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曲当歌
关中牛长篇小说《大戏坊》读罢
文/林喜乐

知道关中牛其名久矣,认识他本人却是近三四年的事情。早知他是喜欢琢磨小说的人,更知他是沉稳的老笔杆子,还是一个严谨的人,一个认真的人,一个勤奋的人。《大戏坊》应是这种创作态度下凝结的新成果。
近来,正在为阅读点儿什么进行选择的当口,不期接到牛兄寄来的这部《大戏坊》,于是整衣端冠,静心捧读。大约读过一半之时,忽然想起,他似乎给我略述过这部作品里的部分内容,不过,从作品文本来看,并非像他以前念叨过的“庄稼戏子”的热闹故事那么简单浅显,而应是近代国运兴衰及东府地区线偶戏人家运、命运跌宕的宏大叙事。
我们知道,古代“坊”的用处极多,日常有坊隅(街巷)、坊肆(商店)、书坊(刻印书籍的地方或学校)、井坊(井屋)、坊子(妓院)等。那么,演“戏”的地方,就应是戏坊了。不过,纵观作品可知,关中牛笔下的“大戏坊”,不是特定的某个戏坊,而是生养过他的整个东府大地。

《大戏坊》有着千年文化纵深,尽管时间跨度非常大,可作者有着清晰的叙事思维,那就是愈是远古愈是略写,只交代线偶戏演变的历史轨迹,并未纠缠在其变化氛围中不能自拔。从民国到抗战,从抗战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一群乡村戏人一会儿是国民党军队的少校,一会儿又成了鬼子据点的俘虏,一会儿是街头艺人,一会儿又成立了八路军抗敌剧社,可谓描绘了一幅国运衰昌与民运沉浮的巨幅画卷,这幅画卷中描绘的每一笔,都是对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和黄河后人起起落落的命运细节的镌录。
“我运即国运”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印证,从事线偶戏的庄稼人的命运尤其体现了这句话的客观性。落难于日本侵略军中的四先生,在朝不保夕的危难之时,相信他对这句话的体会定有无力反转时势的无奈和两目茫茫的无助与失望,一定也有刻骨铭心般的悲凉感。随着日寇投降,四先生的个人命运又发生了一次转机,居然当上了国民党的地方官员。面对腐败日深,病入膏肓的独裁政府,四先生改寄希望于八路军。之后,随着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四先生的命运必将随着战争局势的变化而变化。

像《大戏坊》这种宏大叙事作品,定当要求作者具有深厚的历史积淀和渊博的知识积累。小说中留马邨这代人,其命运沉浮中的每个细节都在作者游刃有余的掌控之中,与小说主旨有关的内容自不必说,就算日常生活中延展的物物事事作者亦是熟稔有加且如数家珍,均能活灵活现地在作品中得以还原和再现,这就是熟悉生活和笔下人物的具体表现。比如关于土地改革这段历史,小说中写道,“眼下,人民政府当办的第一件事情,必须挨门齐户地比对一番,在十一保几个村先要找出一个‘地主’来。四先生作为留马邨的大户,理所当然地被挂了这个候选人的名头。这次,全村家户都得按照日子好过与否被划分出一个叫‘成分’的东西。‘地主’这个成分顾名思义,就是按照本人家庭占有所在村庄土地的比例以及三年内有无雇佣长工这一条硬杠子政策……”。这段内容记述的是农民对土地革命的懵懂认识,作者紧紧抓住“土地”这个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深入探究农民的真实心理。作者的其他作品,比如《半阁城》《天藏》等,与《大戏坊》一样,均能感悟到作者对土地的深厚情感。作品人物或高歌或低吟,或嚎啕大哭或泣血捶膺,不论在他的哪部作品里,我们似乎都能听到一曲生老病死、男欢女爱甚或夏雨冬雪、春旱秋涝的大地之歌。

在部队工作二十五年,作者长期从事舞台剧创作,作为优秀剧作家,他却没有淡忘或疏远自己的“母语”。在《大戏坊》中不难看出,他的小说语言汲取了北方民间日常用语中的精华,混加了浓郁的陕西东府地方方言,从而形成了作者独有的语言体系。比如,“从东留马村头随便牵一头驮箱的毛驴出来,其粗大的喉咙眼里陡然撒出去那阵阵昂嗤昂嗤的大音希声,仔细品咂一番,绝对都带有几分古曲的音律。”还有,“魏氏长门户下狗大个人站出来都是他的主子!”这种诙谐用语在作品中俯拾皆是。除此,作品还传承了作者小说语言的一贯灵性,仅举一例,“躺在炕头迷糊了三天两夜的罗锅老汉,被巷道刚才那一阵动静惊醒后,睡梦里陡然坐直了身子,眨巴了半天眼睛,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院子里一切依然复于平静,只有风还在屋檐下低低地吼。”从这种表达中,不难看出作者在语言方面的造诣和功夫,或者可以说,对应于该部作品的内容,作者找到了最为合适的表达语言和叙述方式。

尽管《大戏坊》的背景宏阔、内容丰盈、人物众多、情节复杂、细节绵密,可作者以其把控全局的高超能力,从容不迫地剖示了留马邨这个村庄,从民国、抗战时期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再从“撂开嗓门”的“庄稼戏子”到被人宰割的“一介农夫”,从内战时期的“老革命”到解放后从事土改工作的“村主席、妇女代表、贫协代表”和“镇长”,作品不仅涉及社会和革命的巨大演变过程,而且囊括了留马邨中各家各户内部和村民之间以及线偶戏传承、庄稼汉求生方式及价值观念的巨大转变。

《大戏坊》同时描写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人民的苦难史和奋争史。比如,“前几天兄弟部队在烧弓岭那边无意中和搜山的一股鬼子相遇。强敌面前勇者胜,三个连队对付一个鬼子小队,稀里哗啦一阵冲击,鬼子撂下十多具尸体仓皇龟缩而去……”这种奋力杀敌的战斗经历在中国人民争取独立自主的革命过程中比比皆是。再比如:“四先生带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庄稼戏子走近村头,他先去父母坟上磕了头,一把火将裹着几件脏旧军衣的包袱在祖陵前烧了个精光这才进了戏巷……迎面遇到的几个左邻右舍,谁都没认出迎面走来这个长须飘荡、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正是去年跟着队伍从军出门去的四先生魏仁湘。正是晌午饭时,魏王氏正准备去厨房做饭,端着一盆苞谷糁子这头走出偏房门槛,一双小脚刚刚踏上台阶,突然看院门外走进来一个邋里邋遢的叫花子。不待对方嘴里吐出那声可怜巴巴的乞讨声,她便走上前去抓了把糁子,想把客人打发走再说。她那里站住脚仔细一看,面前这个男人手里既没拎装馍馍的布袋、又没拿打狗的枣杆子。再看,又觉得这个人在面目上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面。等她腾出手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地把来人打量了一阵,天哪,眼前的叫花子怎么却是自家那死鬼男人!”这段关于四先生重新回到留马邨的描写,正是国人普遍受尽苦难折磨的代表性缩影。

完全可以说,《大戏坊》为人们提供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面貌变化的大量而生动的、真实而感人的历史变迁图景,这不仅是文学的,艺术的,而且也是社会政治、国运民生、艺术传承、乡村民俗的。不仅具有审美价值而且具有丰富的历史认知价值。这部小说以其明显的个性特征和文学价值,在作者近年的创作当中,又为自己树立起了一座文学高峰。

作者简介
林喜乐: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大家》《延河》《华文月刊》《小说月刊》《滇池》《草原》《散文》《文谈》等杂志。出版有散文集《品读昨天》,短篇小说集《顺阳故事》《佛珠》,长篇小说《解冻》《客居长安》。2017年,与北京电视台合作革命根据地税收历史纪录片《红色税收》,任总撰稿。2018年,承担国家税务总局《红色税收记忆》印花税票项目,任撰稿。2014年,中篇小说《暮春之光》获内蒙古自治区文联颁发的小说作品奖。2019年,短篇小说《三战吕布》入围第五届柳青文学奖。《陕甘宁边区盐业盐税史》《陕甘宁边区农业农税史》分别入选2020年,2022年国家出版基金项目。


2022年10月21日傍晚草就于
南二环次日改就于小雁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