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范猛(辽阳)
素描父母
我父亲一米八0以上的个头,浓眉俊眼,很是英俊。他是位聪明有才气脾气暴躁的革命者。他的老家在山东省栖霞县翁留范村,关于这个村名的来历有个传说,说不清是哪个朝代了,这个村子是个没有名字的小鱼村,住着几户人家以打鱼为生。有一天一个姓范的落难书生流落到此,饥寒交加的他体力不支昏倒在此。村里一位好心的老翁将他救醒,收养在家中。书生身体康复后,感恩老翁,认为义父,从此相依为命。后来书生娶妻生子,繁衍开来,小村人丁兴旺均为范姓。为铭记老翁救命之恩,故村名为“翁留范。”此村民风纯朴,村民多善文墨。我一直怀疑那位先祖范姓书生与范仲淹有某种渊源。不久前我有幸看到了范仲淹的家谱《范氏家谱》上面写明范仲淹有一分支在山东,而且父亲名字中的树字为清代范文程所加二十个字之一。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我父亲小时候的聪明伶俐是有名的,以至在他读书的私塾里教书先生有条规定:提问学生时,如果我父亲会被提问者不会,被提问者要挨打。而提问时如果我父亲也不会,被提问者可以免打。所以每天上课前许多学生争着问父亲,今天的题你会不会?如果父亲说会,他们便一副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如果父亲说不会,他们则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为不必挨打而高兴。进入青年时代,父亲做了一名小学教师。他本来可以在平静的生活中终老一生,可是他山东人骨子里固有的嫉恶如仇和爱国青年的热血豪情使他不甘于忍看山河破碎铁蹄蹂躏。他毅然放弁了工作,只身来到东北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中。小日本投降了,父亲参加了当地的革命斗争。由于表现突出,他很快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被任命为区武工队队长,带领一支武工队在安东赛马一带与国民党还乡团展开殊死斗争。父亲年轻英俊朝气蓬勃文武双全。他经常把武工队的斗争经历写成通讯息或小故事投给《大众日报》,他的稿子几乎每投必中,父亲也就不断有稿费作零花钱。有一回《大众日报》的一个女编辑到武工队采访,看到父亲有些吃惊地说:“小范,你很年轻嘛,这么说你很年轻啊!”父亲的枪法也很出名。有一次,一个武工队员不远处一棵树上正在鸣叫的小鸟说:“范队长,你要是能一枪打下来那只鸟,我就活吃了它。”父亲闻听此言,也不作声,掏出驳壳枪瞄了瞄,枪声响过,小鸟应声而落,那个武工队员好不尴尬。
转眼到了1947年,赛马地区的敌我斗争到了空前残酷阶段,一直呈现拉锯状态。赛马县委机关被打散了,部分县委成员撤到鸭绿江对岸的新义州。在与县委失去联系的情况下,父亲率领区武工队继续与敌人周旋。他们经常被敌人围困在山上,一连几天粒米不沾。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偷偷摸进村,在老百姓的猪食槽子里抓几把猪食充饥。严酷的斗争环境中,革命阵营中的少数人革命信念动摇了,叛变投敌行为时有发生。父亲和他的武工队员们挨村找村干部开会做工作,要大家坚定信心同敌人斗争到底,坚持到胜利到来的那天。就在这个时候,一场严峻考验也悄悄向父亲袭来。原来,一个村子的村干部集体叛变了,父亲给他们开会时,这些人突然将父亲摁倒,下了他的枪,将他五花大绑送到还乡团。幸好父亲临去开会前把平时寸步不离的文件包埋在山上的一棵大树下,那些机密文件才没有落到还乡团手里。武工队知道了队长被捕,迅速行动,将还乡团部分成员家属抓了起来并捎话给还乡团:如果敢伤害范队长这些家属一个也别想活命!于是被抓了家属的那些还乡团成员们人心涣散,惶恐不安。一天夜里,两名负责看押父亲并且家属都被抓的还乡团成员悄悄商量,决定偷偷将父亲放了。父亲这才死里逃生。他先到山上找回公文包然后回到了武工队。
东北全境解放后,赛马县委对父亲被捕这段历史进行审查。年轻气盛的父亲对此感到很委屈,他指着负责审查他的那位从朝鲜带回个女人的县委组织部长邵某说:“我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坚持斗争时,你正在搂着朝鲜娘们睡觉呢,你有什么资格审查我?”父亲这这句一时解气的话付出了代价。那位组织部长在父亲的审查结论上做了手脚:被捕时间很短即被放,怀疑有变节行为。父亲的党藉丢了,他一直为此申诉,但结果一直如石沉大海。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被打成身负数条血债的大叛徒被隔离审查。母亲到抚顺费尽周折找到那位任市委组织部长的邵某,他当时也在接受停职审查。母亲问他父亲到底有什么问题,如果真是叛徒回去就离婚。那位饱受人世沧桑也受到冤屈的邵部长沉默不语了许久后说了一句话:“我对不起小范!”
组织审查结束后,父亲被调到辽东一家中型煤矿企业烟台煤矿任行政科科长。在这里他经人介绍与被誉为烟台煤矿四大美人之一的我的母亲相识相恋并走入婚姻殿堂。于是也就有了我们哥六个的相继出生,我也拉开了我挣扎磨砺的人生序幕。
从我有了记忆以来,母亲在我的印象中就是淡淡的眉毛,胖胖的身材,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说实在的,长相不难看,可也称不上美丽。我稍大些后,外出玩时,一些在煤矿工作多年的老工人看到我总民怜爱地与我聊天,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当我说出父母的名字后,询问者便露出略显惊异的表情:“你爸爸是范大个啊!那脾气真叫暴,可是只对当官的暴,对工人可好了,特爱仗义执言。你妈妈小冯年轻时那个漂亮苗条啊!”说到我父亲脾气暴爱仗义执言我无话可说。可说我母亲美丽苗条我却感到言过其实。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母亲珍藏的相片我才领略到母亲年轻时的美丽苗条。相片上的她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明眸皓齿,不胖不瘦凹凸有致,那感觉像是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后来我有了一点知识后知道了母亲的发福是因为不断生下我们,她是为了我们才牺牲了她的美丽与苗条。母亲的老家在抚顺附近的农村。我的姥爷是个车把式,他起早贪黑的忙碌,使他有能力供他的两个女儿上学。他的大女儿即我的大姨很聪慧,学习也上心,姥爷将她供到小学毕业,这在当时封闭状态的农村字实属罕见。后来大姨嫁给了抚顺老虎台的一个职员,她接二连三地生下了三个儿子。老三出生不久,有一天晚上大姨在睡觉时,不慎翻身时将老三压在身下活活闷死了。大姨醒来后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她哭着睡着了,再醒来时大姨就疯了。她残存的意识里儿子没死,而是被人拐走了,因此她到处流浪寻找儿子并把每次寻找儿子的经历写成信寄给我母亲那信很准时,半个月一封,直到她没有能力再写信了。我看到过大姨写的信,信的内容是用铅笔竖排写的,字迹很工整,开头几句意思很清楚,说她的儿子被一家姓陈的人收养了,白白胖胖的,再后来就是些莫明其妙互不连贯的句子。我母亲念到小学四年级时姥爷出车祸时死了,家里没了顶梁柱母亲只好辍学。其实辍学对母亲是个解脱。因为那时东北是在小日本的铁蹄蹂躏下,学校里实行奴化教育,只许说日语,不许说汉语,母亲常因日语的发音不标准而受到日本教员的责骂。母亲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鬼子话的憎恨。学校每天早晨都举行对天皇的遥拜仪式,有一次日遥拜时正好天皇发布诏书。日本校长捧着存放诏书的黄色小匣子一脸虔诚地缓步走向讲台。母亲看到小匣子轻声说了句:“这匣子像个小棺材。”母亲的自言自语不知被谁密报到训导处。遥拜仪式结束后,母亲立即被叫到训导处,训导主任劈头盖脸对母亲一顿痛骂,说母亲出言不逊,亵渎天皇,罪该万死。他还恫吓母亲,要不是看你年纪小,就把你送宪兵队坐老虎凳!在这样的学校里读书有什么乐趣可言。60年后,在与一位教师朋友聊天时他说:“如果当年日本人继续统治东北,随着日本的富强东北不是也跟着富强起来了吗?东北人不是也跟着过上幸福生活了吗?”听一这话,我的眼前真的出现了母亲被责骂恫吓的那一幕,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我说:“富强的只是日本,中国人永远是亡国奴,亡国奴的生活有什么幸福可言?”那位朋友听了我的话,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
姥爷死后,为了维持生活,姥姥带着母亲到抚顺做佣人。靠着做佣人,娘俩终于熬到了东北全境解放。这时母亲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也接受了一定的革命理论。辽东护士速成学校招生,母亲报名并被录取了。经过一年培训,母亲被分配到烟台煤矿职工医院做了一名护士。不久她嫁给了我父亲,继续着她平淡曲折充满磨难的生活。
我父母的生活与当时无数家庭一样,忙忙碌碌,辛辛苦苦,有欢乐,有痛苦,与当时的政治形势,经济形势,国家动态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岁月的激流中起起伏伏,在人生的道路上磕磕碰碰,在政治的风暴中跌跌撞撞。他们也为琐碎的事情争吵打架,为艰辛的生活叹息流泪,为种种打击与不幸迷蒙彷徨。但他们总体上还是相濡以沫,坚韧地、执著地、顽强地生活着。经受了一次次的考验,度过了一次次难关,终于将我们哥六个抚养成人,他们也到达了人生的金秋。母亲于1993年去世,父亲现在以92岁的高龄乐观地活着,我在这里为他送上我最真诚的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