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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凭一掬水,就让大海升起在面前
——匈牙利当代诗选
伊耶什·久拉
伊耶什·久拉（Illyes Gyula,1902—1983），匈牙利当代具有代表意义的抒情诗人。他巧妙地将民歌传统和欧洲现代抒情诗表现手法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崭新的现实主义诗体。主要作品有《沉重的土地》《废墟上的秩序》等。
地球上
抚摩你年轻的身体，
我的手便在
抚摩世界，
抚摩大地，
抚摩宇宙万物。
空中，瘢痕点点的月亮
银河中的撒哈拉，
似乎不再遥远，
也不再用冷漠
回答我双臂的召唤。
重重忧虑已无法把我缠绕，
只是因为，纵然绝望，
我也拥有神圣的尺度——
我的预感逾越一切，
跨过冰冷的地域，
抵达心灵难以企及的远方——
我还将建造一座房，
充满女性的气息，
比星辰更为长久的光
将洒在它的床头和窗前。
泽尔克·佐尔坦
泽尔克·佐尔坦（Zelk Zoltan, 1906—1981），匈牙利著名诗人。他一生坎坷，曾多次被捕入狱。经历使然，其诗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主要诗集有《内心的怨言》《傍晚垂钓》等。
孤独
荒芜的下午，
一天中人们难以穿越的沙漠。
黄昏的凉爽呢？夜晚呢？
为了谁，你那蓬首垢面的
仆人，你孤苦清寒的影子
将房门敞开？
为了一堆繁冗的记忆。
就这样
就这样她对他讲起亚斯贝雷尼的家，
讲起那间兼作鞋铺的厨房，
就这样她谈论起她那总在敲敲打打的父亲，
她那即便嘴含着木钉仍在哼着歌的父亲，
就这样她来到佩斯，一个未婚的孤女，
就这样她曾旅行到巴黎，
就这样她踏上街车，在早晨，
就这样她从市场上买到了新鲜青豆，
就这样她理直衣裙，
在剧院的门厅，
就这样她躺在床上，在我身旁醒来，
就这样她走出浴室，那么优美，
就这样她久久凝视着我，
透过窗口，透过一千八百里浓浓的雾霭，
就这样她看着我痛苦的双足
艰难地行进在布雷场上，
就这样她用头发覆盖着我的脸
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让我贴近她的乳房，
和我一道穿过燃烧的夜晚，
穿过燃烧的围墙，穿过燃烧的街道，
就这样，一旦需要，她会变成
火焰中的火焰，草丛中的青草，就会变成绿荫，
就这样她那紧闭的双唇仍在喃喃絮语，
就这样她为我唱起舒伯特的
《万福玛利亚》，
就这样，面临重重屏障，
她仍然设法越过牢墙来到我的面前，
就这样，今天早晨，在逝去了二十年之后，
她领着我们的狗走进我的房间，
因为她总是知道我在哪里散步，在何处生活。
弗勒什·山多尔
弗勒什·山多尔（ Weores Sandor , 1913--1989 ）, 匈牙利著名诗人和翻译家。十四岁时，踏上诗坛，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瞩目，被称为“诗坛神童”。在漫长的文学生涯中，创作了《寒冷》（1934）、《下落的土星》（1968）等几十部诗集。他的创作并不刻意追随某一流派，正如诗人本人所说，“我的诗就像一棵大树，枝条伸向四方，树根向下，树冠在上”，“忽而用传统的手法，忽而用现代的手段”。匈牙利动荡的历史经历使得大多数作家的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漂泊感。于是，寻找精神家园便成了他们的永恒主题之一。
十二月
当北方的乌云
在上空弥漫，
我悠然地为自己
描绘一幅幅热带风景。
就这样我唤醒了
想象的温暖：
对画中的万物
都感到心满意足。
法 宝
为了走开我走开
为了留下我留下
为了留下我走开
为了走开我留下
为了奔跑我奔跑
为了停止我停止
为了停止我奔跑
为了奔跑我停止
为了起立我起立
为了就座我就座
为了就座我起立
为了起立我就座
为了诞生我诞生
为了死亡我死亡
为了死亡我诞生
为了诞生我死亡
博莱罗舞
我们全都离去，从摇曳的树林我们全都离去，
在潮湿的天空下，我们，聚到一起的人，全都出发，
涉过荒原，走向干燥的天空下的某个地方；
有人依然回首，月光在我们的足印里移动，
最后我们全都离去，阳光也远远地落在后面，
我们走着，在星星的后面，在天空的铁环上，
塔顶的上方，有人依然回首，渴望目睹
花园中掉落的苹果，或红色遮蓬下那紧挨着
房门的摇篮，但时辰已晚，让我们走吧，
当钟声鸣响，我们全都在从容地行进，
总是以不同的方式跟随满天的星星，在平原的
围墙上，我们，最后聚到一起的人，全都离去。
哀 求
无形的环状光带，天火在上面旋转，
在你的下方，我蚂蚁似的驮载着一口食物，
不堪那嫁妆的重压，我骤然倒下。
真希望能拥有一线你的力量，环行的星星。
哦，未知担子的分量！从永恒你已然知晓，
你背负着它，从永恒到永恒，并不感到害臊。
就这样你勇敢而优雅地转动起整个世界！
而我只是你矿产的一小片：我又有什么能量？
肖姆约·久尔吉
肖姆约·久尔吉（Somlyo Gyorgy, 1920—2006)，匈牙利著名诗人、翻译家和文艺评论家。捍卫人道主义，揭示人性的种种可能性，是肖姆约在诗歌中孜孜追求的目标。主要诗集有《逆时代》等。
猫的一万种生存方式
一，……作为艺术家
在她的利爪间
一切都活了
失窃的内燃机船
酒瓶上剥落的锡箔
吸尘器未能吸进的灰尘
垃圾箱里扒拉出的垃圾
并且因她的扫视
因她的运动
因她的亲近和疏远
犹如自行车车座
在毕加索的手中
而变成她的敌人和伙伴
她的猎物和祈祷
鼠和蛇
她的天堂和尘世的第二自我
她的施魔者和中魔者
她的命运和化身
她的上帝和禁忌
她自己的镜像
她的活创作
三，……作为实体
总处于她自己的顶点
总处于她自己的极端
就像人们只有在
完美的放松
完美的关注之后才懂得完美
自信地伸展
伸展到身长的一倍
怀疑地蜷缩
蜷缩为体积的一半
凭着唯一的热枕
她奔跑
奔跑在最为宁静
与最为活跃这两种状态之间
她的道路畅通无阻
从存在，到虚无
从虚无，到存在
八，……作为圣徒
她挺直身子,在地毯上
然后款款地
以规则的动作
（一万年的动作）
躺下
进入静态
自己创作的静态
在房间的中央
她回忆着
自己圣洁沙漠上
那些禁止触动的戒律
十，……作为猫
所有拟人的
外表她都抖落
从那深不可测的皮毛
于是，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猫
不要在猫身上
寻找你自己
而要在你自己身上
发现猫
写作活动的寓言
驱除绝望，我便可以写作。
写作，我便可以驱除绝望。
难道必须彻底摆脱绝望，我才可以写作？
难道必须完全依赖写作，我才可以
驱除绝望？
一朵花的故事
在屋里我一会儿踱步，一会儿静坐，
一会儿翻书，一会儿点烟，
一会儿呷茶，为了寻找恰当的字眼……
硕大的粉红色的牡丹开放在花瓶，静静的。
我抓起一件衣服，冲出门外，去处理
一些事情，一些我认为十分重要的
事情，然后回到家中……
花瓶中的牡丹转过身来，丰满的花瓣
正在把我凝望。
它久久地凝望着我，不知疲倦地凝望着。
眼睁得大大的，大得犹如巴黎
圣母院的那些玫瑰花窗。
我该如何表达自己呢？
牡丹并不需要自我表达，它就是它，
既不做作，也无装饰。于是，它竟
变得如此可爱，如此美丽。
它简直是情感的化身。当我走近时，
哪怕最细微的足音都使它颤动不已。
难道我爱慕这既无意识、又非人性的
植物的生命？
不，我仅仅渴望着生存，渴望着像牡丹
那样自然地生存。
我并不想成为一朵花，但我愿以
花的方式来做一个人……
哦，伟大的、粉红色的牡丹。
比林斯基·亚诺什
比林斯基·亚诺什（Pilinszky Janos, 1921—1981），匈牙利著名诗人。二次大战前后，曾被征入伍前往德国。他的许多诗作以立体感极强的画面表达了诗人对战争，以及法西斯的厌恶。主要诗集有《吊架与单杠》等。
低潮时刻的庆祝
在猪圈的血迹斑斑的温暖中
谁还敢阅读？
当天空处于高潮
地球处于低潮时
又有谁敢
从洒满落日余辉的田野出发
走向远方？
谁敢
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
站在那最低点？
那里
始终停留着一次手的轻拂
一片屋顶
一张可爱的面容，或者仅仅
那只手，一次点头，那只手的动作。
谁能够
安然地缓缓沉入
一种梦中？
这种梦充满了孩提时代的
痛苦，并仅凭一掬水
就让整个大海升起在他的面前。
托尔纳伊·尤若夫
托尔纳伊·尤若夫（Tornai Yozsef, 1927—2020 )，匈牙利著名诗人和翻译家。他的诗作受古风诗和民间诗的影响较深，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西方先锋派的冲击。主要诗集有《太阳舞》等。
我们祈求
你如桃李般展现，
远胜于桃李，
你如波浪般展现，
远胜于波浪，
你如书籍般展现，
远胜于书籍，
你如伤口般展现，
如纹理上的裂痕，
如干燥的、皲裂的土壤，
你像我一样展现，
我像你一样展现，
敏捷的牡鹿突然降临：
一只鹿角上是陷于泥沼的坦克，
另一只上是燃烧的城市的眼睛，
一只鹿角上是绳子拴住的婴孩，
另一只上是癞蛤蟆，是一挺被埋在
蛛网般的人脚中的机枪，
一只鹿角上是教堂，是沦陷的广场，
另一只上是暴雨中的美洲椴，
一只鹿角上是月光下的小船，
另一只上是交织在一起的黑麦、窗口和林子，
一只鹿角上是你面容的年轮，
另一只上是我面容的年轮，
我们一起祈求
为了所有的时光：
别再撕裂我们的心脏，
太阳之神，
别再让黑暗把我们吞没：
仅仅这一次，
我们翩翩起舞，在这绿色的草坪，
仅仅这一次，
我们会变成石头，水，火焰，
变成女飞行员，男飞行员，
在你的面前。
你必须交出
你必须交出你的爱
当他们把她带走的时候
你必须交出
从头到足
连同她的呼吸
她的肤色
她的顾盼
她的深藏的思想
连同她穿衣和脱衣的神态
她欢乐的闪现
她的抚摸
连同她被抚摸的身体
她对远方的向往
她深夜里的展现
连同她的疲倦
她那埃及式的大眼
和涂得黑黑的睫毛
连同她的喃喃絮语
她腰肢的扭动
连同她的失望
她情感的波动
连同她亚洲型的容貌
连同她已知的
精确的生存
你必须交出
尤哈斯·费伦茨
尤哈斯·费伦茨（Juhasz Ferenc, 1928—2015 )，匈牙利战后一代的代表诗人。他对人类生存、世间万物以及历史有着广泛的兴趣。诗歌写作有着浓厚的寓言体色彩。主要诗集有《饲养国》等。
黄金
女人轻轻摸了摸
她那稀落的卷发。笑着，
将一把汤匙和一块面包
丢进他们伸长的、肮脏的手中，
犹如玫瑰为水施魔，
一圈红红的细脖颈，
向着热气腾腾的圆盆倾斜；
芬芳的薄雾中盛开着鲜艳的鼻子。
他们那星星般的大眼
闪烁着，仿佛十个世界
掉进了自己的目光。
汤里，金洋葱戒指
正缓缓地缓缓地游弋。
白银
在昏聩的老者的簇拥下
旅人迎着刺骨的寒风站定。
他的胡须结成冰棱，他的睫毛
好似无人性的白银般的半月。
他站在那里，看着马群，
马蹄下积着厚厚的白雪，
就像亿万颗彗星
将大片迷雾撒进了银河。
他的耳朵变成白银，头发变成白银。
马群禁不住抖动鬃毛和尾巴。白银，
天鹅绒鼻孔，热气腾腾的肋腹。
《南方诗歌》2022年10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