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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纪事
秋天是享乐的季节
秋天的谷仓里藏着死亡
我在秋天北方的小城里闲逛
寒冷使我缩紧了肩膀
在遇见死亡之前
我先遇见了昔日的情人
她是一道甜蜜的影子
在路灯里闪晃
她是年轻的额头上最深的刀伤
她使我相信
死亡是落在城头的晚霞
死亡是一把忘在家里的钥匙
打不开门就回不了家
就像我现在一样
死亡更像是拉我进场看表演的那帮莽汉
他们坦胸露背狂呼乱喊
像被死神灌了迷魂汤
在遇见死亡之前
我遇见了劳动压抑的情欲
物资交流大会的舞台上
一群毫不羞涩的乡村少女
把鼓胀的乳房捧在手上
她们生硬的舞蹈在认真学习色情
但更像一群孩子在河里洗澡、嬉闹
当她们叉开双腿集体展露她们的私处
我看见死亡像一条条肥美的虫子
从那儿爬出来
它爬过前几排座位
爬到了我的身上，我的根上
我遇见的死亡把我打开回到家里
舞台前那盏最亮丽的月亮
躺在了秋天死亡的谷仓
故 乡
从村南坟地到北沟河
短短十分钟，却是我生命的边界
我还在这两者之间冥想
如同左脑与右脑之间的浩瀚
我全部底色来自这里的安静
星辰何其拥挤
田野上的暮色何其高大
（是否还是那扇不关的大门？）
我不敢叩问，但我的思想
在村南坟地与北沟河之间
像一只野兔奔跑，也像一只
灵魂疲惫的旅行箱
云有时低垂于村庄，有时垂直向上
霜有时凝于眉梢，有时
飘渺于田地的空
都在水井周围结成冰凌
从村南坟地到北沟河
这块我拭泪的手卷、引首
羞于祭祀，而偏执于
内心的纪念
那些教我以无名的人，不会
等待我一个字。从村南坟地
到北沟河是我的壳——我——
那只蝉的鸣叫不会高过
梦中的老榆树。我知道
我走不完从村南坟地到北沟河
十分钟的面积
就像走不完墓穴的四边
它是我灵魂疲惫的旅行箱
它是田野上不关的大门
母 亲
院子里，母亲在缝制自己的寿衣
一针一线，死亡顿时变得平常
像母亲不太好的针线活
我想同她说说话
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她缝得很认真
歪歪斜斜的针脚
让我觉得她比平日里可亲许多
此刻，那最终要到来的
她没有回避
而是告诉我该怎样迎接
这减缓了我内心的痛楚
——死是那根线
终要穿过每一孔针眼
而当她不知该怎样缝下去时
就仰头看看天
仿佛她早已故去的母亲就在那里
而她扎着两条小短辫，仰着脸
接受着隔世的训导
眼 神
我的眼神没有回到我的眼睛
我把它遗忘在一小块田野上
它点亮芦苇荡和落日
燃烧落叶
它遇水成河，遇树成林
它就是早晨欢快的露水
从一片叶子跳向另一片
它仍是家北湾荷叶上的一只蜻蜓
尽管家北湾早己消失
我的眼神没有回到我的眼晴
它进入偏房被废弃农具的心灵
对那头受伤老牛的怜悯
让它焕发格外光彩
其至1971年面对公社打狗队的气势汹汹
它与大黄狗眼晴的生死交流
依然充满勇敢和温暖
我的眼神没有回到我的眼晴
它在大地上流浪
被人掳掠，铸造成银币的贪婪目光
我空空的眼眶像神龛
但神已不在，我瞎了一一
在这座电光迷离，空气中充满
急迫之声的城市
我两眼茫茫：他们赶赴什么？
我又要去哪里？
没有人再来赞美我的眼晴
因为它已经失神
曲曲菜
荒疏、低矮的门楣
没有什么传下来
该砸的，该烧的
都已化为灰烬——只有
满嘴曲曲菜苦味的清香
无法被剥夺
清寒之家何以源远流长？
白根，青绿，出自料峭春寒
——这是最后的学习
曲曲菜蘸酱的口味——最后的传承
满含苦味的清香
我开口跟人说话
像母亲洗白的旧衣裳
父亲用严寒壯筋骨
谦卑，自重，魂儿都在
如房檐上的积雪
融化在家的心里
站在落日的河岸上
问一问：什么是家啊——
一座老房子，一个祖上的名字
还有未出生的
天南地北算不上分别
我们的身体里
苦味的清香没有了
这个家，也就真的散了
百米观光塔
比起他们，我空洞、无凭无据
站在奇崛的高塔上尤其如此
他们的欢呼像逆风的燕子
有人找到自己的出处并落泪
中年妇女看见日出
——像一只老母鸡在孵蛋
而我什么也找不到，指不出
我大概生活过，大概的我站在高处
无法把握那些曾经寄居的细节
无法将那些点同我的内心重合
六月某日同诸友人麻大湖荡舟
我看见匿名的水面上一只兰蜻蜓的静
我看见桨声里坐禅的水草
我看见众多的鸟像失散多年后重新相聚
我看见娥娜的水蛇
不动的田螺和锋利的幼鱼
我看见长征、烟化、汪涌、舒中、永庆诸兄弟
就是小船边的一支支芦苇
在夕照中回忆自己的前生
父母大人
锯开的树木上长出幼小枝叶
正如他们晚年呈现出的开朗、淡定，迎风摇曳
他们把死亡引向自己
就像把刚买来的盐放入快炖好的食物中
为志华印本诗集
为志华印一本诗集的念头
一下子跳出来，像从云后出来的太阳
把我照耀得浑身通透
随即，我在心里勾画起来：
封面，绿色，不，是暗绿
三十二开，不要大
纸要粗砺一点，手感纯朴
六十首？还可以少点、再少点
字，黑体的标题，而不是圆黑
诗行应是宋，而非仿宋
字小而真切，字距之间
要能安顿她诗中那大地般隐密的语感
题目与正文之间
要有大片空白，以便她的诗
如孤悬之月上升
如眨眼的星辰和凝结于黑夜的露水
一一我兴奋地勾画着，描绘着
一遍又一遍，包括页码字号的大小
包括她简介的撰写
要简到像初春一段树枝上寥落的蓓蕾
志华残疾而贫穷，不能行走
我也无力花几万买书号让她的诗集
入书店，上书架
诗的传播也是诗的一部分，是诗的倾向
我甚至认为，志华的诗更适合
亲手奉送给朋友，带着体温，带着
她乡村生活的羞涩，像递出一卷
心灵的秘密手札
我想像她清新的诗行进入少数
而卓越的眼晴和呼吸
我的心就砰砰直跳
我就完全沉浸在对这一册薄薄诗集的
疯狂想像中，整整一天难以停止
直到快要回家了还没有安排好最后一页
这件事深深攫住我
为志华印一本诗集
像在构思一首诗
一件干净的事快要抵达朴素那至高的快乐
它让我安静地坐在路边
雨又下起来，雨线和打开伞的行人
像梦和种子
赵雪松，曾用笔名雪松，诗人、随笔作家、书法家，著有诗集5部、散文随笔集3部、书法集10余种。曾获齐鲁文学奖，《诗歌月刊》探索诗奖，齐鲁散文奖，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第28届柔刚诗歌奖，第3届鲁竹诗歌奖，第9届后天诗歌奖等。现居山东滨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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