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六年前的一场医患矛盾
1979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天上下着中雨,刚工作四年的我在外科病房值夜班,大约8点钟左右,我正在办公室忙着写白天的手术记录。忽然一位穿着雨衣的中年人出现在面前,我一眼就认出是前一天门诊接诊过的病人,认为自己患前列腺炎,但是经我检查后已经排除,并无大碍。他一张口就让我为其开病假证明,我感到很为难,因为这种情况是不符合病假条件的。经反复的解释,就是不答应。“我不管什么规定,你替我看过病就得开假条”“今天你不开给我,什么事情你也不要想干。”作为医生,我窝了一肚子火,却又不能爆发,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正在他胡搅蛮缠时候,病房里的一位脑外伤病人病情发生变化,家属请我去处理一下。我刚站起来就被那个家伙一把抓住衣领,“你哪里都不准去,必须给我开假条”。我再三说明要去抢救病人,横竖不让走。旁边的病人家属实在看不下去了,三四个人过来劝他松开手,可是怎么说都没用,还破口大骂。几位家属不让了,硬是将我抢了过来,“汤医生,你去抢救病人吧,这里的事我们来处理”。我赶紧跑向病房,原来是脑外伤昏迷患者的痰堵在喉咙里了,呼吸不畅,经过吸痰等处理,恢复了正常呼吸。
刚走出病房,就听见医生办公室那边热闹异常,打斗声呻吟声不绝于耳!我预感出事了,急忙跑过去,只见几位家属拳打脚踢,一个人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哭叫着求饶,已经是鼻青眼肿,面目全非,与刚才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判若两人!眼看就要出人命了,我大喊几声“不能打人”,连忙上前将倒在地上的那位护住,并把几位家属劝开。此时的这位老兄一反常态,跪地抱着我的腿,不住地说:“医生您真是好人啊,刚才我那样对待你,你还护着我救我,我再也不要假条了,再也不无理取闹了”。
时隔数日,我走在王营镇的大街上,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位要开假条的病人,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道歉,原来那天晚上他多喝了几杯酒,借着酒劲惹出了那场闹剧。从此以后,我们成了熟人。
退红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加速,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渐提高,对身体健康的重视程度也日益加强。由于医疗改革跟不上经济发展的需要,政府财政对医院的扶持杯水车薪,使得公立医院不得不靠市场化来维持自身的发展,于是就陷入了以药养医、成本核算、医务人员收入以创收多少为指标的怪圈,造成病人就医难、看病贵等问题,同时也出现了托熟人,找关系、送红包等不良现象。
“红包”的出现,对于靠有限的工资养家糊口的医生来说,的确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有些人因此丧失了医德。但是许多有良知的医生却十分反感,有点被侮辱的感觉。手术的前一天,也是主刀医生最头痛的日子。病人家属往往会在没有人的时候,硬是将红包塞进你的口袋,任凭你如何拒绝都没用,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心。有的医生往往会在手术后当众将红包退还,结果患者觉得没有面子,搞得双方都很尴尬。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在我的心中一直非常纠结。
有一天查房以后,正准备退还昨天手术病人送我的红包,护士长拿着病人欠费单交给我,让医生们催一下床位病人去交费。我一眼瞄见欠费名单上有那位患者的姓名,灵机一动,立即与护士长商量,不如将红包替他交到住院费上,然后将缴费收据还给他,等他出院结帐时就可以拿回自己的“红包”了。这样做既可以拒收红包,还避免了不必要的尴尬,岂不是一举两得!
第二天早会上,我向同事们介绍了这种退红包的方法,大家一致觉得非常好。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为如何退红包而发愁了。很快,院领导得知了我们科的做法,认为非常可贵,迅速在全院推广,并设立了奖励机制。如此一来,既减轻了患者的负担,亦和谐了医患的关系,更弘扬了医务人员的正气!医院宣传科写了一篇报道刊登在淮阴日报上,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老百姓都知道在淮安第一人民医院看病是不需要送红包的。渐渐的,病人送红包现象越来越少,医院的病人数量却越来越多,医患纠纷也逐渐减少,医院进入快速发展的轨道。
那一年,我被市总工会评为“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被市委宣传部、文明办评为“淮阴市二季度文明新事”,并参加了当时的宣讲团,去各县市传经送宝,忙得不可开交。直到现在,我们医院在历年的行风评比中,依然是名列前茅!
小医生成长记
刚走上工作岗位,正是医院人手紧缺时期,我们这些毕业不久的医学生,很自然地被用到了刀刃上。每天查房、写病历文件、参加手术、术后病人的处理、换药拆线、值班、上门诊、会诊及带教实习生等任务。天天工作安排满满的,下夜班很少能休息,上至主任,下到住院医师都一样。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话,夜间来了急诊,传达室的工人师傅专门负责去有关医生家叫门,随叫随到,从无怨言。
外科系统培养年轻医生,都有一套不变的制度,每一个种类的手术,采取3.3.3制,即先看上级医生做3台,然后当助手3台,自己在上级医生带领下做3台,上级医生认可后,才可以单独去完成手术。我们医院的前身是部队医院,对手术操作要求非常严格,各种器械的使用方法都有规范的要求。尤其是与老前辈们同台手术,可要万分小心谨慎,手持器械的姿势不对,那你就倒霉了,呵斥你一声,让你纠正,那是给你面子。如果再次出错,弄不好手上就会被重重一击,敲得你痛到心里,下次永远不会再犯。严重时候,直接请你下台,台下练好了再来。俗话说得好,“严师出高徒”,从医院手术室走出来的外科医生,手术操作都是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我的师傅李业宽那一年在上海表演针刺麻醉下胃大部切除,连上海的医生都不得不佩服。
那时候没有电脑,病历文件的书写都是手工完成,不管工作多忙,病人只要入院,必须在12小时内完成病历。所以,每天最繁重的任务就是写病历,有时一下子来了五六个病人,只好晚上加班,写完病历后已是深夜,才能回家休息。
医院多少年来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每天查房前,住院医师必须把自己床位上需要换药的病人处理好,我们都是提前半个小时到医院,换好药,整理好病历,等待上级医生查房。习惯成自然,直到现在,早睡早起已经成为自己的生物钟,无法改变。
在那医护人员极度缺乏的年代,医生护士工作不分家,值班医生要负责上半夜的护理工作,给病人量体温、测血压和静脉输液,12点以后才能休息。夜间急诊手术,一个医生带着手术室护士完成手术是经常的,要是放在现在,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的师傅李业宽医师,那时还不到40岁,虽然是泌尿外科专业,但是普外手术做得非常漂亮,胆大心细,手术基本功那是了得,几乎没有他开不了的刀,看他做手术,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平时手把手地带着我做泌尿外科手术,还时不时地收点普外科病人,让我多练练外科基本功。在我的医生生涯中,是不可多得的好老师,好前辈。虽然早已退休,但是教给我的手术技巧,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的医学院校毕业生逐年增多,新鲜血液不断补充到医院,我们这些高年资的医生,又担负起培养他们的责任。年复一年,医院不断发展,年轻医生也在不断成长,新技术、新疗法层出不穷,业务水平持续提高。若干年后,当年的小医生,从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到主任医师。职称提升了,责任也在不断地加重,医生的一辈子,都在不断地学习,不停地进步,直到退休。
一生为了救死扶伤,忙着、累着、辛苦着、快乐着。每当我看到手术后的病人痊愈出院,看到一封封发自内心的感谢信,看到一幅幅鲜红的锦旗,看到徒弟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就感油然而生。这辈子当医生,我从不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