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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诗7首
写诗
半径是无限的。
圆心和圆周的任意一点
却是唯一的连接。
无限的唯一
狂热地奔向对方。
有什么东西
能弯进又推远自身？
有时我拥抱着梦魇睡去。
在某首激烈的诗里它把我
翻开成他人。
2021/9/9
叙拉古之惑
人在痛苦中一把抓住的语言
却在谎言里丧失了。
一个不得体的行动背后
必定有一个坚信崇高的理由。
那是一次越界至权力的旅途，
并愚蠢地重复了三次。
那是来自伟大乌托邦的冲动
是自由的诱惑——跨进虎豹的心灵。
你肯定不愿意去做
修辞骗子、语法土匪，
以及乌合之众的拥趸：隐秘的逻辑盗贼。
而这正是僭主快乐的秘密，
让哲学王不断成为笑话的秘密。
切记皇家厨案上并没有人谈生意，
切肉砍骨的刀斧不作声却十分清楚。
叙拉古雄伟的城门日夜洞开，
进出着众多精明和蠢笨的天才！
2020/9/26
诗
有时是疲惫的手，搁在桌子上，
脸色苍白，如洼地里孤单的石楠。
有时，眼神笔直望向前方，一抹颤抖
从耳根烧遍整个脸颊。脚在什么地方
发抖——无处安放。有时，眼里盈满
泪水，有人把成吨的痛苦倾倒进去。
几个朝代的兵士吼叫、冲杀
在面前纷纷扑倒，尸骨中长出蓬勃野草。
后来的人铲平土地，盖起城市，那些楼房开始摇晃
又渐渐坍塌——这些场景
每天都在电脑屏幕前发生，而水杯旁
一尊又小又旧的古希腊石膏像
长久注视着她，并在她低头的时候，
用悲戚的目光轻轻触碰她
一绺垂在肩上的头发。
2021/9
主妇隔离购物单
大白菜。萝卜。豆包和馒头。
西蓝花两颗。鸡蛋一盒。
透过玻璃，阳光——免费。
豆腐，方便面。笋瓜和菠菜。
上海青三斤。豆角一捆。
一页日历。
还有一包酵母。酵母是
危险品。以及玉米面、小麦粉。
洗手液。胃疼药。拉力器。
北风，和为愚蠢准备的黑纱。
那年，过丰宁到东伦，元上都
宫殿不见踪影，野茫茫荒草连天。
祝福鸟窝在矮树上。买一朵金莲花
给走进地铁深处的姑娘。
支付宝。微信钱包。叮当响。
快递小哥，愿你的手掌有五垄麦子。
血管里花的河流。
还有，——听着，
你们强加于我的，我也全要了。
2022/1/15
道德经济学
无法兑现的借据
已经把他们的肚子塞满。
——你信吗？反正我信。
精明的赌徒
愚蠢已盆满钵满。一把小钱
将一切合理地买空。
最大的放贷人
自古就是失信人。
他的当铺里，继续堆满着
无人赎回的抵押品。
这不是比喻。
这是繁荣市场的公开交易。
而我，试图在我的良心账本上
犹豫地剜去那些刺眼的赤字。
2022/1/16
德令哈
是逝者造就了不朽。
无处不是逝者的遗产：
他们还在山坡上耕耘
在你的双腿上行走
他们再次回到戈壁
种植沙柳和杨树
在锁链和苦难中
建成了巴音河畔的城
像沙砾和漠风一样
他们没有名字和肖像
你在破败的土墙上抚摸
在野草间倾听
那一阵阵隐约的呻吟
从棺木般的禁闭室里
正传出囚徒的歌声——
2018.8.5
忆兰考
毫无用处。小云，你知道
你告诉过我。当你再一次
逃走，背着你的笙，趁夜色
奔向你贫穷的爱情
而来自云南不知何处的你妈妈
牲口一样的女人，顺从并好用
价格便宜；生下三个孩子并没有
让她摆脱拳头的袭击——
“俺妈是个傻子。”你垂下眼睛
有些尴尬，脸涨红着，露出
少女的绝望和深藏的自尊，好像在说
一切的过错都因为自己
几年后，你在电视上出现，抱着孩子
满脸伤痕——赌债累累的父亲
逼你嫁给一个陌生的老男人
你跑，再被抓回，某天你偷偷
给报纸写了封信……
再往后，对女儿的思念让你
又回到村里。你跟着草台班子挣钱
办各种红白喜事；你吹笙，唱《抬花轿》
直到遇见你喜欢的人
——从此再无音讯……
二十年前，我去过你的老家
兰考，著名的黄泛区
出焦裕禄的地方。你跟我说
你看过关于他的小人书
但现在，小云你在哪里?
那片大洪水过后的盐碱地
寸草不生，秋阳下泛着
白花花的悲哀。泥土里
卑微的虫子们蠕爬着——自生自灭
被这个无情的世界抛弃
2019年3月
蓝蓝，1967年生于山东烟台，后随父母到河南，在农村渡过童年。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曾当过工人、记者、编辑。迄今出版有诗集、随笔集、童话、童诗集多部。编著童话和诗歌读本两部。著有实验话剧一部（与孙晓星合作）、诗剧两部、舞剧剧本一部。现居北京。
无限的唯一
——读蓝蓝近作
张媛媛
人类永远不可能画出真正的圆。当然，在人类构造的理念世界中，数学可以定义一个完美的圆。但那是仅存于头脑之中的柏拉图世界的圆，与现实世界无关。然而，总有理想主义者，孜孜不倦地追寻圆心与圆周无限连接的唯一的点，不断缩小点与点之间的距离，追求更为极致的精确。诗人蓝蓝就是其中之一，她的诗无限接近于圆。
画圆的工作交给诗人再合适不过了。倘若真有一种方式可以复现这个幻想中的完美图形，那一定是诗。恰如英国文学理论家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之见：“诗歌中的语言本身就是现实，而不是表达另一个现实的工具。唯一重要的经历就是诗歌所提供的经历。”在诗中，经验世界与理念世界无限接近，几乎重合。因为语言是人和世界之间唯一的媒介，人只能按语言指定的方式认识世界。如巴赫金（Bakhtin Michael）所说：“诗人所遵循的思想，是只有一个统一的而又是唯一的语言，只有一种统一的独白式封闭的话。”诗歌的唯一目的是诗歌本身，诗人遵从自我的意志，驾驭属于他个人的唯一的语言。在每一首唯一的诗中，每一个词语都是唯一的。诗人与词语之间消弭了任何的距离，每一个词语都直接地传递着诗人的思想。诗歌，唯一完满的圆形容器，借助声音、节奏、语义复调，以其无限的包容力，掌控着变幻无穷的现实。
在《写诗》这首明显带有“元诗歌”(metapoetry)意味的诗中，蓝蓝凝视诗歌自身，重新定义写诗的过程。诗人巧妙地以自我为圆心，廓定了一个无限的诗意空间。“半径是无限的”，边界便不复存在。这意味着，诗歌能够涵括思想所抵达的任何领域。或许是一份“主妇隔离购物单”——食物、药品、必需品和非必要的，连同强加的部分照单全收；或许是一段记忆中旅程——在模糊的风景里倾听呻吟与哀叹，脑海中浮现德令哈的诗人与兰考的少女；又或许是阅读与经验的龃龉磨合——知识分子面对“叙拉古之惑”或者道德经济学的无奈……“这些场景/每天都在电脑屏幕前发生”（《诗》）。幻想的画面，痛苦的梦魇，无处安放的情绪从诗行间溢出。诗人以极度的敏感，感知世间万事万物的存在，感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正在以何种方式与诗人连结在一起。诗人在喧闹嘈杂、纷乱迷茫的现实世界中，将那些诗性的存在一一辨认出来，并用唯一之词将它们安放于诗行之间，如同“圆心和圆周的任意一点/却是唯一的连接。//无限的唯一/狂热地奔向对方。”和不停旋转、周而复始的圆一样，写诗的过程也是无限的。通过无数次的连接，无数次发现诗人自我与天地万物唯一的交点，诗人得以不断地确认自我在世界之中所处的位置。以诗人自我为固定的圆心开启唯一之词的寻觅之旅，充满变化的无理数π将带来无限的可能。
不过，诗与圆最为相契的特性却是“神秘”。圆，造物主留下的“破绽”，人类无限接近未知的入口。它饱满，无穷，且玄妙，“能弯进又推远自身”，恰与诗歌相似。作为现代人类社会唯一能够被容忍的神秘主义，诗歌在葆有自身神秘特性的同时，也在不断探求着未知。蓝蓝曾指出，诗人应当具有一种宇宙感。这种宇宙感便是对诗歌神秘性与探索性的最好阐释。在她看来，获得宇宙感的诗人具有通过语言使理念世界和精神世界、当下存在与过去未来乃至生死界限都变得透明的能力。诗人的言说便是对无限世界的敞开，而诗歌的书写就是辨认“唯一之词”的过程。墨西哥诗人帕斯（Octavio Paz）认为，诗人不挑选言语。诗人的言语与诗人的存在是混合在一起的。他的存在就是他的言语。在创作的时刻，我们自身最隐秘的部分便浮现到意识中来。创作就在于让某些难于同我们存在分离的话语曝光。诗中的每个词都是唯一的，没有同义词。因此，真正的诗歌既是无限的，又是唯一的。“无限的唯一”极好地概括了蓝蓝的诗学追求。她杜绝成为“修辞骗子”或“语法土匪”，精于技艺却警惕技艺，关怀现实又疏远现实，哪怕平淡的日常，在她精准而切身的诗意考量中，也将成为不可复制的唯一之诗。
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南方诗歌》2022年10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