我改主意了,回忆起一两段旅途,三四片国土,若干部电视剧,好几个月份,数不清的明亮的道路……是的,当此时,我怀念那么多人,我怀念他/她们在我最微弱希望中的每一次转身。
2022年2月23日
如果亚历山大大帝仅仅因为自己的体重而没有越过赫勒斯滂海峡,那么,是不是也有河流,他终不能横渡?
在巩固北疆的早期征战中,他曾怎样克服青春的重力,渡过多瑙河及其支流?在某个河岸,他是否曾驻足,感受自身如重负?
不论年轻还是老迈,自身和自身的文明终究是重负。还有那么多河流——
从伊利里亚到色雷斯人的腹地到丰美的大草原,还有那么多河流,在阳光下,不疾不徐地奔向黑海,旅人见证,远在亚历山大之前。
美东时间的午夜,孩子都睡熟了,一个中国父亲爬起来,打开电脑加会儿班,但实际上一直在看战争的突发新闻。就像那些河流上的浮冰在他昏沉的头脑中发出撞击声。
他回到床上,想翻翻书再入睡。今夜,如何阅读俄国文学?在1887年重游乌克兰之前,契诃夫总能想出一个八月的子夜,一片原野和树林,雾一点点升起。总有一具尸体,族裔不明地、原因不明地躺在无主的大地上。总有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搭起了篝火,奉命在此看守。八月的凉意足以让人牙齿打战!他的能说笑的同伴借机离开,问路的僧侣也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慌张地赶往下一个村庄。但山羊胡子还留在那儿,伴着越来越轻漂的火舌和越来越沉重的尸体,他慢慢睡着了……
……秦始皇的尸体在驰道上也会发臭。契诃夫的尸体放在一节冷冻车厢上,从德国巴登送回莫斯科,人们发现,那车厢原本是用来运牡蛎的……
书掉了,孩子翻身并哭喊,父亲这才又醒过神来,但心气涣散,竟又抓起手机,刷了刷社交媒体——
此时,远方,有没有晨雾还看不出来,整个大草原都打着牙战,另一个父亲收到信息:今天学校关闭,小孩要待在家中。不多时,玫瑰色的晨曦现了,防空警报响起来了。
2022/2/24
的确,在任何国家,发动新的革命,需先推销新的革命。据说,给资本家推销上吊绳并不比推销星际旅行更难。
难的是,如今,私心的恐惧和公意的愤怒都需要以不倦的转发为前提。
牛奶和牛奶的代言人也需要转发。律法和律法的难实行也需要转发。节气和节气的旅游业转发了又有何用。
不可挣脱之物却从不需要推销。
据小道消息大声说,战争可能也不再需要推销。
一涉及到吃妹妹、宰哥哥,疯人院和日记本就不够用了。
一涉及到露齿微笑,大家就都很美国了,必欲苹果肌累僵,因为社群中“今天是个好日子”以至于“日日是好日”。但有人脸上马赛克。但有人牙齿不见了。
但在卧室,我不也曾经物化过伴侣、拥护过性器官的私有?
然后,在隔着窗户向邻居露齿微笑之前,在出门推销之前,我打开电视,看人性赛事的幕后花絮:太撕扯了,呜呼,转发。
难的是:全心全意地爱,全心全意地劳作,全心全意地休息。难的是:今夜大概会有很好的月光,一个勇于幸福的人亲切地坐在那里,不转发,也不写日记。
旧革命的废墟和老社群的困意中,农历年的第一轮圆月终将升起,黄橙橙的,抱住秃的枝干。只要仍有不可挣脱之物,就会有挣脱的动作。只要仍有“好日子“的推销,就会有自救的一念,闪过料峭的心底,为了爱、劳作和休息。
继续挣脱吧。继续自救吧。
2022
(亦受齐泽克启发)
据报道,昨日(4月30日)上午,神仙局
召开会议,随后,火和大圣重新选举了人民。
“要理解自己的历史使命是多么难啊!”
“重新选举,势在必行!”
新产生的人民排队领取太极图时,
保持着有涵养的格物距离。
“仁者,爱人。”
“民者,盲也。”
风向变了。五月的鲜花开放了。草色浓了。
新产生的人民随手拍照。一边修图
一边走回家。倏忽间又聚集为网、为幻境。
以上就是九洲清晏小区的最新情况。
“节日快乐!”
“人民万岁!”
天何言哉!彼得第一次不认主时,
天给他小声出主意(主义)了吗?
剑所砍下的耳朵已是报废的千年?
天何言哉。彼得第二次不认主时,
天是笑声呵呵还是在用悄悄话
给出最高指示?还要有第三次
不认主,天忍住了说希伯来语?
当耶稣想起鲜花的道路,彼得
的空拳握住的不是剑而是舌头。
天何言哉?四季运行。万物
(一回回)生作。基督(一
遍遍)死去。罗马(一个个)
衰落。我们和文明将会骑上
马背?人民和意志还要畅游长江?
没有判案,自然没有翻案,没有
证词,也就没有宽恕。教会成立,
一次次。无言的泪水中冬夜降临,
一个学生的心又充实起来。很快,
夜充实得像一种哲学。天何言哉。
耶拿,斯文真的骑在马背上!武
汉,意志真的畅游了长江!
但是,沃罗涅日,只有草原
和天空……那是长生天?大梵天?
还是「纯粹之米开朗基罗」
所犁过的蓝色?天空蓝得象
人心的拱顶?蓝得象知更鸟
的蛋……象一种必要的哲学。
无神论学生的心又充实起来。
他见证了冬夜的降临,
他背诵出泪水和微火。
人世随时可能毁灭,
但意义……天何言哉!
2022年五月四日、六月四日
我改主意了:落日前,我要朝着远水,迈出右腿。我
下决心了:尽快去学习分辨,含苞欲放的,是芍药还是
牡丹。我回过神了:在变的气象中我真的回过身来。我明
白了:凌晨零点,要原谅真正的自己,因为在所有令人心碎
的关系中,我都和真理正对着。我改主意了:现在,也就是死
前,我要迈出左腿,缓步行走,死前,即现在,我要真实地生活。
2022年5月
春夏之间,我激动如常:如何注视阳光中的一棵树啊!如何形容它的绿?我感受着每一次光合作用。我感受着叶绿素的热烈、兴盛、活跃、清晰、确定、无言……叶绿素即爱。叶绿素最真实地寓意着关于爱的一切。没有什么比叶绿素更具体,也没有什么比叶绿素更博大。我感受着我自己的每一次光合作用。我希望爱得更热烈也更清晰,以至于无言,立在春夏之间。
2022年
先是户外的四川火锅浓香,
复经室内的台湾奶茶免糖
——这竟也是新英格兰的暑期感?
多肉长得多好啊!感慨浇花人迁徙。
博士们关于西罗马和美利坚的闲谈……
零乱得不能免俗,吸取软糯的遗珠。
台球碰啊碰。碰面有二十五年的因果律。
魔方转啊转。转向者,时运也,生离别。
孩子们终于从任天堂赛道中扭过头,
回神吧,游向纸牌之迷阵——
女王、魔法、噩梦、无限、
权力、进步、灭绝,还有……对,飞行!
窗外渐雨。手机上“强雷暴”预警。
浏览器打开,VR港岛看房:
东八区的客厅有海景濛濛,无须望
万千航路上集装不定,彼心或此心;
而南中国也正要掀起海雾一角,
用时运之不定针,袖珍而千钧。
2022年7月2日(8月修改)于马萨诸塞
王璞,诗人、教师、学者、文化工作者和译者。美国布兰代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副教授和比较文学项目主任。1980年11月生于山西,成长于北京。中学时开始写诗。1999年至2006年在北京大学求学,获文学学士和硕士。期间曾担任五四文学社的负责人,参与组织过北大未名湖诗歌节,组织编辑过《未名湖》等诗歌刊物。 2006年至2012年在纽约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期间曾游学巴黎并参与瓦尔特·本雅明《拱廊街计划》手稿的合译。从2012年起任教于布兰代斯大学。曾获未名诗歌节(2006)、刘丽安诗歌节(2008)、诗东西PEW诗歌奖(2013)。出版有诗集《宝塔及其他》(2015,获2016年胡适首部诗集奖)、《新诗·王璞专辑:序章和杂咏》(2021)。诗作曾被翻译为德文、英文、法文和荷兰文。曾受邀参加2015年柏林国际诗歌节。其他诗作、论述散见于《中国诗歌评论》《文学评论》《新诗评论》《诗建设》等国内外刊物。英文学术专著The Translatability of Revolution: Guo Moruo and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Culture由哈佛大学亚洲中心于2018年出版。2019年《飞地》推出“王璞的诗”小集,并收有《王璞诗歌年表:自拟》。2020年为法国南特高等研究院研究员(Fellow),疫情期间作为志愿者参与为中国在法留学生分发健康包。正在筹划完成一本现代诗歌评论集。所译哈佛版《本雅明评传》于2022年出版。
《南方诗歌》2022年11月目录
“他山诗石”:姚风 译|努诺.朱迪斯《世界的重量》(选11首)
“他山诗石”:柳向阳|亨里克.诺德布兰德《十一月,手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