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
王淼
如果不是罗飞突然有事打发我去那里,我也不会遇到那个女人。
她穿着宝蓝色的连衣裙,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美好的大波浪袅袅地垂向腰间。她挑起她的凤眼从上到下看了我一遍,声音慵懒又风情万种地说:你找阿坦吗?他不在。
我环顾四周,屋子里空荡荡的,凡是值点钱的东西都已经被搬走了。看来,来要债的人,不只我一个。
在讨债公司里打工有日子了,形形色色的人我都见过,却没见过这样临阵不乱、神态自若的女子。我突然来了游戏的兴致,改口说道:我是阿坦的朋友,他拜托我过来看看你。
其实我只见过阿坦的照片。只是知道,他欠了我们委托人一屁股债,法院的判决书都已经生效了,可他就是赖着不执行。不仅这样,现在人还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只留下这间乱糟糟的屋子。
趁我在屋子里四处转悠的空档,那女人说:我叫朱菲菲,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余果,然后又问她:阿坦都跑了,你为什么不走?
她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正想说点什么,突然灯灭了,屋里黑灯瞎火。我正准备去查看保险丝,却听见她在一旁慢悠悠地说:是电卡用完了,我没钱买。在夏夜的黑暗里,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蛊惑极了。
一股冲动在我的胸腔内升腾,我说:我有一个地方,你愿意去吗?
我带她去了我堂弟的房子。我开了一瓶酒,两个人一饮而尽。我望着她,她也看着我。我转过身,环住她的腰。她的唇就那样心照不宣地游曳了过来,温暖湿润,像盛开的大丽花。我无法拒绝,扑面而来的情欲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我们像两株植物那样缠绕着彼此。
她坏笑着勾着我的鼻子说:是阿坦派你来勾引我的是不是?他可真高明,想要甩掉我,却使了个美男计。
我问:那我这计成功了吗?
她的眼里泛起狡黠的笑:你说呢?
第二天早上,我留了一点钱给她,告诉她这是我堂弟的房子。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找得到。她笑了笑,翻了个身睡着了。
临走的时候,我看了看她,素白的瓜子脸,轻淡的五官,长长的头发如海藻般盛放在大床上,看起来娇媚又妖娆。我想我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才会和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痴缠。更何况,她的男人身上背着一笔不小的债,正在被人追杀。
可是,这个女人的身上就是有些让人难以舍弃的什么。我开始隔三差五地去看她。一个独居的女人,总还是叫人担心。
有一次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阿坦一出事,就立马甩下她走了。每天来要债的人不计其数,有的人踹门进来,二话不说先给她两个耳光,可是她都默默地受着。她以为总有一天,阿坦会回来接她走的。可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我。
她扑过来亲了我一口说:你是我的救世主。我不要阿坦了,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笑着把她搂进怀里。不管她的话是真是假,至少和她在一起,我挺快乐。这种纯粹的快乐,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罗飞打电话给我,说阿坦找到了。前些日子他去南方躲了一阵子,一大群人满世界找他,他刚一回来,就被人发现了。出人意料的,阿坦很爽快地就还了钱。不仅如此,他还签了委托书,让我们帮他找一个人,说那人欠了他五百万。罗飞把那照片递给我。我一愣,照片上的人竟然是朱菲菲。
阿坦说:谁帮我找到这个小贱人,我就给谁五十万。
我心里一沉,忙把罗飞拽到一边,问:这是怎么回事?
罗飞撇撇嘴说:那女的好像偷偷地从阿坦的户头上,转了五百万出来。本来一直跟着阿坦的,结果阿坦回来一看,那女的不见了。仔细一查帐,才发现了纰漏。四处找她都找不到。这是个肥差,便宜你了,就由你接吧!
晚上,我去了朱菲菲那里,她正在厨房里包饺子。头发被她盘到了头顶,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我没提见到阿坦的事,她也没问。
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我:怎么你堂弟的房子由你照看?
我告诉她,堂弟去国外了。本来我也要去留学的,可是家里突然出了变故,没办法,只能先出来打工。
她“噢”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我想起那个让人窒息的冬天,父母连人带车翻到沟里,两个人都当场毙命。丧事一办完,叔叔做为合伙人,就三下五除二地变卖了公司,一家三口移民去了国外。我一蹶不振,家里的公司没了,以前的朋友们都纷纷散去,倒是曾经一起在胡同里长大的罗飞找到了我,给了我一份收债的工作。
罗飞说:前尘往事都当做过眼云烟吧!你就当你还是那个在胡同里打架截女生的穷小子,一切重新来过。
我捂着被子昏睡了三天。清醒过来后,我烧了那封来自国外大学的录取信,成了罗飞身边的一名小弟。
吃完了饭,我要走,朱菲菲过来搂住我的腰。亲爱的,她说,能给我点钱吗?这个月的生活费让我不小心花完了。
她的脑袋抵在我的下巴上,身上的香水氤氲进我的鼻腔里。我掏出钱给了她,她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爱你。
不知道她是否也对阿坦这样说过。
我已经重新来过了,那朱菲菲呢?和我在一起,算是她的重新来过吗?
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有人塞了张传单给我,是一家留学仲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拿着传单,找到了仲介所在的写字楼。仲介里的人说,我这样的情况申请出国,大概需要五十万。走出大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阿坦的话:“谁找到了朱菲菲,我就给谁五十万。”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做。我虽然和阿坦不熟,可也知道他是个狠角色。罗飞告诉我,这个叫朱菲菲的女人是阿坦当年从发廊里赎出来的,跟着他有几年了。阿坦在商场上混的时间不短了,黑道、白道都有人。这个朱菲菲将来落在他的手里,估计要受点罪。
罗飞还说,其实要不是为了那五百万,阿坦才不会介意那个女人死到哪里去了。毕竟是风月场所出身的女子,逢场作戏,都是为了利益罢了。
再见朱菲菲,我的心里就起了疙瘩。虽然她在我的怀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可我知道,那只是欲望,不是爱情。她如同一株藤蔓缠绕着我,对我给予她的照顾来者不拒。她是如此笑靥生姿、风情满满的美丽女子,我担心自己只是她的一个过渡,在她找到更好、更强的男人之后,我就会彻彻底底地失去她。
可是,就这样让我把她交给阿坦,我舍不得。我不知道自己对她的不舍是因为爱情、因为欲望,还是只出于习惯。她像是株茂盛的爬墙虎,一日一日,爬满了我的五脏六腑。所以,当我看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时,我被击垮了、被打败了,我受不了。
我在马路对面,看到她从那个平头男人的车里下来。大大的墨镜把她的瓜子脸遮去了一半,可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那蹭过我的鼻子、吻过我的嘴唇,还有被她说给我的甜言蜜语浸泡过的洁白的牙齿。
我看着她丢给那个男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他们俩相互拥揽著,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咖啡馆。
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块块碎掉。罗飞说得对,风尘里打滚的女人,自己本就是玩物,也就不会把身边的男人当真。我笑我的傻。朱菲菲对我来说,只是一场美好的春梦,现在,这个梦该醒了。
我在路边愣了半天,然后才掏出电话,拨了阿坦的号码。我在电话里一字一句地说:阿坦,我现在在南孝街三十四号,我看见朱菲菲了。
十五分钟后,我看见阿坦的人走进了咖啡馆,带走了她。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朱菲菲,再见。
再次听到朱菲菲的名字,是在三年后。我卖掉了父母留给我的房子,趁著圣诞假期,回国办过户手续。手续办完以后,偶然在街上碰见阿坦。他拉住我,非要请我喝上一杯。
饭桌上,还不等我问起,他就大大咧咧地说:多亏你当年帮我找到了那个小贱人,我才把那五百万追了回来。说起来,那女人也是个傻逼。你知道她准备怎么花那五百万吗?她他妈的想用那钱,和一个小白脸一起远走高飞,到国外去。还好我发现得及时,抓住她的时候,她正和仲介的人在一块,我才把那钱追了回来。只是那小白脸一直没找到。那女人脾气也是够倔的,硬是不说那小白脸是谁。
阿坦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狠狠地说:小子有种,别他妈的让我逮住他……
我浑身颤抖,却只能假装轻描淡写地问阿坦:那这女的,她现在在哪?
卖了。阿坦无所谓地说:本来就是从窑子里赎出来的,所以,狠狠地揍了她一顿,然后找了一个厉害的妈妈桑,又给送回去了。
我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阿坦走后,我一个人去了阿坦说的那条花街。
一排安著玻璃门的小巷子里,朱菲菲穿着廉价的蓝色裙子,坐在其中的一扇门后面。她背后粉红色的灯光暧昧而刺眼,她已经不再有我想像里的那么年轻了。她海藻般的长发看起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彷佛妖怪的綑金绳,缠绕着她、牵绊着她。
一个挺著啤酒肚的秃顶男人走了进去,从座位上拽起她,走向那粉红色的灯光里。我看见她面无表情的脸,消失在这迷离无尽的夜色里。
朱菲菲、朱菲菲。朱菲菲。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眼泪也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这一声声的孤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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