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晓】
母亲和她的拐杖
(下)
(原创 家在山河间
2022-11-08 发表于山西)

母亲开始柱拐杖了。医生的话当然奉若圣旨,比我们的话管用多了。但她并没有拄我为她买的,拄的是八姑送的一根拐杖。
我的这位八姑上过几年学,认识一些字。她家住县城不远。母亲在县城单元楼住的时候,便时常来和母亲叙谈,说的都是陈年旧话。其实我这个八姑的命运很不幸。她是老马家行五的五老舅的女儿,嫁了和当时马沙涧相隔不远一个叫王崖村的岳家男人为妻。她的姐姐就是我曾写过《我的姑姑》一文的主人公。姑姑不止一次向我讲过她的这位妹妹,我的八姑及八姑夫家里的故事。那是个改天换地的时代,也是打破一切旧信仰与老迷信的年月。我的八姑夫的父亲,是那个年代里根正苗红的革命运动的积极分子。砸神像、拆旧庙,总是冲锋在前。姑姑说,八姑夫的爹把一座神像的头搬回家中,有好心人悄悄劝说,他似乎也有些害怕,想趁夜色送回去,可庙拆了,没处送,他索性把那个头扔到了沟里。姑姑叹息着说:“他们后来去了大新疆,一大家子人过得好好的。年老思乡心切,再回到老家,倒霉的事全都来了,除了大儿子,几个孩子都犯病,有的疯打疯闹,整天不着家。有的呆头呆脑,老闷在家里。家不成个家,人不像个人。真是作孽呀,这不是现世报吗?”姑姑说完,不住地摇头,又是一连串的叹息。八姑后来的生活一团乱麻,尤其是八姑父病逝后,她照护几个儿女过活,有时还会遭到这些有病孩子的莫名推搡,乃至没轻没重的拳脚,这样不堪的日子,没有未来的绝望,多重精神和身体上的重压,她终于支撑不住,在一次大病之后撒手西去。似乎冥冥之中有先兆,八姑在送母亲拐杖时曾说过,她今后用不着这拐杖了。

八姑送给母亲的这根拐杖,当然是一支很老很旧的拐杖。竹子的,比成人的大姆子稍粗些,竹杆虽细竹节却很大,一大拃的竹节有7节,手持的地方弯成个半圆。拐杖最底下已经磨秃了,我找了个塑胶的防滑帽戴上。母亲对这个拐杖很在意,也很高兴拄着。走路时,一只手握着拐杖,一只手在身子前后划拉着,像在划船,而拐杖似乎如同一支掌握方向的舵。
那根竹拐杖毕竟那么旧了,我们便为母亲买了各样的拐杖,孙辈们更把买拐杖当作孝敬的一种表达,告诉他们的奶奶新拐杖比那个旧拐杖有哪些好处,总之希望奶奶能用自己买来的。弟媳芳平在世时曾为母亲买过一个不锈钢材质、防滑还可以打开当板凳的多功能拐杖。这些母亲都愉快接受,但都静静的放在那儿,大多都没怎么使用。我问过母亲,她说有的太高,有的又太沉,觉得还是八姑送的这个拐杖用着顺手。最后才说,这个拐杖是我的五老妗生前拄过的。五老妗是我八姑的母亲,我印象中是一个很瘦又低矮的老人,已忘记她故去多少年了,就连八姑离世也十多年了。
我的茶友王兄喜欢制作拐杖,他的拐杖材料来自生长在中条山满山遍野,一种蔷薇科的灌木,学名叫白娟梅。一到春天,沟坡、山洼里便开满了白灿灿的一片又一片。那花是一串一串的,一个枝头至少六七朵,花瓣硕大,花蕊淡黄,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洁白娇艳,如同盛开的白莲花。这种灌木木质坚硬,纹理细密,白皮红心,适合做拐杖,山里人叫龙柏木。王兄制作的龙柏木拐杖很有特色,取其自然形成的根与干的形态,稍加修整,根为杖头,似龙似凤,适手把握;枝干为躯,或满身疙瘩,或扭曲蜿蜒,加上他龙飞凤舞写下“龙柏木长寿杖”几个字,乍一看,惹人眼目,颇有几分意趣。王兄专门为母亲制作了一个拐杖,我送给母亲时,他老人家掂了掂说太沉了,一直都没有用。母亲对别人的好牢牢记在心,尽管他一次都没有拄那根龙柏木的拐杖,但总念念不忘王兄的一片热心。

如今母亲还拄那根八姑送的拐杖。拐杖根部磨秃了,我安了一个防滑帽。用的时间久了,那塑胶就会老化,我便及时换了新的。母亲拄着这根拐杖,已经是双手紧紧握着,一只手在上,另一只手抓着拐杖正中间,身子和拐杖挨的很近。挪一步,拐杖往前移动一下,腰弯的也越来越厉害。走的也越来越慢,以往拐杖“咚咚”作响,现在只剩下迟缓而拖拉的声音。我站在她的身后,一步一趋的跟着,能听到她身体力量不济的喘息。忽然想起她曾经头顶面粉簸箕,翩翩行走的情景,不由内心生出一丝悲凉。
记得那年参加成人高考,作文是看图作文。画面一颗小树苗绑在一根拐杖上。要求文字不得少于800字。因为有了一些工作和生活的经历,一时进入写作状态,竟洋洋洒洒写下2000多字。那时只是联想到“老与小”“帮与扶”这些,而今却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思绪萦绕在心头。
拐杖其实就是人生悲凉的一个佐证。无论你是如何与拐杖结缘的,多少都带有一些无奈。或是年老拐杖成了你的支撑和依靠,或者患病身体力量缺失,必须靠拐杖的支持。当你不能依靠自身的力量来支撑身体,那种无力感一定会带着种种的伤感。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让我猜的谜语:生下四条腿,长大两条腿,老了三条腿。一个简单的谜语,通过腿的增减,说尽了人的一生。父母曾经是我们幼年的拐杖,如今我们是父母年老的拐杖。没有拄拐杖的时候你是不会有拄拐杖的感想的。当我们年老的时候,如果拄着拐杖,又该是一种怎样的心绪呢?
母亲用一节短短的拐杖,丈量着她晚年的绵绵时光,这些晚景里写满了暮色的渐逝和生活的不易。越是到了后面的路,越是让人不忍直视,因为我们看见的不再是铿锵的脚步,而是拐杖拖沓无力,留下的似有似无的痕迹,还有沉闷迟缓,断断续续的轻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