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恒旭
有时,我会独自坐在窗前,很仔细地在记忆中寻找儿时走过的路,去学校要翻几座山,过几条沟,去寻找每个拐弯处的特殊标记,生怕自己走丢了。时间久了,模糊了,只剩下个大慨。
记得二十年前,从故乡来省城,公路弯弯曲曲,爬坡下坎,需要五六个小时。如是春运期间,天未亮就得打车去车站买票,排队,排到下午三四点上车,摸黑才能到家。现在一条平直的高速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感觉世界突然小了。
也许也是因为世界小了,故乡能装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记得小时候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小学校,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一下课,到处都是同学,玩弹珠的、跳绳的、打乒乓球的、踢毽子的、跳格格的、斗机的、下棋的、扇纸牌的、打翻板的、打隐蔽战的……多到数不过来,唯独没人在教室里看书。
一个镇两三个乡,一个乡十来个村,加上乡镇上的,一个年级差不多有三十个班,但后来上初中的时,就只剩下四五个班了,再到后来上高中的人已经不能用“班”这个量词了……
我的小学校是唐朝修建的一座庙宇,建于山顶,四周有奇峰怪石,古木参天。建筑成“日”字型,三堂两阁,内有假山水池,还有地下室。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厅里的红色圆木大柱的上半部分都被一条巴掌宽的铁条缠绕着,柱子下面被大石狮子驮着。后来说是危房,把寺庙拆了。人们把那些古木砍了,用木头在原地盖了一所四合院模样的学校,再后来学生少了,都去了乡上,学校也闲置了,有人又在学校门前修了一小型寺庙,寺庙虽小,但菩萨齐全,香火依旧旺盛。
每次从山下路过,我都会停一下,思考要不要上去看看,但一次都没上去过,怕它覆盖了我记忆中的样子。也怕被人看见,到了寺庙不烧香的话,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一个另类。特别是我婆那一代人,佛就是一种信念,周边大大小小的寺庙她都会轮流参拜,有时也去远的地方,比如遂宁的观音庙,她曾步行去过三次,一个单边就超过两百公里。我的父母也没有反对,一是不想违背老人的愿望,一是走走可以锻炼身体。 但到了我父母这一代,只是参拜一下神龛和先人的墓地。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总有忙不完的活。
记得小时候,没有任何东西会比土地宝贵,经常有两家因为土地界线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总会有人将庄稼靠着界线种。让我想起六尺巷的故事,“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为了土地,每一条路被打理得光光的,哪怕是没人走的土埂,一来是怕路上的草祸害了庄稼,一来是因为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缺柴。更别提山上的树了,个个被剃成了毛笔。为了不让树根长进耕地和沃土流失,人们每年都会在耕地与土埂之间掏很深的沟,这样每一块耕地就像装裱后的画,山村犹如拼图,黄一块,红一块,绿一块……整齐而错落有致,四季变化不断,就连房屋四周的自留地也是棱角分明。
我们家房屋三面都有自留地,但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用来种调味菜的,比如葱姜蒜等,其他的都是种油皮菜、大青菜等蔬菜,这个几乎都是用于喂猪,因为那个时代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变成钱,我们要读书,只能在大年三十跪在猪圈边,一边磕头一边求菩萨保佑六畜兴旺。到了后来才明白,当时应该跪在妈妈的脚下磕头才对,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的恩赐。
我的妈妈身高不到一米五,体重不到九十斤,但她用这么单薄的身躯为我们遮风挡雨,也用这么单薄的身躯垫平了我们走向了远方的路。
记得在我二年级时,正是种小秧季节,家里喂有一群鸭子,怕它们进入别人的秧田,我一大早就得去田边站岗,等妈妈忙完家务给我送饭来,她接岗后我才能去学校。有一次,妈妈迟到了,不懂事的我居然把饭和碗一起摔在田里,然后背着书包气冲冲地走了,走远后偷偷回头,看见她还在原地发呆。这个画面刻在了我心里,怎么也擦不去,因为我一直没有给她道歉。
其实母亲来得已经很早了,她需要煮七八头猪的食物,还要煮我们一家人的早饭,很多时候还得一边煮一边用石磨磨豆子磨玉米,给猪加点营养。她几乎都是在鸡叫第二遍时就起床,在我有记忆时起,几乎都是,当然她也是我们家睡得最晚的人。
忙完坡上的活,太阳也回家休息了,妈妈的事仿佛才开始。收柴火,伺候鸡鸭进圈,弄猪草。猪草还在土里,无论春夏秋冬,风雷雨雪,她都在黑夜里摸菜,一筐又一筐。把一切抢进屋,便开始忙晚餐,晚餐后,急急忙忙喂猪,完毕后开始在煤油灯下将猪草砍碎,为第二天做准备。一切做完,时针也指在了第二天。我总是想,她每天都忙忙碌碌,像在炼狱一般,但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一点也没有学会。
母亲从来不会说教,只用行动告诉你什么是生活。她可以用不到九十斤的身体挑着一百一十斤的粮食翻山越岭到十里外的乡上送公粮,一天还得跑三个来回;她可以在起早贪黑的岁月里挤出时间来给我们做“千层底”,养蚕补贴家用;她可以做到自己在被牛角蜂群殴时还能脱下自己的衣服来包她的孙女;她可以做到一辈子没和婆顶过嘴,一辈子不和我爸吵架,一辈子没有骂过我们;她也可以做到一生不在背后说人坏话……不知是她的软弱,还是她的善良。在生活面前,她只是一味地退让,忍耐,把路让给了别人,把自己逼进墙角,就像大地一样,任凭雨打霜冻,待来年它照样春绿秋黄。她是那么的笨,笨得好像没有了底线。多年以后,我也开始忙碌了,很多时候也沉默寡言了,也开始事事都让着别人了,开始懂她了,但她却离开了我们。
没有母亲的故乡,也许不应该再叫故乡。没有了妈妈,人生仿佛突然就没有了归途,我就像那只没有脚的鸟,只能飞向远方……
但我还是会有意无意地去想她,提别是那时候的年,腊月二十几就开始杀年猪,亲戚间轮流请客吃饭,互道祝福。打扬尘,给灶王爷涂蜂蜜,贴春联,放鞭炮,安神龛……当然看不了春节联欢晚会,不必说电视机,电都没有,但可以去乡上电影院看电影,我总是躲在父亲的长大衣里偷偷钻进去。大年初几,街上人山人海,我怕走丢,一直攥着父亲的大衣角,虽然只看得见别人的脚,但还是坚持跟着。当然也不只是春节才有电影看,每个村每年都有一次由政府组织的免费坝坝电影,四里乡亲打着用竹筒报纸做的煤油火把路路纤纤蜂涌而至,也没有人会担心家里东西会丢,也许是因为那时的人们都很纯朴善良,没有歪心,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很穷,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偷。不管是什么原因,每个人都爱着这个所谓的故乡,谁也没有离开,大家一起种地,一起吹牛。虽然一个小队只有七八十人,但热闹非凡。清晨,公鸡的打鸣声此起彼伏;白天,坡上干活的人相互呼应,隔空聊天;晚上,狗吠声由近及远,声声入耳。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故乡瘦了,人们纷纷去了远方,其中也包括我。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城市里的夜晚也格外的宁静,雨点打在雨棚与地上,像一匹野马在院子里打转,它的脚步声越来越乱,越来越急,最后还是跳过围墙奔向了故乡。
一路上,车窗外的远山似曾相识又异常陌生,大体形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但树木林立,杂草丛生,像一副模糊的画,已经看不出哪里是庄稼地了。近一点的地方,发现儿时踩过的路溜进了草丛,只剩下一截长满毛的尾巴。无人管理的树在疯长,草也在疯长。故乡臃肿了,像一个又肥又胖的老太太瘫坐在地上,无神的耷拉着脑袋,想站又站不起来,想躺也躺不下去。我在想,她还是我的故乡吗?我要不要走进她的怀抱?她将来又该怎么办?
顶着小雨,隔着鱼塘望向老屋,关门闭户的。我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仿佛还能看见母亲还站在晒坝为我送行,我也背着行囊准备远行,也是站在这个位置隔着鱼塘相望。我突然转身快步走向晒坝,将包丢在地上,伸出双臂,但什么也没有,石板上除了一行依稀的脚印,就是厚厚的青苔,还有青苔下那些被封印了的我儿时的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回来了,他显然比以前瘦了。我问他这么大的雨你跑坡上去干什么,他说:“拔草,现在遍地都是草,不拔会越来越多!”
饭后,我们又聊起一些事:他还是不愿意和我进城,他说他要守着母亲的坟地,守着老屋,守着神龛,守着祖宗,守着这片土地;我说你一个人在家不要和人闹架,他说现在我们队也就剩下六个老年人,平时碰面的时候都少,哪里还会吵架;他说土地里全是草,比人都高,现在遍坡都是这样,村里的人都老了,以后该怎么办;还说谁出去多少年了,杳无音信,生死未卜,谁远嫁了,谁上门去了,谁投靠远方亲戚去了,谁又死了;也聊到了将来,他叮嘱我要记住祖先们墓地的位置,以后有机会也去烧一点纸,也带孩子去看看……
我不禁看向神龛,“天地君亲师位”,这上面供奉着已经逝去的先人们,都传承了好多代人了,她以后又该何去何从呢?也许在博物馆里吧!但这几千年的“神龛”文化呢?也进博物馆吗?我却成了罪人,因为我就是那个断点,我有一种被撕裂的痛,疼得没有语言,也没有眼泪。
我站在“静逸门”前,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出去?我缓缓抬头看向远方。地上本有很多路,走的人少了,荒了,也就没有了路。
2022.10.30草稿成都
注解:静逸门:一种没有墙的门框,参考蒲恒旭的散文《静逸门》。
蒲恒旭,四川乐至人,现居成都。提倡文章简单化,大众化,让所有读者都能读懂,但又希望做到一篇文章能让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著有诗歌散文近几百篇,部分散发于各个网刊和书刊。一直在编著《蒲恒旭寓言》系列和《聊斋遗风》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