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地告别
(长篇纪实文学《青青国境线》片段)
〇欧之德
1969年12月11日,阳光一大早就从冬日清冽、蔚蓝的天空中泼洒下来,仿佛是被一个空明而又高贵的容器过滤了。看起来它虽然还是像平时一般充满了热带气候的炽烈和明丽,但是,在我的眼中,它今天更加辉煌炫目。因为我意识到,尽管太阳没有国界,现在这片阳光还是照在中国国土上,但很快,我们就要越过国境,阳光也是国外的了。正因为如此,突然之间竟觉得它如此清亮,如此温馨,像一团充盈在天地之间的光波水流。

军区汽车23团浩荡的车队,在早上八点钟就迎着均匀而有活力的热带阳光,一辆接一辆地开到了这儿。他们训练有素,按编号顺序,整齐威风的停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集合在祖国的大门口,运送我们开赴老挝。
这儿叫磨憨,是中国与老挝接壤的边境口岸,属西双版纳勐腊县尚勇公社的地方。磨憨大概是傣语或者苗语的译音,因为这一带居住着傣族和苗族。记得不久前,《解放军报》曾经登载过中国外交部发表的一则声明,强烈遣责美国和老挝右派派飞机入侵云南省勐腊县苗寨地区进行轰炸和扫射。声明说,美国和老挝右派既然对中国人民进行了武装挑衅,就必须承担由此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
我不知道被轰炸的地区是不是就在磨憨这一带?
眼下没有谁去想磨憨这怪怪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只见公路右边的山上是一片蓝湛湛的森林,一棵棵高大的不知名的树木耸峙在明洁的天空下,林中有鸟儿在鸣叫,清脆的声音把森林衬得更加宁静。公路左边是一片刚收割完稻谷不久的田坝,远处有几户分散的民居,简陋的草房上空飘着袅袅炊烟。公路旁的荒地上,密密匝匝的长着一人多高的野蒿野草,虽然有一层厚厚的尘土蒙上的枯黄,也仍然显露着它们曾经有过的繁茂疯狂。人总是喜欢把眼前见到的景物与自已熟悉的同类地方对比,我很自然地联想到同是边境口岸的畹町,因为,3个多月前,我们刚从那边的中缅边境调防过来,驻在景洪,现在又奉命“援老抗美”。显然,眼前的磨憨远不及畹町的繁华,一共只有几间矮小破旧的房子,分别为中国海关、边防检查站什么的。这儿街不成街,集不成集。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贫穷、落后的边关。包括我们头天晚上在县城接受勐腊县革委会欢迎时,灯光昏暗中所看到的勐腊县电影院,竟然是一座偌大的茅草房,“大厅”中的座位是用一根根粗壮的楠竹搭成的,用红油漆在竹子上写上座位号,令人升起一种苦涩中的嘲笑之感。但是,不管怎么说,磨憨毕竟是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边境口岸,我们的五星红旗在这儿的蓝天白云下高高飘扬着,他是一个国家的庄严象征。鲜红的国旗在早晨的阳光下更加光芒炫目。饱满的山岗、绵亘的森林透着一股清新峻峭的魅力,再穷,也是祖国的土地啊。
此时,磨憨已全是军人的天下,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指挥员们的口令声,战士们不习惯穿老挝人民军服装的调笑声,搅动了两旁沉寂的森林。淡淡的晨雾开始散开,许多浅黄色的云片从五星红旗的上空飘过,组成一些不规则的很好看的图案,昭示着今天会是一个睛空万里的好天气。

过了这五星红旗就是老挝了,或者说,就是援寮抗美的战场了,我们的军车车厢顶上,已经架起了带伪装网的高射机枪,进入了真正的临战姿态,这是在国内从来没有过的开进形式。
我们在等待,等待北京时间九点正举行正式的出国宣誓仪式。
集合号声响了,所有在车下的人,以及检查车辆的汽车团的司机,全部按单位迅速集合,刚才还是人声车声交织的场面,随着号声落地,刹那间静了下来,只听见一片跑动的脚步声。不到半分钟,大家就齐刷刷地整齐列队路边,面向一片金亮亮的云彩,作好宣誓的准备。平时集合,绝对没有这样快速、庄重的动作,整个场面一片肃静,只有晨风吹动森林发出的呜呜声。1分钟、半分钟,20秒、10秒……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一种精神上的自豪。但是,我也同样知道,出国后或许是硝烟弥漫,或许是枪林弹雨,意味着每个人都生死难卜,但是,此时这些想法只是隐隐约约的“一闪念”罢了,谁也不会流露出丝毫退缩的情绪……

突然,十几支军号同时吹响,九点钟到了,领队的机关协理员一声洪亮的“立正”口令,我们象天安门受检阅的部队一样,并拢双腿,炯炯目光投向前方。穿着老挝人民军军服的副团长威严地站在队列前,声音激昂地宣读:
“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中国应当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已经获得革命胜利的人们,要支援正在争取解放的人民的革命斗争’。
接着,他又缓慢而高声地说,“同志们,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光辉思想指引下,我们就要奔赴援寮抗美战场了,现在,让我们面向北京,面向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庄严宣誓。”
“刷”的一声,犹如疾风卷过,我们全部人员都庄重地举起了右手,跟随着副团长铿锵有力的声音宣誓: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誓死为伟大领袖毛主席争光!
誓死为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争光!
誓死为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争光!
誓死为伟大的中国人民争光!
誓死为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争光!
宁愿前进一步死,不愿后退半步生!
此刻,当“五个伟大”的口号以这种激动人心的方式印入到每一个人的心里时,我感到我的手臂确乎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慨,这是在特定环境下群体宣誓的威力。如果说,十分钟前我还隐约冒出能否活着回来的念头,那么,我现在脑子里什么“私心杂念”都不存在了,只有“满腔热血”的豪情在慷慨激昂的宣誓声中激荡,如果此时前面就是刀山火海,要我们立即冲锋,我相信,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力量大概就是在这样各种形式的政治激励下激发出来的,在一群自认为肩负光荣使命、争当英雄汉的男人团队中,谁要表现出懦弱,那是会被所有人鄙视的。此时,我看见好多人都和我一样真正的热泪盈眶。

宣誓完毕,立即分头登车出发。汽车发动机声再次一片轰鸣,罩在高射机枪上的伪装网被卸下了,长长的枪管昂着头对准了天空,向祖国告别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我乘坐的卡车序号为8号,我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车。汽车缓缓驶过屹立在囯境口岸前的五星红旗时,全车人都立正向国旗致以庄严的军礼。
再见了,祖国!
再见了,祖国人民!
等待我们回来吧,两年、三年,或者更长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