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梦的日子
桑民强
我做传销缘于一个偶然的机遇。
正月二十那天傍晚,我到附近一家裁缝个体户霞的家里去,我是发了发性去归还早该归还的许多本书籍的。
“来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我一到她家,霞好像对归还书籍并不在意,拉住我就放录像,好在我也有闲,看看就看看。只是有些诧异,她并不富裕,刚分到新房用石灰水抹了抹墙壁就搬入了,也没有像样的家具,一台彩电还是国产的杂牌,怎么又添置了录像机和录像带了呢?一看我才明白,原来不是故事片,而是某传销公司的OPP(产品说明会)。我当时确实被产品摇摆机的神奇功能所吸引,更被诱人的传销报酬所打动。所以尽管片子时间长达三小时,我还是饶有兴趣地看光。她家好像对客人呆留到深夜习惯了,非但没有不满之辞,反而款待有加,那台摇摆机就搁在隔壁房间,我在霞的指导下初步尝试了一番,感到浑身舒服。这天晚上回到厂宿舍,一直睡不着。我自命不凡,虽说缺乏天份,但才干还是有的,但为什么人到知天命了还是家徒四壁呢,难道是命不好,还是没有碰到机遇?现在机遇叩门,我敢不敢开门迎接?那OPP里著名的传销商张女士再三强调,只要有一家好的传销公司,一个好的传销产品,传销并不困难。传销不会放弃你,只有你放弃它。再听听,你说没有时间,时间靠挤出来的,越是说没有时间的人腰包愈是瘪,此言对极!想想自己能言会道,最适合这个营生了。还有,传销用的是倍增学,上线靠下线集体去“人人为我”,“我”当然是发财啰。那样看来,发财并不难,就看自己能不能抓住机遇,要喝就要喝头口水,趁目前小镇上除了霞还没有人做,我下了决心,如果摇上一周十天后,身上的小病小痛果然明显改善,我就做定了。兴奋中睡去已是凌晨二点。
就这样,从第二天起,我早中晚三次去她家摇机,早晨起个早,中午一下班就去她家,回来后到厂食堂吃点冷饭冷菜也在所不惜,晚上原本要赶回杭州与妻儿欢聚,也干脆免了。霞更是虔诚,为了方便别人来用摇摆机,大门整日开着,桌上放着热水瓶,水杯和凉开水,一切自便。为了做传销,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够难为她了。
她与我谈起她之所以搞起传销是因为做裁缝竞争太激烈,斗不过别人只得败下阵来,半年来不赚钱不说,还搁煞了壹万块钱的布料。正左右为难时,有人劝她做传销,她起先不信产品,但经不起劝说,试用了段时间后,原先白条条的面孔变得红润起来,她悟出这是条适合自己的路就干上了。我摇了四天,往日的腹泻已不再有,又摇了三天,以前的左腿酸麻似乎也消失了。于是向朋友借了二千块钱,说好三个月后归回,我对此蛮有信心。加上私房钱一千块,就在那天霞陪我去B镇会见上线时,将钱悄悄带在身边,尽管霞摸不准我是否带着钱,一则她在我身上没有花工夫,二则她也不好意思问。
霞的第五代上线卜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俩。吃饭时,陪座的还有一位老余杭的传销员,卅岁左右,他自我介绍曾患有四种严重胃病,到杭州八家医院看过,每顿只能饮一个杯底的流质。正当绝望时,有人让他试用摇摆机,谁知奇迹出现,此刻他正津津有味地嚼着大碗米饭,为我做着最为生动真实的例证。我焉有不信之理。正当之时,B镇的玮经理特地赶来,说要见见我这只“老鹰”,他一脸的富态,据卜说,玮做了一年传销商已收入八万元了,这又令我怦然心动。玮经理还告诉我一桩事:潘板一位老太,胃里生了个血瘤,也用这只摇摆机,竟将血瘤摇碎,从口中吐净,现病态一扫而光,只是老太精明过人,说毛病好再买机也属多余,上线想赚她的钱倒成了桩笑话。在这样的氛围中,我有些冲动了,于是“啪”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我的上线霞、卜、玮经理们,眼睛中都放出光来,也难怪,好说歹说最后都是为了这个东西,九九归一么。卜又一次强调,你肯定是只“老鹰”,我的眼光不会错,我有点飘飘然起来,马上有人代为填写购机单,传销资格申请书。摇摆机买到手,我开始寻找下线。朋友姓马,原先做过“安利”,花了700多块钱,买了一大堆清洁剂,我厂里也有好几个像他类似的人,一块儿上杭州听课,还悄悄瞒着厂里头头在集体宿舍聚会,很是热门一阵子,最终因推销不出去而泄了气。反正好退货,他们一个个都将瓶瓶罐罐倒了个干干净净,然后一退了之,只损失了12块钱,都说值得太值得了。那价值700元的好产品让他们尝过滋味,确实好。当然,外国老板在那摇头叹息他们是听不到的。国内的传销夭折与中国现阶段传销商素质低不无关系这里可见一斑。“安利”产品不错是公认的,可惜在中国老百姓中很难打开市场,百姓有的是时间和气力,缺的恰恰是钞票。我杭州一位残疾朋友当年也热衷于做“安利”,已与某大厂行政科说好一大笔生意,后该厂职工坚决反对买“安利”产品,说贼贵的外国货买它作甚,它一块肥皂的价格我可以买十块,宁可要十块蹩脚肥皂,我们是臭工人,不是林黛玉林妹妹。此美事因此而告吹,这位残疾朋友也从此远避三舍。姓马的朋友因做过“安利”,至今还有兴趣,他说反正自己闲在家中,做做也无妨。但他一提要买机做传销,就遭到妻子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你做“安利”做的还不死心啦,你没有毅力啦,你不是这块料啦。反正他第二次碰到我时,很沮丧地说了一句:她认了一条死理,我们家做传销不会致富只会招灾。他一脸的漠然,我一脸的茫然。说你其他有没有可推荐的人了,他说有个姨娘,人倒是蛮活络,也对传销感兴趣,可惜,他顿住了,“可惜什么?”我急忙问,可惜她前段时间被一只日宝福保健床垫烫了一手,搁煞了一万七千块钱,想推销却怎么也推销不出去,自己用用又肉麻,被姨爹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会儿与她谈摇摆机传销,弄得不好还会遭奚落一顿。果然不死心的朋友后来碰到姨娘,吞吞吐吐说起摇摆机传销一事,反被姨娘警告了一番。
我只得将目标移向同事张女士。她患有颈椎病和心脏病。我曾在购机前带她到霞家里摇过一次,她颇有兴趣。当告诉她我处已有机器时,她立即来摇。但总感到单身跑到只住着我一个男人的屋里来做不方便。而她的丈夫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尽管天天在服治胃的苦药,就是不肯陪夫人来体验一次。为此我还特地邀请了他,但他还是没有来。从张女士再三说摇摆机太贵的措辞上,我隐隐觉得,他们是怕我用后要她购机。为了彻底方便她,我特地去配了房门钥匙交了给他,几天后她将钥匙还了给我说,如果毛病真的治好了,我不购机多难为情。说干脆不用算了,我心里骂她滑头,嘴上再三声明:我只是想试试看机器是否真的好,谁说要你买,我说过么。这样又将钥匙给了她,但据说她每天只是在下午回家前摇上一次,所以当她对我说,她的颈椎病好像依然如故时,我有点恼火,说你当是仙丹,摇一次就灵,叫你坚持一天至少三次,你当是耳边风呀。她红着脸说没有时间,我说时间靠挤的,你就住在我的楼上又不是离开十万八千里。这样我心里有些凉,想想摇摆机的价格是贵了一点,并不是人人都想做传销的呀。
那个叫宝的下线是在霞二个半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才正式决定下来的。但是有一个条件,另外一个也想购机的必须成为她的下线。霞很不情愿,因为那人也是她苦口婆心了一个多月才定下来的,现在让宝轻轻松松得现成,这口气咽不下。但在上线的劝说下,为了传销一条线的利益,也只有满足宝了。就这样,霞除了我这个下线外,还有了宝这个下线,而且有了第二代下线,即下线的下线。
霞总算松了口气。她是借了6000块钱买了两台摇摆机的,几天前去杭州为下线购机时丢失新买的BP机而引起的懊丧得到了缓解。当初她为了及时与B镇上线保持联系,借钱去买了只500元的BP机,谁知用了四天就丢失了。为了搞传销她还被偷去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说到这些,她本份的男人总是唉声叹气,认为钱没有赚到,反倒贴出去不少,现在霞总算有了三个下线,对苦命的丈夫有了点交待。
我和霞曾经到杭州分公司去听课。杭州分公司是不久前在莫干山路上一个夜总会成立的。这一事实倒让我们在反驳别人说传销怎么怎么不好时感到背脊很硬。试想在今年三个月传销形势已趋恶劣的情况 下,工商、公安还能批准郑州公司在杭州开分公司,这事实本身就证明此公司是靠得牢的。有位朋友从杭州打电话到我厂里,说:现在传媒对传销说的一塌糊涂,你们那公司是不是合法的哟。你当我怎么回答,我说,杭州分公司刚在昨天挂牌。电话那一头马上停止了劝告,态度明显温和。因为大家都认为政府是不会搞错的。不过过了较长时间,我才从另一位也做传销的老同学处得知,其实我们杭州分公司也是不允许做传销的,分公司营业执照上只允许批发、另售。根本没有传销两个字。上线在分公司成立前后并没有说清楚这一点,只是说分公司成立对大家是个鼓舞。不知是真的不了解还是有意掩饰了这一点。一位上线后来悄悄透露,说工商曾与总公司达成默契,即你们只要不太张扬,闹得不可收拾,他们是不会来管的。所以下线们尽管放心去搞,事实上我们这个公司在杭州范围内也没听说过工商来寻过事儿,尽管课照样在上,会照样在开。有一点我隐隐闻说,工商是得了不少好处的,光是公司送进去的东西就不少。当然这些对我们这些最基层的下线是保密的。
杭州分公司设在一家夜总会内,没有窗户,全凭几盏昏暗的灯照着陆陆续续进来的或激动或呆滞的人。情景倒不像某些公司那般疯狂。一个做到经理级的人上台去精神抖擞地讲上一通,比OPP里张女士讲得差多了。几位自告奋勇上台的传销商一展风采,有一个新疆那边到四季青做服装生意的中年女人,她在半年之内做到了主任,她的吃苦精神赢得了掌声。突然从台上到台下响起一片有节奏的喊声,我愣了一下,后来才知这是会场上常有的鼓励声,我没有听出是什么内容,只是稍稍有些反感。我被玮经理当作“老鹰”特地介绍给一位总裁。我看到过公司资料上有一些总裁级的传销商都只有做了短短的一年时间,由此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像现在我们这样求爷爷拜娘娘地在做传销,难道还有可能在一年内卖出400只摇摆机么。现在机会来了,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只说了一句:以前是感性地做,现在是理性地做。我还想再问,他已被另一人拉走了。我对他这句话琢磨了好一会儿,我猜想他的意思是,原来购买产品的人多数是盲目冲动,赶大流的;而现在情况不同了,随着传销的慢慢普及,更多人谨慎对待。所以说一二年前你弄得好就能戴顶总裁的皇冠,捞个十万百万的,如今难啦,到后来我暗暗思忖,传销黄金时代已过去,我们是赶了个马屁梢,最后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因为一心想在三个月里干出点成绩,赚它二千块钱,所以我将面临高考的儿子撇在一边,不闻不问。心里安慰自己,我每个礼拜回去休息,给他看看作文算了,他语文成绩不好,我心里着急,但又不愿花工夫在他身上。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我就呆在小镇,一下班就邀人谈摇摆器,或上门去宣传、动员,大吹大擂摇摆机的功效。反正忙的了不得,吃饭也是在饭店里,反正接下去就要赚大钱了。妻子对我颇有意见,她不知道我在做传销。说实话一则我借钱的事不能对她说,二则嘛,我要赚了钱给她个惊喜。她说我近段时间不管儿子,我心里想,其实读大学也不是顶重要,顶重要的是赚钱,我当时脑子里确实塞满了钱,大概是穷怕了的缘故。我甚至想,只要赚了大钱,儿子也好理解的。我将一切都押在传销上了,心想这是我不能放弃的最后一个致富机会。甚至想,如果做得好的话,辞职我也干,尽管我都五十岁了。
谁知这一切都近尾声。在看到钱江晚报专版“传销还能蹦跶几天”时,我捧着报纸一下子发了呆。从报纸透露的信息来看,传销经过几次整顿后愈搞愈糟了,国家将不得不全面封杀。
我不听卜的劝阻坚决地退了机(卜说公司不收机由他出钱收下)。霞并不知道我退机的事。卜求我答应保守秘密,免得小镇乱成一锅粥。霞因为在小镇愈来愈难传销,而且接二连三惹出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譬如说宝的丈夫扬言如果霞到他家里去他就不客气,一个老板见妻也就是霞的候补下线带回来一大堆传销的资料,怒从心升,用火柴点燃了资料,将她的几十块钱连同爱心、耐心、苦心通通烧个精光。有一个在小镇做保姆的老年妇女,她也有腿病,一边给霞照顾孩子,一边用机康复腿病,向霞提出不妨到她家乡常山去做传销。霞不顾丈夫的阻拦毅然与老保姆去了常山贫困而偏僻的山村,半个月后她回来了,人黑了瘦了一圈,带去的钱除了两人的车旅费外,还为贫困的村民买了几次肉,她看到山民的餐桌上除了青菜就是辣酱。摇摆机借给一位年青的患者,她善良地思忖,患者用得好肯定会掏钱买的,因为那机他是需要的呀。我说,那机器毕竟是贵了一些,要2680元,如果像那位老太用好了坚决不买,你能奈他何,她黯然。
霞从常山回到小镇仅10天,中央电视台就播发了国务院禁止任何形式的传销活动的决定。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我想卜这会儿可能会在内心感谢我的:没有听从他的劝阻,否则他要掏钱买下我这只摇摆机。
霞面对着两只已超过退货日期的摇摆机和一大笔债务,整日痴痴呆呆,欲哭无泪。她电话打到B镇上线,都是忙音号或干脆没人接。打电话到郑州总公司,公司明确告诉她,超过期限是不予退机的。
霞慌里慌张赶到常山乡下,想将那只摇摆机讨回来,但那患者昔日满脸祈求的神色换上了一脸冰霜,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赶到村长家里,满脸奸笑的中年男子只管盯住她丰满的胸部,嘴上不咸不淡地说:你带了摇摆机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搞传销?她说不是,我是老妈子有病,顺便带来的。村长说你骗人,你有介好良心,千里迢迢免费让她治病,你是不是在说梦话,鬼才相信。你肯定是来做传销,你知不知道,这是非法的,你再要吵,我送你到工商所去……
她在偏僻的山村举目无亲,不敢久留。霞回到家后,只是整天说着一句话:为什么就做不来传销了呢?
作者简介:
桑民强,1948年12月生于现杭州市余杭区余杭镇,高中毕业,曾在企业担任中层干部。1985年至1994年先后担任杭州市残联委员、浙江省残联主席团委员。喜欢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浙江日报、东海杂志、福建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作品50万字左右,2008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个人文集《自强之路》(34万字),2017年出版《随语集》(30万字),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杂文学会理事,华诗会会员,世界华文作家联合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