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 民
认识迭民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叫我一道去江北一个副矿长家做客。其间我看到有对夫妇在这矿长家忙前忙后,俨如家人。我问父亲这两人是谁?父亲说是二井的工人,叫X迭民。(那时我在一井工作)后来听说,之前迭民在船上工作,是这名副矿长帮忙,调进煤矿工作的,所以关系亲密。船上工作,煤矿工作都辛苦。船上工作是死了没埋;煤矿工作是埋了没死,不过迭民调来煤矿由于他懂机修不用下井的。
再见迭民时,已经是1978年的事了。那时,迭民在机修班当班长,我在机修班实习。机修班主要工作就是修矿车。那时的矿车车轮都是生铁铸造的,由于矿车载重量大,轨道不规范,矿车轮子磨损很大,几乎每天都有几辆车要修。
迭民中等个子,长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嘴皮厚,舌头大。都说嘴皮薄的人大多口齿伶俐、巧舌如簧;但迭民是个例外,迭民能说会道、口若悬河,或许是船上漂泊见多识广;或许是江湖闯荡阅人无数吧!
实习期满,我调到办公室负责增产节约工作。迭民不久也调到供应科负责配件采购工作,我俩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算是同事了。
我和迭民是同时被提拔为科长的,他负责供销工作,我负责技术工作。我们都是1983年提拔的干部。按照当时的说法,83年前提拔的干部算正式干部,但改革开放后,工厂干部,尤其是中层干部全部变成聘用制了。
迭民负责供销工作时,日子好过。那时,工厂刚引进涤盖棉运动装生产线,生产的《飞天》牌运动装供不应求,哪里还用得着推销哟!朋友来了想买套《飞天》牌涤盖棉运动装还要厂长或者迭民签字,(副厂级的干部都还不行)。各区、县百货公司或者供销社进货都要看和迭民的关系如何。关系好的,多开点货;关系一般的,少配点货;没有关系的就得搭配点不太好销的货了。八十年代后期,迭民还因为销售业绩突出被授予省级销售标兵称号。
供应方面,原料、辅料、染化料乃至织机、器材等物资采购全凭迭民一支笔。那时迭民的权利远超副厂长。
就器材的采购权,迭民和设备科内斗了好多年。设备科一直想获得器材采购权。从专业角度讲,器材的采购理应由专业部门确定,但迭民一直不放权。几年折腾下来,厂长拗不过设备科的软磨硬缠,同意将弹簧针采购权划归设备科。
但迭民可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设备科第一次采购回来的弹簧针就遇到麻烦,说设备科采购贵了,中间有猫腻;品牌不对,质量有问题。不久迭民重新夺回了弹簧针采购权。
其实那种弹簧针当时才三分钱一枚,价格透明,谁搞得了理乱?可能是价格正常上浮吧!八十年代末,许多产品价格都在正常上浮。至于质量问题也一说,也没人做过调查统计。
迭民对我倒还好。有年我在天津出差,知道进口织(舌)针快用完了,于是顺便前往天津织针厂考察,看有没有可替代的国产织针。那时进口渠道还不畅通,且进口织针价格昂贵,要一个美金一枚。到厂一看,正好该厂在仿制西德织针,仿制织针外形和进口的一模一样,听介绍用的钢材也和进口织针一样,价格才0.4元人民币一枚,于是直接订购了一万枚。织针到厂,上机一用,性能完全不能和进口织针相比——热处理不过关。但迭民也没借故对我拈过拿错。
工厂那时Dyestuff用得特别多,而当时许多商品已是买方市场了,Dyestuff也不例外。像我厂这种用量大又不差钱的用户,哪个供应商不跟在屁股后面转?我在上海遇到过好多Dyestuff供应商,听说你有权进Dyestuff,哪个不陪你打牌、喝酒、K歌、泡妞(只要你喜欢),因Dyestuff行业竞争激烈,利润可观!
迭民会造势,不时说某Dyestuff供应紧张,某Dyestuff价格又要上涨,主管领导不了解市场行情,或许有意装聋作哑也顺势说,外出颠簸,劳苦功高,1988年还特别奖励相关人员桑特拉一辆,说是为了工作方便。那时的桑特拉价值人民币18万元,迭民下台后,这名相关人员就转行了。
迭民虽文凭不高,只读了个初中,但迭民肯学习,记性好,跑的地方不少。吹牛,文史地理、风土人情无所不知;聊天,国内形势、世界局势无所不晓!迭民尤其有语言识别天赋。听人说话就知道对方是哪个省市来的。我就不行,我也走过许多地方但我就分不清楚,对方是南方、北方的,更莫说哪个省市的了。这也是迭民本事之一。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迭民发迹得益于一次事故。1987年工厂三人出差两人因公殉职,唯迭民大难不死。从此迭民在工厂人气上升。1991年工厂新调来一位厂长,这位厂长或许是为了平衡关系,或许是为了笼络人心,或许是策略,组阁时,提拔迭民为副厂长,负责后勤工作。明眼人都知道,迭民当供销科长,管着工厂物资进出大权,谁也不愿轻易得罪他,只能给他挪个窝。
新调来的厂长屁股还坐热,强龙难压地头蛇,一年后灰溜溜走了。迭民在一帮年轻人簇拥下上位,当上厂长。
迭民上台前,我就停薪留职下海了。迭民上台后,有次在路上碰到我,迭民问我,你咋办?我说,工厂出点钱,我出点钱我们来搞个合资公司如何?迭民知道我的性格,同意了我的提议,于是成立了公私合营重庆富华针织技术有限责任公司,由我当总经理,这在当时的重庆乃至全国可能都是首创。
迭民执政那些年狠抓了一阵企业管理工作,制定过许多企业管理文件。1997年工厂走入困境邀请我回去工作时,我让办公室统计了一下,某年一年工厂就出台360多个文件,平均每天一个。
迭民的管理方式主要是承包,认为一包就灵。或许受到“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启发吧。
迭民的承包制涵盖面极广,上至车间承包、销售承包,下至电话费、开水费承包。那时办公室电话都做了个小木箱锁着,钥匙只有办公室内部人员才知道放在哪儿,非本办公室人员打电话,得让管电话的人开锁,市内电话五角一分钟。开水要到锅炉去打,五磅茶瓶的两角一瓶;八磅的三角钱一瓶,办公室人员则凭票供应。我曾笑说,那时的工厂除了和部队共用的大棚公厕无权承包外,连办公室的厕所都承包了的。上厕所是不是凭票我记不清了,但办公室厕所门永远是关着的!
那个年代,内地大多数厕所收费!为了多收费,我还见过入厕广而告知的。本世纪初,我到河北沧州,一下火车,许多高音喇叭不断声聒噪,“大便,小便一律一元!”。内急,跟着一举着牌子的人去方便,走拢一看就是猪圈里边一排粪坑的厕所,围墙大多残破不堪。
迭明主政时,我在工厂门口租了一处厂房生产文化衫,棉毛裤,内急就近到办公室厕所去方便,但去时得找之前的同事开门,否则你再着急也没得用。
那时我还没用手机,只有一个BB机,有事得到办公室去回电话。五角钱一分钟的电话,还有人在旁边盯着,默默记时呢!
最不可理解的是,业务电话费用也承包了的,所以业务人员一般不主动打电话联系客人,而是坐等客人电话打进来!一有电话进来可能有几只手去抢,因为打进来的电话很可能是有人来定做产品,谁接到订单谁就能“吃皮”哪像现在的“业务”电话,打得你不胜其扰!
罚款也是迭民的管理手段之一,这种罚款甚至还延伸到来厂加工的客户。有次,一客户来厂加工产品,没注意厂区内严禁吸烟标识,就在大门口吸烟,恰好被门卫逮住了,门卫非要按标识罚客户100元,(创收提成)从此该客户再也不来工厂加工了。
迭民管事期间,也曾利用政府纾困资金开发过一个产品—保暖棉。但由于迭民的销售方式古老—还在利用各地区县“老朋友”“老关系”销售。
“天下熙熙皆为利兮,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些所谓的“老朋友”“老关系”面对利益,哪还有什么交情哟!
产品销不出去迭民也着急,于是给全体员工下达保暖棉销售任务,完不成任务的不发工资。员工无奈,只有让亲朋好友认购。自产自销模式其实已是迭民的最后挣扎了,不到一年纾困资金用完,工厂被迫停产。同时代的“俞兆林”保暖内衣则在全国开店,广告铺路,成本不到50一套的保暖内衣卖到300多元一套,还有人争先恐后。这也是企业营销理念上的差距吧。
我厂进口设备生产的保暖棉有些优势,面料很少露底。面料露底,影响外观;其他国产设备,同样原料、同样编织方法生产出来的面料大多露底。可惜迭民没有抓住这次机遇,否则,保暖棉这个产品或许能让工厂生存几年。
1997年,工厂陷入绝境,不得已把厂房、土地、人员、债务等整体转让给一家北京来的房地产公司,但这个公司没有实力,也不履行当初承诺,一年后市政府主管部门和该公司终止合同,但工厂大势已去,复工、复产已不可能,迭民成了“末代皇帝”,但迭民殚精竭虑了!
迭民为了脱困,突围也想了不少办法,如由党委书记牵头成立劳动服务公司,由党办主任承包食堂成立生活服务公司等,加上我的公司共计有五个公司。这些公司唯有我是一级法人,那些公司都是二级法人。
不到一年,上述公司难以开展业务,负债日增,不得已相继宣布解散,或结清债务分家。我的公司就是和迭民结清债务分家的。迭民曾在干部大会上表扬说我,只有富华公司结清了债务,没欠工厂一分钱账。
迭民有个事情看得比较透,即不同意把工厂整体转让给上述房地产公司而是想转让给江苏AB集团。AB集团是做抗菌内裤的,和工厂是同行。如果转让给江苏AB集团或许能给工人一条活路。但迭民那时已是难孚众望,力不从心了。
有个事情迭民虽然没给我办成,但我还是得感谢他。我是1988年就评定的工程师职称,按规定,工程师职称评定后最多六年就可以申报高级工程师职称。按我的技术成果,论文数,早就可以申报高级工程师了,但主办人员就一直拖着不办。迭民曾把主管人员叫来当面交代为我办理相关手续,可那个主管人员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办,后来那个主管人员就下岗了。那时高级工程师本本有用,现在没用了。
1978年,我帮忙解决过迭民内弟的工作问题。
迭民娶了个好老婆。迭民老婆性格好,做人低调,待迭民很好,两人也伉俪情深,但好人命不长,迭民老婆因病,四十左右就离开了迭民。从此,迭民生活脱轨,因老婆在世时,迭民基本不做家务事。而且,迭民虽大难不死,但受伤后,皮肤不能排汗,夏天尤其难过,需要人照顾。
后来,迭民也找过老伴,但半路夫妻很难陪你到老。何况迭民又是一个需要服侍的病人。近年它,迭民一个人住在养老院。他在养老院时,我到养老院去看过他,那时迭民精神还好,还是那么健谈!最近,听说迭民得了重病,疫情原因也不好去看他,待疫情过了再去看他吧!
迭民性格固执得罪过不少人,包括比他年长的老工人。记得九十年代初,国家还没有根据物价上涨指数,给退休工人逐年上调工资,而那时退休工人退休金很低,加上医疗费又不能报销,生活大多十分困难,为此,国家允许企业给每个退休工人每月发放二十元菜篮子津贴。重庆市绝大多数企业给退休工人发放了菜篮子津贴的,唯有我厂没有发放,为此,许多老工人骂迭民,甚至拳头相向。其实,那时工厂是有能力支付的。迭民还有点任性。有次,一员工下岗自谋出路后,迭民突然要求其限时回厂报到。那名员工在外出差,由于江面扎雾,不能按时回来,迭民以此为由竟开除了这名员工公职。
迭民和我共事多年,还是有些感情。迭民的故事很多,迭民的经历就是一本教科书,但我学不会!
2022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