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黄笑 (墨西哥)
推荐: 茹悦 (旅俄)
编辑: 海外华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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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不在土耳其的土耳其咖啡馆
作者:黄笑
记忆的切片纹理模糊,营造着闪烁的存在感。几丝呼之欲出的线索却最终还是那在眼前一晃而过的马尾辫,纵使飘散着迷人的杏仁味,但至于发色、长短以及主人的模样,终究还是记不起来。一些拼命想要找回的记忆如同困在迷宫内的脆弱骨头那般无助。
我还记得那是个周日的傍晚,约莫六点多钟,温暖的曲线在叶子上生长,淳美的阳光给人迹罕至的小径裹上了一层皮革般的厚实与安全感。沿途经过的木门与铁门都锁着,那些被爬山虎包围着的窗户也都紧闭着,过分的安静让我一度误以为窗后白色的纱帘是天使的翅膀,而我正行走在幻觉之中。这给我留下颇深印象的宁静让日后的我即便忘了彼时的我身处哪座城市、哪个国度,但可以确定那里大部分的人信仰上帝,相信上帝创世的第七日是休息日。路边几棵高大的树木坠着嫩紫色的小花,枝叶掩映间,我竟然隐约望见一家开着的店铺,仿佛完全凭着一股念力从地底钻出、绽放着。那是家土耳其咖啡馆,但我很确信彼时的我不在土耳其。

雕花的长柄铜壶闪烁着迷离的光泽,如同自言自语着无意识的激情;绣着骆驼、鲜花与星辰的羊毛地毯挂在墙上;被炒得滚烫的沙子试图制造一幕海市蜃楼的荒诞奇景,火的女儿在等待着什么。转动着、转动着,将才烤过的深烘咖啡豆磨得很细很细——像黑色的面粉——被盛入肚圆口收的铜壶内,加入糖和水。一只中年的、沉默的、粗壮的大手握着铜壶的长柄,将铜壶的下半身埋入滚烫的沙子里;另一只手握着精致的细勺,快速搅拌着。奥斯曼帝国苏丹皇宫内的“黑水”煮法在接下来的数个世纪被不断重复着,彼时的宫廷里住着专门煮咖啡的御厨,彼时的贵族拥有负责煮咖啡的侍佣,彼时咖啡烘煮技巧的传承者在我行走的空间内开了一间咖啡馆。黑色的浆液沸腾了,黑色的泡沫浮涌着,那只大手操纵着铜壶在沙坑内移动着,提起、又放下,于是黑色的泡沫也随之涨涨落落,如同潮水一般。
我仿佛观看了一场黑魔法,而当咖啡从铜壶倒入杯中时,真正的黑魔法才刚开始。坐在蓝色瓷砖椅上,迎面而来的强烈感直入胸口,心脏像被泵了一管兴奋剂似的,砰砰跳动着。发麻的眩晕从上颚延申至下唇,感觉的癫狂呓魅如同萨福笔下的情爱:“一刹那,我已不能言语。舌头断裂,血管里奔流着细小的火焰;黑暗蒙住了我的双眼,耳鼓狂敲,冷汗涔涔而下;我颤栗,脸色比春草惨绿。”璀璨的漩涡带出了一系列纷杂朦胧的画面,温斯洛·霍默画作《甩鞭子》中的小男孩儿们仿似就在我的眼皮上嬉闹,梵高笔下麦田里的鸦群也仿似就在我的头顶扇动着黑色的翅膀。词汇和语句也开始在头脑里奔跑,这是种超现实体验,就像安德烈·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里写道的那样:“我本来一开始并不相信这样的话,但后来断断续续地又冒出许多话来,可这些话并不让我感到惊讶,反而让我置身于一种非理性的印象之中。”

咖啡吸干了体内的一切食物和水分,胃很快空了,但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并不打算放过我,它们对着我的耳朵宣讲,直把我的耳根烧焦,“我身上的一条静脉好像割破了似的,词一个接一个地涌现出来,找到自己应处的位置,去适应那一场景,所有的情节都汇集在一起,行动在展开,所有人物的对话都在我的脑子里冒出来,我尽情地享受着这些场景。所有的构思来得极快,而且一直不断地涌现出来。”(克努特·汉姆生《饥饿》)
随着吃下更多的软糖和小圆面包,词语之间的争吵逐渐平息下来,一些细微的咖啡渣沾在我的齿间,更多的咖啡渣则留在了杯内,那只手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它将咖啡托盘盖在杯子上,小心翼翼地倒扣过来,静候片刻,而后再正放过来,液渣留在了托盘上,干渣则留在了杯底和杯壁上。“看这弯弯曲曲的线,你与我一样,四处漂泊,四海为家。”那只手的主人以干渣为我占卜,竟然一语中的。俄罗斯诗人蒲宁曾在《灰色的穹窿笼罩在我的头上》一诗中写道:“头上是凛冽的喧嚣,脚下是沉默的萎凋,我整个的青春是到处流浪,我的幽思冥想是我的逍遥。”这么多年来,在我这个脚行僧走过的路途中,我遇到了很多如蒲宁一般、如我一般用整个青春流浪的背包客,他们同样无法接受世俗社会对于“正常”的定义——稳定的工作、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而这个将土耳其饮食文化播散到其他国家的土耳其咖啡师显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时间在不经意间匆匆逝去,那间不在土耳其的土耳其咖啡馆偶尔冲动地在我内心制造着怀念,尽管我已记不起究竟是在哪一年的哪个地方走进过它,但对于那个周日的黄昏和那只大手,我仍然记忆犹新。记得那只大手的主人彼时还是单身,不知如今娶妻生子了没有。

据说在传统的土耳其社会,情侣中的男方在拜见女方父母时要沐浴、斋戒,制作一杯上乘的咖啡,供女方父母品尝,倘若二老满意咖啡的口感,能在咖啡中品出一颗诚心,方才将女儿许配予此人。婚后,丈夫也需每日为妻子献上亲手制作的咖啡,若不履行“咖啡义务”,妻子可以此为由,提出离婚。作为一个专业的咖啡师,想必能轻而易举赢得女方父母的青睐并讨得妻子的欢心。只是这与咖啡息息相关的嫁娶习俗还有另外一面:当男方追求女方时,女方也会为其煮上一杯咖啡,如若加糖甚多、甘之如饴,那自然是在含蓄地表露甜蜜情怀;倘若是杯苦涩难咽的无糖咖啡,则是在委婉地拒绝对方;可倘若是杯加了盐的咖啡,那就是毫不客气地在叫对方滚蛋。不知他在遇到心仪的姑娘时,对方为他煮的是什么口味的咖啡。
或许他还在一个人周游世界,每到一处,便在浓荫遮掩处开一间小小的咖啡馆,一把花纹已被磨光的旧铜壶就是他用来开启另一个生存界域的钥匙;亦或者他正与另一个同样喜爱漂泊的灵魂一道携着咖啡的香气流浪,把生活过成了冒险的隐喻。时不时地,那曾在雕花长柄铜壶间游移不定的阳光令我想起丹妮丝·莱维托芙的《往昔》:“即将结束的白天,将它自身的温暖铺陈在石头上,一条金色狗。”这首诗余下的部分也总是伴着我残破的记忆很应景地在我脑海中展开:“我不记得抵达或离去,就连我们在那里的时候,也好像是在别的地方,心不在焉。然而菩提树,当时开着花,它们的芬芳,那神秘的弱音,溢满了整个小城。每隔几年,这段记忆会短暂地重返,如梦的碎片。但我知道,它已是过去,是我的一点点生命。我们终究无法停留,仿佛那些菩提树,只能隔着时间深渊发言。”

作者简介:黄笑(1988-),女,安徽铜陵人,复旦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曾受邀任教于美国杨百翰大学亚洲与近东语言系、波兰亚当密茨凯维奇大学东方学院汉学系、墨西哥海洋大学语言中心,目前担任普埃布拉科技大学特聘中文教授、研究员与高级课程开发专员。已出版译著《中国经学史·秦汉魏晋卷》。在海外从事教学与学术研究之余喜好文学创作,作品发表于《今日作家》、《西南文学》、《南方诗林》、《九州作家》、《复旦美育》(首辑)、《民间好诗》等刊物与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