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姐不会开汽车,她儿子就给他买了一辆小型电动三轮车,是国内的名牌“亚迪”,她平时也就开着它到附近的小区取个快递,如果去县里或镇里买菜,她会和张振庭约好一块去,张振庭有一辆丰田霸道,可每次买菜她必多买几样,好像要付给张振庭油钱,或是和张振庭在外面吃个简餐,她必抢着买单,后来张振庭家的菜她基本包了,张振庭没见过第二个比更她大方的人。
那天张姐头一次把那辆电动车开出五六里地,并且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好多路段都没有路灯,要知道她那年已经七十多岁,还有心脏病,足见她的大方,不,仗义。可是她接上张振庭就有点犯难,两个人都是大个儿,加一起有三百五十斤,已经超过了那辆车的荷载。虽说是两个座,后边的座是折叠的,很简易,只能驮个孩子;即便能坐得下,两个人贴得太紧,后面的人还得搂着前边的人的腰,要不会掉下来,多难为情?张振庭说:“您带着我的背包先走吧?,我走回去。”张姐说:“你上来吧,压坏了咱们就推着。”张振庭说:“要不我来骑?”瞅瞅没敢,他没骑过电动车,怕把老太太给摔着。他就把背包放在胸前,倒过来坐,让两人背靠背,可他的屁股太大,座位太小,得半悬着,硌得不行,又把行李放在车上下来走,张姐就换上低档跟着。一会儿雨停了,还出了月亮,天海蓝海蓝地好看。他们走了足有两个小时,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一点。
“那次我一个人走三十里夜路,去场部取回北京的调令,那是一望无际的苞米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好在有月亮,我脚步飞快都不敢往两边瞅。我们同一宿舍的人都劝我第二天白天再去,说不定有去场部的拖拉机,可我已经在北大荒下放了十年,一刻都等不了。”在和张振庭散步的时候张姐不只一回对他讲这段经历。
“就没有哪位见义勇为的男士陪着您?”张振庭遗憾自己那次不能陪张姐同去,尽管那时候他还是个高中生。
“没有,真的没有,像你呢。”张姐红了脸,那样子就像个老年少女。
“你们北京、上海的知青下乡和我们下乡完全是两回事,你们去的是大农场,半军事化管理,发军装、有工资、有星期天、有文化生活、风气也正,就是下去的时间太长了,十年哪,人生有几个十年?我下乡只有三年,是集体户,打架斗殴,经常挨饿,我真想用我那三年换您的十年,真的。”张振庭有一种怪癖,喜欢别人的生活,因为能丰富自己的小说。
张姐说:“一年都不应该。”
张振庭说:“一天都不应该。可下乡十年都没改变您的气质,还那么小资。”其实他想说:“受了那么多苦您还这么大方。”
张姐说:“你不也一样?”
张振庭有点胆突突地用钥匙打开自家的防盗门,迅速摁亮了门口的客厅灯,一切都是他七十天前离家时的样子,只是没有前来迎接他的两狗一猫。老实说,他家对面两条街都没住几户人,一到晚上黑成一片。他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真不敢住,门太多,怕突然从哪个门里走出个什么东西。他就像他家的狗那样用力嗅了嗅,好像没什么异味——他的鼻子练得很灵,他家的猫狗只要在屋里拉屎撒尿他立刻能闻出来,并且知道是谁干的。他打开手机,关了灯,直接上二楼卧室,开了灯,关了门,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他家二楼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大卧室是他母亲的,母亲回了老家屋子仍然空着;他住得是小卧室,多孝顺?其实是为了少搞卫生,还有,小卧室小得不容一点阴影,让他有安全感。
砰砰砰,有人擂门。张振庭突然从梦中惊醒,听见狗在楼下叫,他赶紧穿衣下楼,只见窗外有刺眼的探照灯射进屋,就像美国的警匪电影。他打开客厅灯再打开防盗门,只见大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车前站着两个白衣人和张姐,他问:“怎么回事儿?”张姐说:“您没事儿呀?”对白衣人说:“张先生没事儿,谢谢你们了。”白衣人说:“没事儿就好。”开着带红十字的白车就走了。
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张振庭送张姐回家,问:“什么情况?”
张姐不好意思道:“今晚你没跟我散步,我越想越不对劲,我想你肯定是病了,身边没个人儿,出什么事儿可怎么办?打电话你不接,我就打了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