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海之殇(纪实小说)
彭 彬

我是在最红火的时候,志气满满、喜气洋洋下海的。
那是1998年4月3日,星期五,我找到马经理,休一个月探亲假。他说该休就休,放松下也好。顺利迈出这一步,真不容易,不由地长舒一口气,人逢喜事精神爽呀!日子是同事记下的,次日晚上,我去了她的婚宴,喜上加喜,酒都差点喝高了。周一就去了宁波,算下海试水吧。
受东南亚金融危机影响,济钢日子不好过,出口更是举步维艰。1997年圣诞节那天,临危受命,出任出口部科长。随即成立钢板、螺纹钢、钢坯、生铁四个小组,主动去跑市场;而后提出“满天星”战略,力争做到“满天星星齐闪烁,东边不亮西边亮”。每天业务进展,随时分析讨论;每周四下午,固定学习总结;大伙儿都精神抖擞,面貌焕然一新,业绩也有了很大起色。
后来传闻,分管出口的杨副经理面临退休,领导们正打算提拔我填补空缺。马经理也多次在晨会上说,好好跟我学着点,将来就是你来干。虽有牢骚成份,确含真实意味。树大招风呀,惹得资历老的个别科长眼红,怨气只能撒在我身上。
马经理,身高1.75米左右,体重超90公斤,虎背熊腰,喝白酒两斤多,典型的山东大汉。最初干消防灭火,还是最费力气的,抱握水管喷头的杠把式。才四十出头,头发却掉了大半,余下的又白了近半,看上去倒像花甲之年。他自嘲说,不少小朋友遇到他,都叫他爷爷。也难怪,完美主义者,操心的命呀!爱操心,会操心,也不得不操心,就有操不完的心,省不下的。
他好学无比,自学成才,从电大专科学到南开硕士,获取的证书厚厚一摞,有含金量极高的律师证、外销员证、会计证和驾驶证等。经常教导我要不断学习,东西学到手才是自己的;靠本事吃饭,才不怕下岗失业。他既厚道又能干,精力充沛得从来不知啥叫累,谁有困难都爱找他,他古道热肠,似乎没有解决不了的。
实话实说,他是我工作后,遇到的第一个榜样和贵人,对我更有知遇之恩,是我年轻时崇拜的偶像。都说领进门的师傅最重要,在为人处世方面,他更是影响了我一生的人。领导这么好,对我又这么器重,明说下海,肯定少不了规劝和麻烦,很可能兵马未动粮草先断了,行不通的。
那为啥非要下海呢?说来话长,得慢慢捋。
有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行的。1997年,济钢人均收入8000元,还曾拖欠三个月工资,新任厂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逐月补上。我工龄短,月收入不到500元,媳妇更低。俩口子都在钢厂上班,只能说温饱没问题。靠出差挣床腿钱,攒点私房碎银。常打交道的外企,如日资的三井物产、住友金属等,同样资历的,一月能挣咱一年的,美资港资的甚至更高。他们在高档写字楼上班,厂区环境没法比;出差住最贵的酒店,我们的住宿费标准,却只能住最差的;花起钱来的大方,让囊中羞涩的我们,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只有仰望和羡慕的份。
马经理性子急,很少有慢步的时候,总是连走带跑的。靠本事吃饭的,难免有恃才傲物的毛病,瞧不起阿谀奉承之辈。以诚待人不错,但处理官场关系就成了短板。看不惯的多了,总有烦躁的时候,又无可奈何,就发通牢骚,缓缓情绪。像“气死我了,不干了”“真不是人干的活”之类的,就经常当着别人的面,脱口而出。潜移默化地觉得,领导这活不好干,吃力不讨好;虽然好听有面子,却不值得去干。有高人还说,真到了处级干部,想走也走不了啦。
1996年年底,我和杨副经理一起去东南亚考察钢材市场,长达一个月。马来西亚巴生港,就是个进口钢材万国博览会。钢贸商把钢板划分四个档次,日本新日铁、韩国浦项一档,宝钢和上钢一厂二档,俄罗斯、乌克兰的钢厂三档,济钢居最末的四档。档次之间的价差,瞠目结舌。前三档的钢板都是矮矮的一摞,板间缝隙不大,新日铁的更是严丝合缝;济钢的就太出格了,据说还算国内较好的,弯弯扭扭,哪叫“板”呀!堆的像座小山,专业术语“平整度极差”,这也不够,应该叫“无平整度”。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羞愧得脸发红发烫,差点站立不住。钢板是济钢主打产品,让搞出口,实在汗颜,难有信心的。
那年代鼓励国退民进。济钢能否进步,是否还有未来,也很疑惑。九七年某政策研究中心出版的《国有企业何去何从》,厚厚一大本,认真看完了。说国企改革要搞股份制,但东西方不一样,也有文化困境。同样股份制企业,五位董事,三位赞成两位反对,决议都通过了。西方的,决议能不折不扣地执行;国内的,两位反对的会暗中作梗,让执行大打折扣,偏离初衷,甚至根本执行不了。文中只说国企改革的目标是现代企业制度,但何为“现代”,迷茫的很,说的云里雾里,只能摸石头过河。
都爱唱“明天会更好”,其实未必,但憧憬的总是更好的。近而立之年,还在寻找立的方向,抓紧下海吧。九七年腊月,香港某集团,世界五百强企业,其总裁带着贸易部总经理,来工厂拜访,双方合作又多又好又久远。我和他俩认识多年,自觉私交不错,郑重提出,想去他们北京分部。他们说分部刚成立,正缺人手,诚恳欢迎我去。但直接过去不行,坏了两家关系,建议先去别地儿呆半年,过渡一下。
只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宁波某民营公司老板,以前见过几次面,有相见恨晚之感。我俩电话,一拍即合,他说公司不规范,要上档次扩规模,随时都可以过来。他与领导们也很熟,说不用考虑这些,原本就难有合作的。做他的经理助理,待遇比一般外企还好,唯一的副经理还是从某南方钢厂挖来的副厂长,曾经的副厅级干部呢。
劳动节前,飞回济南,去单位看了领导和同事,记得还发了几张新名片,算是亮明正身了。晚上在大观园附近的小饭馆,我俩口请马经理夫妇吃饭,好像还喝了几瓶啤酒,那时开车不查酒驾。想解释清楚来龙去脉,说辜负了期望,不要怪罪;表达谢意,感谢多年的关照和提携。马经理说可以理解,也羡慕年轻人的闯劲,但搞的他措手不及,在厂里肯定很被动,一再劝我回单位。我说,你这么大本事,还这么累,想撂挑子,我撑破天,也未必能达到你的状态,就放我一马吧。后来转了话题,推杯换盏地,聊得轻松愉快。对未来,也更有信心了。
马经理成熟老道,可能已预料到,后来厂子要发生的事。相形之下,我还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厂长书记一起到国贸公司开大会,大动干戈,对下海事件十分生气。三四个月内,先后三人离职,其中两位是科长,另一位还是见义勇为英雄。严厉批评单位领导,光抓业务,不重思想,留不住人才。要采取措施,亡羊补牢,能劝回的还要劝,不允许再发生类似事情。原公司书记还为此,被调离到别的单位。
宁波公司没有硬性考核指标,工作压力不大,也是轻车熟路,难的是心态调整,从“能不求人就不求”变为“处处求人”。与老板经常一起出差,亲如兄弟,还几次参加他的家宴。每月回济南一次,来回机票都能报销。只是苦了媳妇,记得七月她过生日那天,我让以前同事买了蛋糕送去。晚上独饮瓶干红,接我电话时,话都啰啰不清了。
后来传出风来,说像我这种情况,工厂要收回住房,媳妇要下岗待业。顾不了啦,只能当耳旁风,这边进那边出,爱咋咋的,心想熬到九月底就够半年了。既然没打算长呆下去,就更要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对得起老板的厚爱。也忙中偷闲,完整看完在法国举办的足球世界杯,见证了齐达内首次捧杯、罗纳尔多勇夺金球奖。在宁波电影院,欣赏了《泰坦尼克号》,回到济南又带岳父岳母媳妇再看一遍,不惜泪水多洒一场。
外表的自在,掩藏不住内心的焦虑和疲惫。有了期盼,就觉得日子太慢;担心生变,就一直忐忑不安。两地分居还没有孩子,相当于重回单身生活,彼此都是考验;老家父母要赡养,哥姐的孩子要上学花钱,还没敢告诉他们真相呢。不管如何折腾,小家安定、有稳定收入才是底线,整个家族的定海神针不能说倒就倒了。
九月底,给香港某公司贸易部总经理打电话。她说上周,济钢某老总和马经理到香港,她刚说我离开济钢的事,就被老总打断了,说我一直在济钢,干得好好的,外面传的都是谣言,不要信。弄得她不好意思再张口了,实在遗憾,爱莫能助。头“轰”的一声炸了,彻底蒙圈,所有的解释都没了力量,也失去了意义。
陷于绝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马经理,让帮忙与她再沟通一下,结果可想而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想给自己找个说法,尽力了。“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丢掉一切幻想,上岸吧。
按厂子规定,三个月无故不上班,就会自动除名。公司以病假报的考勤,回去没任何障碍。但此时的单位,说物是人非有点夸张,但氛围确实天壤之别。曾经的众星捧月,如今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灾星。坐冷板凳,天天玩电脑游戏,扑克牌空当接龙,娴熟无比。直到阳历年底,唯有代表公司先后去南京和大连开会,算是办了点正经事。
“观察期”满,领导特为我成立了新科室——市场开发部,配了三个同事,让我领着开辟新市场。至此,新的篇章才算正式翻开,回归正常生活。
下海之殇,是惨烈的,也是刻骨铭心的。做成件事,都是需要机缘巧合的。真的怪不得别人,人人都是屁股决定脑袋,要怪只能怪自己,年轻气盛,成长太顺。还是太嫩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嘛。感恩下海后挽留的领导、包容的同事,也感恩接纳的宁波老板、想接纳的香港朋友,感恩下海后所有的遇见,让人生旅途,有了段非同寻常的宝贵经历,也是终身财富,受益匪浅。
人到中年才领悟到,远处是风景,近处才是人生。沿途错过的风景,淡然;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放下。更重要的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既然无常是人生的必修课,倒不如放下我执,尽人事,听天命。重新上岸的自己,见证了济钢历史上发展最辉煌的岁月,能亲力亲为,为之添砖加瓦,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无比光荣自豪的。
写于2022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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