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落石出
张 艳
日子这个快啊。去年今日拔的一束麦秸,还插在花瓶里,今年的麦子却已归仓。
插在花瓶的麦子已旧成土色,有点灰头土脸。
去年我心气满满,要把老屋翻盖,已经30年没人住的老屋,屋顶塌了一大块,木门木窗都朽烂成一节一节,手摸上去就散架。村子里这样的青砖老房几乎无存,四周建起的高房大院更显得老房破败不堪。
跟老家的大姐商量了好几天,把旧屋拆掉,重新建三间新砖房。大姐嫁在了同村,从小对村子的情况熟悉。在农村,盖房是大事,能把人扒层皮,当然现在没有那么累了,只要联系好了盖房队,选个吉日良辰,放上一挂鞭炮,自会屋顺人安。
我自己设计好了三间房子的图纸,尺寸精心核算,做图我是在行的,用CAD软件出了效果图,很漂亮:三间主房,一间客厅,一间小书房,一间卧房外又分出了一个小卫生间和厨房,农村的大部分房屋都是这样设计,我也入乡随俗,大门按邻居的建议,开在了中间。庭院我留得尽量大,能放下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具,我还单独规划出了一小片编织柳条筐的区域,2米长,1.5米宽。小时候,家里院子小,每每编凉席时,得到外面的大街上。
找了一个吉日,当然也按乡俗放了一挂红红的鞭炮,把塌的旧屋铲去,轰轰响的机车开进来,地基挖下去,添新土打夯,280平的老宅一天就换了模样。
建房队是邻村的,说起话来还是远房亲戚,知根知底的,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起个大早,我从200里地外往回赶,开车一个半小时,有些累,看到搅拌机已经哗哗拌着沙子和石灰,立刻来了精神,有两个人在抻线绳定新房的四个角,我跟在身后看看能帮上什么。
哪里能帮上,大姐和大姐夫忙前忙后的,也插不上手。他们常年生活在农村,熟悉盖房的一切流程,沏了茶,买了烟,一旁候着。
这时,本村一个60岁左右的女人(可能年龄不到,风吹日晒地,目测可能和实际年龄有出入),怀里抱个孩子,骂骂咧咧地来了,一下子把抻的定角线扯到一边,愤愤地用脚踹倒了刚垒起的新砖,一屁股坐在地基沿上:想建房,门都没有。
建房队停了下来。机器断了电。大家看着。不停地有村人过来看热闹。
大姐拉我到一边,说原由,是跟大姐曾有过结的人。大姐有一年做信贷员,集资了全村大几十万的钱去存,说是利息高,回报好。结果上当受骗,钱让人卷着跑了,集资的人哪里饶得了大姐,当时在县城曾轰动一时。立了案,大姐虽是受害者,但差点进监狱,后来倒是把卷钱跑的人抓着了,可钱已大部分追不回来。闹事的女人便是受害者之一,据说还有近10万的钱没有追回来。
我急了:现在是我盖房,不是姐你。
大姐冲着女人嚷了几句,人家根本不听。我跟女人解释:是我盖房,跟我姐没有关系。
女人蛮横:我不管,你们给了我那10万块钱,再盖。
在县城开超市的外甥女赶了过来。看着这架势,说,报警吧。
报了警又能怎样?我急着寻电话,找到了一个当律师的同学,他问了一些房产证和村子建房需要的证明后,建议我还是先停下来,走法律程序解决。
建房队的十多个人不能就这么耗着。大姐让他们走了。搅拌机也拉走了。人家每天赶工,忙得很。
搅拌好的水泥要变硬了,我心疼,自己拿铁锨铲了铲,哪里干得动。女人怀里的孩子哭闹,她骂骂咧咧,抱着孩子走了,但随即换了她家的老人,颤巍巍来了,走路随时要倒的样子,我躲着他,他越发蹬鼻子上脸,恨不得我跟他动手,好一躺耍赖。
我去找村长。在建房前,已经咨询了,村长当时一口肯定:盖吧,你家老人留下的地基,证都齐全,符合规定,能盖。
此时的村长完全变了口气,女人在村里本就是不好惹的主儿,碰到这事,村长摊开双手一脸愁容,让我去县城土地所找相关领导解决。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超出了我的预想。大姐锁着眉头,长吁短叹。
我嘴上急出了泡,嗓子疼到说不出话。可就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村长倒是给想了个主意,私下跟女人调解,给她点钱,看看行不行。
钱能解决问题也行,我说,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给她钱可以,但得说明,跟我大姐那集资的事是两码事,不然,全村那么多集资户,都来闹,我给不起钱。
让村长去说和,女人张口就是5万。村长当然没同意,跟我商量。
我更不同意:村长,你看,老人的旧宅,遗产继承人是我,跟我大姐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看在是乡亲的份上,我拿出1万块钱,算是同情她理解她。村长又去跟女人说,女人撒了一顿泼,当然不同意,嫌钱少。
每天,女人或抱着孩子过来看,或骑个破车子围着地基转,看我们动工没有,据老邻居说,有天,看到女人半夜还在我的老屋前转,怕我们半夜盖房。
一天,又一天。我筋疲力尽。买原料、雇铲车,已经花掉2万块。
接下来,怎么办?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办法。在背地里抹眼泪,不愿让大姐一家看到,本来这事,大姐已经很后悔了,是她没有考虑周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我强颜欢笑,宽慰大姐,不就2万块钱,咱不要了。
大姐出来进去,哭丧着脸,急了,对着当街一顿臭骂。那粗俗的骂人的话,我想我这辈子是学不会的,也骂不出口。可这哑巴亏,让我吃得窝火。两个月过去了,七月份,雨季来了,一场透雨,深挖的地基存了一坑水,还好南、北、东三面没有房子。西邻是本家的哥哥,人在外地,房子没人住,打了几次电话来,寻问情况,怕把他的房子淹了。大姐夫找来抽水机,把地基坑里的水抽了出来。我和大姐夫把沙子和石灰归整到了大姐家,三大摞红红的新砖挪到了不碍事的地方。
这收拾不起的惨状,让我的心在滴血,不是心疼我的2万块钱,当然,钱是我一点一点攒的,不疼是瞎话。让我欲哭无泪虚弱无助的是,怎么就找不到一个有效的办法。
我回了城里。真不想再跟那本属于我的老家有任何联系。老家是什么?人们都给老家叫作故乡,这样一叫,乡愁的味道就出来了。父母在的地方是故乡,如今父母都已不在,唯一有他们气息的老屋曾是曾祖父和祖父的根基,到父亲继承后,青砖已斑驳到不成样子。而今青砖老屋也没有了,我心中修筑起的另一座美好的田庐也坍塌了,我的童年、田野、谷物、亲人再也无处安放。
大姐打电话来,铃声一响,我就一激灵,知道又有不好的消息。
秋收的时候我回去了一次,地基处挖的大坑被大姐夫用土填平了,不填不行,邻居的房子地面下的墙基不能总露着,更不能长期被雨水浸泡。院子里堆了一些土,早有草蔓和臭蒿爬满,比老房在时更荒凉。这些草,像旗开得胜的复仇者般,一副那恶毒女人的狂傲姿态睥睨着我,摇头晃脑,它们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嚣张?我上手薅了一把,嘴里呼呼喘着粗气。石灰大姐夫便宜卖给了同村正在盖房的,因为放时间长了会过期,沙子和红砖像没发生任何事似的,在那里静默着。
见了心就会疼一下。我跟大姐夫商量,要不自己拿砖垒起个院墙来,这样四处敞着,家不像家啊。
大姐夫用砖一垒院墙时,女人又来了,撒着泼,骂着什么祖宗八辈的秽语……
最近读到一个对子的上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好像能对好这副对子下联的人很少。我想了一想,好像也不能。不过,有点可怜这小虾。我觉得我就是这只小虾,它毕竟还有水吃,而我,连自己的老屋都守不住。
想起李白的诗,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在设想好的新房内编青青柳条的梦破碎了,碎得让人憋火而寒心。想起我开开心心设计新房图纸时,正是柳条挡也挡不住地泛青,那春风得意的劲哟。
好友见我一直闷闷不乐,宽慰着:咱找上一帮人,砸她家门去。我知道友人是在说气话,想让我开心起来。
我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友来劲了:对,对,要笑,一定要多笑,笑出眼泪来。多大的事啊。
走法律程序,起诉女人!这个念头一闪,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弄到这步田地,实在没有办法,只是不知起诉这事需要付出多大的精力和时间,友人拍拍我的肩膀,胸有成竹地,立刻上网查起来。
大不了,等她死了,再盖。我的鼻子发酸,不由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作者简介:

张艳,中国自然资源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协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协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驻校作家。作品发《散文百家》《散文诗世界》《大地文学》《阳光》《大地文学》《中国自然资源报》《中国矿业报》《苏州日报》等报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