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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结局都终将陷入泥沼
在从小镇前往县城的长途汽车上
我们昏昏欲睡。身后的乘客在低声交谈，
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谈到一头鹿，
被护林人发现陷在泥沼里，淹死了，
它身型巨大，健壮，有着罕见的硕大的鹿角，
像老杨树的树冠一样挺拔。随后
汽车开上了一段山路，经历了一阵颠簸，
我们都清醒了。那头鹿后来怎么样了？
我听见那个乘客提到在城里读书的小孩，
老家漏雨的房屋，而那头鹿
就像某个突然闯入我们生活的人一样
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结局，
伴随着所有关于它的纠结与疑问陷入泥沼。
2020.10.1
“是长生不死的愚人啊”
“是长生不死的愚人啊”，她在一首诗里写道，
浑身的肉是透明的，心像火烤一样热，
赤足划水，追赶注定寂灭的夕阳，
最终被鲸鱼吞噬，而后随着鲸鱼的死去，
也化为海的一部分。你会以为这个人
是夸父，那个神话中追逐太阳的人，
但他们的死法不同。所以，既然她也没有
指明这个人，那你就可以把这个为了追逐
而放弃永生的愚人，当作是我们。
2021.9.29
“人的灵魂不能行于水上”
“人的灵魂不能行于水上”，她写道，
这是一位诗人告诉她的，所以当天晚上
她做了一个相反的梦，梦见一条很宽很宽的河
像在北京后海见到的结冰的湖，
有几个青年人穿着红黄相间的演出服
“矫健又轻盈地掠过水面”，仿佛他们的肉身比灵魂更轻。
但是写下这首诗的这个晚上，她失眠了，
那个诡异而绮丽的梦没有再出现，彻底消失了
如同曾经孩子般的倔强。眼前只有黑夜。
这个夜晚就像梦中的那条河，她不敢跨入，
或许是不再能确定自己的沉浮。
2020.10.23
一张水星探测器发回的照片
这是一张水星探测器发回的照片，
当时它距地球1.8亿公里，正在绕水星盘旋，
在行驶到水星与地球中间时，
朝着地球的方向，拍下了这张照片。
在漆黑一片的底色中，我们能看到很多光点，
很小，很分散，像铁锅上的砂眼儿，
中间两个比较亮的光团，小一点的是月亮，
大一点的就是地球。那时我突然想到，
原来我们自己也是住在星星上的，
就像童话里的小王子，只不过
他是独自一人住在那里的，
没有被爱的渴望，和必然走向失去的遗憾，
比我们生活得更孤独，也更幸福。
2021.10.8
启程
从烤肉店出来，我送她回家，
穿过居民楼间狭窄的街道。
冬日夜晚的街道脏乱又安宁，
能听到我们踩实积雪的脚步声
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消防车的警笛。
我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说着未来想去的城市：在温暖的地方，
纬度更低，在湖与河流的交界处，
湖的对岸是另一片自由的大陆，
那里更适合老人居住和孩子健康的成长，
但我们自己则要放弃擅长的工作，和母语。
我们还说到年轻时的恋爱经历，
说到人的冲动，爱的短暂，自私与奉献。
这时，从我们身后传来一连串的巨响，
像有什么突然破碎了。我们回头
看见房檐下那排锥形冰挂，正山崩一样倒下，
那些不断松动，坠落，破碎的坚冰，
使我们警觉地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2021.11.14
历代大师（选四）
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
他认为催促着万物消逝的火
才是万物的本源。他不相信永恒。
向上的路，也是向下的，他说，
善良与罪恶，永恒与毁灭，幸福与灾祸，
都在不断地交替中，如同黑夜和白昼。
世界本来就是纷繁复杂的，
混乱，无序，胶着，又暧昧不明。
唯有变化是不变的。一切都会像水一样流逝，
又会水一样涌现，源源不断。
别拿永恒当作安慰，他说，
要去往未来的人，
绝不想两次踏入的是同一条河流。
2021.6.10
阿那克萨戈拉
他向我们描述宇宙的诞生：
最开始是聚合了一切的混沌物，
围绕着心灵旋转，形成超越我们所知的
巨大的漩涡。强劲的离心力开始将万物分化，
干燥、炎热、稀薄、明亮的，化为天体，
湿润、寒冷、浓稠、暗淡的，最初变为薄雾，
而后又变成石头，泥土，陆地和海洋。
万物中，他认定只有太阳可以如真理般发热发光，
而人类的任务就是探索它，像折射光芒的月亮。
2021.6.10
德谟克利特
他拒绝接受虚无。他说，
虚无只是一个场所，所有的原子都在其中，
它们的大小，形态，表面，内在
都在不断变化，一些表面有钩子的
会牢牢钩住另一些表面光滑，质地松散的，
这些数量无穷、不断替换的颗粒
组成了实在的一切，和不为人所见的灵魂。
最后，他放弃了双眼，为了寻找
这些隐藏在虚无中的微小颗粒，
并坚信这样可以更好的观察世界和自己。
2021.6.10
芝诺
他假设阿基里斯在追赶一只乌龟，
但乌龟永远领先他总路程的十分之一，
虽然他跑得很快，是公认的飞毛腿。
这其实是一个关于时间、距离和速度的问题，
但也可以是一个关于人生和遗憾的问题。
乌龟代表着你永远要求追赶的东西，爱，机遇，
渺茫的希望，是你拼命追赶
却永远领先于你的那一类东西，永远和你保持着
几乎可以被忽略的无限微小的距离。
2021.6.10
乌斯怀亚（选三）
7
我们最后还是带着失望走了，没有看见那片云海。
虽然我在凌晨就早早起来，守在窗台旁边，
看见浓重的雾气一点点地扩散发白，远山由黑变蓝，
树林的轮廓渐渐显现，深深浅浅的绿色，
一丛丛的树冠上雏鸟的绒毛般炸开的枝桠，青瓦，
倒钩一样的房檐，晒稻谷的木架，梯田，农人的手电，
但我就是没看见昨晚旅店老板跟我描述的云海。
昨晚，在饭桌边，他说起在城里读书的儿子，
死去的堂哥，失足从高处掉下来，抽搐，脑浆，
鲜血，葬礼，以及第二年门前盛开的木槿花，
被老鼠药毒死的橘猫，大雪后一夜变大的龟背竹，
还有他皈依基督教的心路。他很兴奋，借着酒劲儿
不停地说，直到火炉里的碳完全变白，但让我入迷的
只有那片拥有无限变化却只会偶然短暂出现的云海。
中午离开的时候，我拎着行李站在窗台前，望向远处
那片不时传来神秘的轰鸣声的山谷上空，那里
本该有一片云海，像婴儿般出现，成长，再化为虚无。
2022.4.3
9
我们很有默契的一同转身，在一颗柿子树下，然后
一前一后，原路返回。把之前经过的再依次经过一遍：
一群围在超市门前两张台球桌旁的少年们，
临街的未开张的商铺，旅店，小吃店，摩托车修理部，
出售冒充手工制造的竹器、银器的旅游纪念品商店，
还有一个卖菜的商贩，扩音器挂在车把上
报着菜名，从青椒、西芹、生姜、豆芽到油麦菜，
一遍遍循环往复，像冗长的家谱。几盏路灯都相隔很远，
昏黄的光仿佛蜡烛。沥青路面上几颗凸起的石子
都像行星一样被分成明亮和黑暗的两半。路灯后面
是村里唯一的小广场，白天的时候村民在这里用歌舞表演
追逐猎物，耕种，庆祝丰收，纺织，婚礼，剃头，
告诉游客他们经历过怎样的一生。现在它被很多树围着，
导游说，那些树都是在村民死去时被后人种下的，
作为纪念。我看到它们笔挺的主干，和曲折向上的枝干，
连同茂密的树叶，形成一朵膨胀无边的乌云，
似乎比黑夜更黑，与泯然的死亡的确略有不同。
2022.5.1
19
我们像在梦里，尝试着说话，却听不到彼此的声音，
不远处流水的喧响掩盖了一切，只能一前一后地
走过湿淋淋的栈道，然后在一个供游人休息的山洞中
停下，躲在倾斜的山体下，分享面包和水，
交替着坐在长凳上，或者围着它前前后后来回走动。
周围的地面上满是青苔，和各种摊开的蕨类植物，
丝丝缕缕的藤蔓垂在半空，到处是水沫和蠓虫，
在阳光中忽隐忽现，像是短命，即生即死。一只黑甲虫
很冒失地直直扑向我们的食物。之后，跟随人流
我们穿过竹林，摸索着走过索桥，踩着圆石，经过小溪，
路过卖草鞋的农妇，来到景区出口，上车，返回，
结束了这场新鲜，疲惫，整体上庸庸碌碌的旅程。
大巴车依然要经过那一条条黑暗狭长贯穿山体的隧道，
它们被白天的阳光分割成长短不一的片段，但现在
黑夜已经将它们连在了一起。我坐在座位上
回想着路边的风景，山庄，矿场，烧荒的农民，水牛，
用回忆和憧憬驱赶眼下的困倦，不甘于滞留
在这个没有影象和声响，冗长又枯燥的梦中。
2022.6.23
吉庆，1984年生于哈尔滨，毕业于黑龙江大学。2012年在老师张曙光影响下开始诗歌写作。自印有诗集《街景写生》《南方信札》《长途旅行》《乌斯怀亚》，译诗集《一座陌生的城市》《笔记本》（待出）。现居哈尔滨，职业是中学教师。
《南方诗歌》2022年10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