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肢残人
桑民强
你问我,你们看到漂亮的女孩心里怎么想。我知道,你要我说出那句: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说白了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猴急抓痒痒。我偏不这么说,事实上你也将我们肢残人看扁了。一次我跑过一家酒店,一对新人在店门口迎候宾客,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妩媚、亮丽。有个女人在旁边问:怎么,相配吗?相配,太和谐了。我冲口而出,却听到那问话的女人与另一个男人哈哈笑了起来,原来她是在问别人。我的冲口而出,说明我真诚地为新婚夫妇祝福。说实话,有一天真有那么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对我说:我喜欢上你这个扛双枪的。我第一个反映绝对不是不顾一切地拥抱她,而是退后一步,仔细打量她一番,看看她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二根神经搭牢。所以说我们是很有点自知之明的,因为带着根拐杖,纵然你再是个相貌堂堂,跟她亭亭玉立在那里像一颗美人蕉总有很大的距离。当然你说不喜欢漂亮的女人那是假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记得有一次在街上飘过来一个美人儿,我的眼一下子亮了,大概是积蓄在心底的东西变成了发光的物质。她先是满面春风地与一男人边聊天,还不时发出悦耳的笑声,突然发现我在看她,她秀目怒睁。我起先不明白,大家不都是在看你么,你不是注意到这一切并引为自豪么,我知道有不少漂亮的女人不喜欢散步幽静的小巷而钟情于大街闲逛,惟一的目的就是领取别人目光的拥戴,他娘的,就是靠着上帝赐给的一张面具而多得十分荣光,怎么别人都看得我就一眼看坏了呢,呃,我明白了,毛病就出在我这根拐杖上,看了她损了她的价。她好像叽咕了一句什么,那男友突然笑了起来,她也笑了,笑的有些歹毒。我有些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慌,莫名其妙,或许因为满街的目光这时都投向了我,我像在偷一件不配我偷的东西被当众抓住似的,一下子涨红了脸,只得悻悻败下阵来。后来我想了许多时候,是谁规定我不能观赏她,好像没有规定,但大家好像都有默契似的。我感到有一种很锋利的东西在割破自己的动脉,殷红的血汨汨流出。不由地想起初中在学校念书时,一天下雨路滑,我到校比较早,发现前面有一少女忽然滑倒在地,大概摔得厉害,爬起来有些艰难,我当时也不知怎么搞得,竟忘了自己也是个残疾人,就急忙上前扶起了她,一丝温柔消失的那么快,她冷冷地推开了我,一声不吭,低着头匆匆离去,当时我的心也很痛地一下,难道我不应该扶她一把,我毕竟大她几岁,是位兄长啊!当时校园内人不多,而我离她最近,难道不应该?我想我不配帮助别人,不配赞赏别人,因为我拄着拐杖啊!我帮助她,会令别人看不起她的,说不定这时她刚刚发育的胸膛里已有了个模糊的白马王子,那白马王子看到了这一幕还了得,原来灰姑娘喜欢一个拄拐杖的人扶起来,不,她不喜欢,她怎么能让这样的人来帮助她,她希望白马王子或近乎于白马王子或至少与她平等的人来帮她,而不屑于你这个拄拐杖的人来帮她,你是多管闲事,自讨没趣呀。
我认定我的生母也是这样的女人。
我从小就跟着妈妈过。三岁那年,我连续三天三夜躺在床上做着白色的梦,干燥的快到裂开的嘴不知在喊些什么。奶奶后来告诉我,我三天三夜都在喊妈妈,也奇怪,这以前我嘴上很少挂起妈妈这个词,或许人在危难时最会想起自己最亲的人,这是一种亲情使然。我盼望她来救救我,但她没出现在我的床头。她比我生父小十岁,是师生恋养出了我,那年她才十九岁。我怨恨她为什么要将我生出来,不生出来多好,就没有这以后的苦难遭遇,这并不像有些似乎掌握辩证法的人轻巧说的什么苦难是幸福的催生婆,什么苦难的经历大有咀嚼头,叫他们自己来咀嚼,保证你尝不到苦味的十分之一就宁愿拱手相让别人去苦中提炼甜味了。世界上并不少我这个人,但也并不多这么个呀,如果生我后能认真照看我,很有可能我不会得这种残疾,那么我也就没有一生的痛苦了。
三岁那年发高烧,医生说要治命就要坏腿,二条腿能换来一条命,值,好像还应该给他瞌头似的。奶奶哭了几天几夜,生活又像平常一样流动起来,只是我无法再与邻家小孩玩那有趣的“筑家家”了,只能爬着看原先的小伙伴们像小麻雀一样疯来疯去地痛快。我有时想哭,但男孩子的泪就是少,只得让痛苦在心里绞来绞去,绞得我有时整天不开腔,奶奶慌得直摸我的脸额,终于就是长长的叹气。父亲正式结婚了,因为我残疾,父母养儿女的心更迫切,想用好质量的果实来掩盖我这个烂瓜,还是他们原先就想生一串儿的,证明父亲有旺盛的欲望和活力,这我一概不知。这好比现时一些厂家生产产品只顾数量不讲质量,多多益善,真是悲哀。原来如果只生我一个,认真对待,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弄得不好能转危为安,但现在好像把个残品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任随它在角落里遭人奚落,捏鼻头,暗暗啜泣。马上,继母的肚子隆了起来。接着,我有了个弟弟,当我跷着脚讨好地要用手去捏捏小弟弟那白嫩的脸皮时,继母将我拉开了,说怕我吓着他。莫非他能瞧见我的残脚,我当时倒不曾这么聪明地想过,只是感到几年来第一次有这么一点欢乐,又倏然飘得无影无踪。大概父母怨我在家里与弟弟对比太强烈,于是就将我发配到乡下外婆家,外婆当天买回大把的香烛,供在祖宗牌位前,一拜一跪地叩头,嘴里念念有词:“列宗列祖啊,你们在阴间庇护庇护我们吧,有了这个累赘,今后怎么过呀,前世造孽啊!”农村的大嫂爱赶热闹,听说我是从县城来的,还拐了二条腿,更惊奇了,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我围住,那情景就像看马戏团里的小丑。我被围观得无地洞可钻,像一只可怜的羔羊,只有受宰的份。我知道自己成了怪物,以至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听到别人喊我瘸子、跷脚,我总感到低人一等。在外婆的隔壁,住着一位蚕珍阿娘,她是我唯一亲近的人,她整天坐在竹靠椅里,腆着个大肚子,是血吸虫病引起的肝腹水,已到了晚期,脸黄黄的,没人愿意接近她,不过待人到蛮和气。她说自己不久就要去另外一个世界了,我连忙说我和你一起去。她说傻孩子那个地方你不能去,于是我就哭了。她说你快快长吧,长大了你就懂了。她让我坐在金色的阳光里多晒晒太阳,又说你只当周围的人都死了,不要去看他们的眼光和听他们的话。我说你会活下去的,她笑了,笑得很美,尽管外婆说她一点不美,“大肚子还美得起来。”有一次外婆气鼓鼓地反驳我的谬论,但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察。她还要我在跌倒的时候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不要期待人搀扶,我点点头,她又笑了起来。我很喜欢她,尽管后来她早早死了,说实话外婆死我流了不多的泪,主要是害怕又要回到县城那个家里去了。但她死时,我真的伤心了,我担心以后没有人再会这样善待我。
父亲因为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我们一家都来到乡下。当时正是勒紧裤带过日子的时候,我已十三、四岁,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看到别人的弟妹跟在高举着鱼虾或野兔、鸟雀归来的大哥后面那股高兴劲,我的弟妹总躲得远远的垂头丧气。哎,都怪我是个废人,不能上山下河,实在是委曲弟妹了。有一次我见河里漂起了几条鱼,兴奋得不得了,用竹竿费力地将死鱼捞到岸边,谁知竟被旁人抢先一步夺走,我趴在地上哭了半天也不顶事。
看到别人的哥哥下河摸鱼虾或上山捉兔抓鸟,给弟妹们一点荤腥。我却不行,只得留心寻找适合我的机会。有一次过年前几天,我了解到有一户养山羊的人家要宰杀三头山羊,我求那主人将三个瘦瘦没肉的羊头给我,他望了望我,可怜我,说:“本来我也想卖几个钱,好歹羊头上总还有点儿肉,不过看你实在罪过,这样吧,你帮我们做一点,这三个羊头就归你了。”后来我果然帮他家干了一星期的杂活,扫地、拾柴、拎水什么的,那干活的姿势当然是七倒八歪的,人家看看挺吃力,不过我倒习惯了,再说干完了就能得到三个羊头,就能尽到当大哥的责任了,心里是甜滋滋的。后来我提着三个干瘦的羊头回到家,弟妹高兴的什么似的,因为家里穷,荤腥不进门,能尝尝羊头也是好的,我看着弟妹抠那上边的肉,心里可高兴啦,我没有吃肉,将抠完肉的羊头放入锅里煮一锅水,然后灌饱了肚子。
村上有一个三面围墙一面朝阳的空地,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只是冬日里的老少爷们都喜欢呆在那里,所以很少能轮得到我这个拄双拐的。这天小妹跑来喊我,“哥,晒太阳去。”我想今天怎么啦,难道老少爷们都躲在阴冷的屋子里,把太阳让给我这个他们眼里的废人不成。原来隔壁的九爷听小妹说我能讲故事,说挤出一个位子,让我来坐。暖洋洋的太阳抚摸着瘦弱的脚杆,将里面的血流通起来,我第一次当着这么多陌生的面孔讲起了故事,开始时有点儿慌,因为有几张面孔明显流露出鄙夷,后来我只当那几个人是死人,就慢慢好多了。小时候听奶奶讲过不少故事,矿石收音机里也听到过不少,我记性好,嗓音又好,讲起来还真有股滋力哩。我知道如果能讲好,这温暖的位置就会经常属于我了,那是严寒的冬季里回忆中最得意的事了。就是在这时,村里的一些人开始改变对我的看法,九爷说:这孩子太可惜,如果双脚不出毛病的话,说不定比谁都强。我心里暖暖的,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改变别人的蔑视,重要的是自己要拿出点花头来。
文化大革命后,或许是对错打成右派后来又在文革中吃了苦头的补偿,父亲手中有了点权力。我被安排进县城一家福利工厂。加上我自身的刻苦,我成为一名科室人员。这一切成为我手中的砝码,以至于与一个有几分姿色的村姑讨价还价起来。其实我心目中的她是夜校同课堂那位会唱一曲情歌的妹子,我几次想鼓起勇气塞张条子给她,临到付之行动时,拐杖总不听话,挪不近她身边。毕业时眼睁睁见她的手挽在另一位男同学的臂弯里悄然远去,心里爆发出一声不亚于原子弹爆炸时的浩叹!至于村姑,谁敢保证她心中不存在着一个“梁山伯”。可怜贫穷的“山伯”只是不能满足她或父母除了爱情之外那份要求而已。
残疾人怕同龄人,更怕孩子,因为孩子不懂事,他会脱口而出,不顾场合,不顾礼仪,弄得你尴尬之极。记得一次我与她在街上,一个小孩大声地喊:“跷子,跷子!”她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加快了步伐往前赶路,那满脸的愠色和眼眶里的泪水令我默然再默然,我尽管已久经“沙场”,但现在因心爱的人儿因为我而受辱,岂不比剜我心头的肉来得残酷。还有一次,我与她到婚姻登记处去登记,一个野孩子大声地说:“妈,那边一个跷子与一个大姑娘在登记结婚。”这当头一棒喝给我满心的幸福注入了痛苦的药水,我猛然意识到婚姻后路更坎坷,心中一种甜蜜感倏然消失。我想她也一定听到孩子的那句话,因为那句话说得那么无忌,以至于孩子的母亲也不得不厉声呵斥:小鬼你不要乱说。但是孩子毕竟说出了事实的真相。孩子还无知,不懂应用文明的称号来掩盖事实,因为这事实令人不愿接受。
大概对孩子的恐惧一直威胁着我,以至于那天妻子妊娠去医院检查时,我的心忐忑不安,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左右为难,既渴望又担忧,既兴奋又沮丧。那天妻子到产房里去,我靠在角落里,让暮色掩盖自己,我总感到心里有些恍惚,以至护士小姐抱着男孩叫着妻子的名字在大声喊叫,我还呆了好一会儿,才从袋里摸出一斤糖给护士,以示感谢与庆祝。
是啊,我害怕孩子,别人的孩子我可以不理不睬,在无人时还可以施予小小惩罚,而现在是自己的孩子,如果他不懂事,看不起父亲,甚至喊起了绰号,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还未准备好这一切,而他就出世了呀!
孩子小,毕竟不懂事,如果他真叫了,我打他,不忍心,不打他,他会有恃无恐,而且这种被辱的感觉还很惨,因为掺杂着一种背叛自己的成份。于是孩子到了四五岁时,别人看他蹦蹦跳跳,又能说又能唱,说孩子聪明,我却愈发担忧了,心里总是十五个吊桶到深井里去汲水——七上八下的。
有一次,妻子要和孩子到公园去玩儿,妻没有邀请我,我也很知趣。我在一旁毕竟不雅观,而且对孩子的心理或许也会有负作用。谁知儿子反到邀请起我来了,说爸爸从来没有陪他去外面玩儿,这次一定要去,由于孩子的执拗,妻子也只得一改初衷,我当时很激动,为儿子对我这个不怎样的父亲的特殊亲情,但我马上又不安起来,我去了或许会引人注目,但我没有退路了,只得硬着头皮去一趟。
公园我去过一次,那是与三个残哥儿们一起去的,那一次玩得很痛快,好像一点也没有自卑和害怕的心态,我们根本不在乎别人怎样看我们,有时还挑衅似地迎着一些游人的目光,很有几分得意的虚妄。我想我们大概是相互壮胆,在同一个圈子里自成一统自得其乐罢了。
而这一次,我感到局促,特别是到了公园门口时,我面对着熙熙攘攘的游客,显得很不自然,我想偷偷溜掉,但儿子紧紧盯住我,日后明白后瞧不起我这个当老子的,我倒也不肯。但自己的目光先是有点慌乱了,总以为别人都在望着我,只得低着个头。为了少出洋相,颇有心机的妻子让我与儿子呆在大门边一个拐角处,她去窗口买入场圈,而那里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男子。我们三人进了公园,我提出挑公园僻静的地方,妻子默默无语地顺从了我,倒是儿子不高兴了,他要到那人多的地方去玩儿童们都喜欢的木马与翘翘板。我看着并没有谁在特别注目我,也就壮起了胆,与妻子带着儿子来到木马前,这里人声鼎沸,儿子玩得很开心。我看也没有人注意我的残腿,暗暗地骂自己懦夫。在这期间,还有一对与我们同年龄的夫妇跑过来和我们攀谈,那男的还从袋里摸出一盒精致的进口烟,很友爱地递过来,我感到对方的目光中好像还有一种赞许。我不由地被这种赞许弄得心头燥热起来。看得出来,妻子也不像刚来时那么拘谨,她一边偷偷看看我与那男人的谈话,一边也愉快地与那妇人交谈。不过,就在这时,一件事发生了,儿子的一顶帽子忽然被风吹落,他正玩得兴头上,而妻子全无知觉,我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抓那帽子,当然一切弊病都暴露无遗,一对年轻的情侣见到这有点滑稽的情景后,那女的竟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笑得蹲伏在地,笑得泪流满面,刚才蛮好的心情被破坏了,妻子稍远一点望着我,眼光中有痛苦与责怪,围着的游客中各种目光都有,刚才递烟给我的那男子低声嘀咕:“那女的有毛病。”我知道他是安慰我,但我兴趣已全无。背后有一个尖刻的声音:一个跷子来公园干什么!我不知那尖刻的声音来自别人还是来自自己的胸膛。后来我与残哥儿们谈起这桩事,有一个残哥说:如果你能坦然地面对这些,如果你妻子也能坦然地面对这些,那么说讽嘲话的人或许会感到脸红,自讨没趣的。我想或许是这样。如果你无所谓,那么一切都不能将你怎么样。
我与妻子的缝隙原本就存在。只不过在没有磁场的作用下,她没有明显离开我的引力,两人间的缝隙时宽时狭地摇摆。那一次她突然失踪,而且一个星期二个星期她不再回家,我就猛地意识到,她已被一个强磁场吸附住,以致她和我之间裂开了一条很宽的沟。
有人说她回来了。我推开门,见她蜷缩在屋角的沙发上,满脸是呆痴的表情。见我进来,有点儿恐慌,或许她见到过一次,我对着小妹大声咆哮的情景。那次小妹贪污了公款,我愤恨之极,大声吼叫,而且拿起面盆狠狠地砸去,妹妹的脸颊上还留下一道伤痕,这情景她看到过,或许她以为这凶狠的情景立即要出现,但我却出奇地冷静。我承认我这冷静有装出来的成份。我看到过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你跟我相处一天,保证比与你屋里头那个相处一辈子还来得过瘾,你信否!那是张某某宾馆的空白信笺。我猜想是一只见了小鱼儿就嘴馋的骚猫。因为她在宾馆工作,就有机会接触一些英俊潇洒的浪荡仔,或许他有两条修长而健壮的腿,他凭着这两条腿与她在舞厅里旋转。有一次她对我说,明晚要晚一些回家,有人邀请她跳舞,行吗?这突然的问话令人目瞪口呆,且整整考虑了一个晚上,我为这长时间的考虑而感到尴尬,但这问题实在太突兀,也太危险了,最后还是同意了,我想我的阻挠只会增强她的离心,而答应的同时,我又感到深深的可怜,残疾人面对这个越来越活络的世界实在有太多的无奈。
她晚归的那个夜晚,我在受着一场折磨,但那折磨仅仅是开始。从此后她一发不可收拾,而且终于离开了我远去。我相信我精神的力量,但我的弱点也是显而易见的——我的赢弱的身体。而那种事,生理因素重于心理因素(有不少人违言这一点其实是自欺欺人)这样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悦于貌悦于形而不问其他即卷人情窝的人。反过来,你坐在轮椅上被介绍说精神完美,我想对方产生爱的可能性是不多的。我知道我也有许多地方委屈了她,这是残疾哥儿们应当坦诚扪心自问的,我们可以尽量弥补,但要达到常人一样是较难的,当然我们可以将责任推给上帝,但世上并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男人,她能跟你实属不易了。
我带口信给她,说你什么时候想到回家,你就回来吧,这里是你安全的家。后来她是回来了,她说这二个月像做了一场恶梦,她留恋与我在家一起的日子。说实话,我内心十分痛苦。但我说我也有错,她意识到了我这个“错”字的含意,忙用她柔软温热带着馨香的小手捂住了我的嘴巴,眼泪从她好看的眼睛里汨汨地滴落下来。用手抓自己的头发,说自己是个坏女人,是个光会贪图享乐而不识好歹的坏女人。那个夜晚我俩又睡在新婚的大床上,我发现她仿佛受洗礼后,脸色那般平静,像圣母一样的平静,与新婚那晚欢喜中的苦涩有所不同,兴奋中的狂燥不安不同,那是一泓秋水般的平静。明白事理后的平静。我也不像新婚那天隐隐有一种担忧,我知道最大的一场风暴过去了,也好,因为这场风暴要来总会降临的,我挺过来了,后面一般不会有大的风浪了,所以我心里也平坦了许多。
有残疾人要我去找那家伙,凭着哥儿们义气,我知道他们会搞得那家伙难堪的,甚至叫他一蹶不振,因为我毕竟是个弱者,被社会公认的弱者,而且是颇有能量的弱者,胜利的旗帜会在我这一方飘起来。但我想到了她,她愿意这样么,两人的事有时是很难说清的。残哥儿们说,你就忍了这口气不成,我笑了,或许笑的带点苦涩,还是忍了的好。反正我想通了。
厂里有一个烧开水的女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还真怪,跟我很投缘,有几次她怕我下雨打水路上滑,还将暖水瓶灌满了给我送来。交谈中,我知道她丈夫在远地,她带着个男孩,也真不容易,我用敬佩的口气夸她时,她说比起你来,我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她好几次说,别看他们称能似的,如果让他们像你一样驾起双拐,弄得不好就自杀了,最少也整天愁眉苦脸的,那像你这样乐观豁达,看来她观察我很长时间了,而且评价也发自内心。夏季的一个雨天,她给我送水来,跑进我的办公室。办公室就我一个人,她大概忘了打伞,雨将她薄薄的衣衫打了个湿透,将她满身的肌肤曲线凸现出来了,当时我有一种冲动,她大我几岁,但不显老,雨水淋湿后,倒显得有些楚楚动人。我当时忙拿了块干毛巾叫她擦一擦,她没接手,反倒挑逗似地迎了上来,我当时一颗心蹦蹦地跳个厉害,外面一声叫,让我从窘状中解脱了出来,她也匆匆离去了。后来我想得很多。一次她拿来个瓶子,密封着的盖旋得很死,说叫了许多人都旋不动,我拿来试了试,大概我手劲较大,一下就拧开了,她呆呆地望着我强健的双臂,那目光中有一种真诚向往的东西。还有一次,她让我写封信给她母亲,我了解了她的意思后,一下子就完成了任务。事后我听别人说,她在人前再三说,这是个人才,真正的秀才!我想,她也许是喜欢我,或许是某个方面。她好几次让我到她居住的小屋去玩,那屋子在厂区偏静的一隅。好几次我鼓足了勇气,并猜想着那情景,或许那是真正的灵和肉的撞击。从我这边来说,我在她面前没有丝毫的自卑并向往她的肉体和灵魂,我会自如地拥有她,发挥最大的能量。而她既有对情人的憧憬,也有大姐对小弟的宽容,她也会得到快乐的,我由此相信,那一刻或许在我是最幸福的时候,我的灵魂也是自由的。但我不敢,我不敢,我知道自己规规矩矩、勤勤奋奋尚且这般艰难,如果有个风吹草动,岂不遭千夫怒喝。妻子会如何,喔,原来他的爱也不专一,以往一切是假装的。
我不知道世上有多少人无法寻找到自己的梦中情人,至少我算一个,妻子也算一个。我是因为残疾,而她是因为贫困。我俩曾经是将就的一对。岁月真是件神奇的东西,它不仅仅缓慢地将我的光明面固执地展现在她的面前,使她感到自己嫁有所值,而且将那些外表伟岸容易造成错觉的人物残酷地撕裂开来让她看,譬如那个勾引她的男人,让她看到背离他外表的内心,许多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谈到他的卑鄙,痛苦地问人的貌为啥总与内心背离,我于是认为这是妻子对我的最高奖赏。尽管我以为她的话有失偏颇。
作者简介:
桑民强,1948年12月生于现杭州市余杭区余杭镇,高中毕业,曾在企业担任中层干部。1985年至1994年先后担任杭州市残联委员、浙江省残联主席团委员。喜欢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浙江日报、东海杂志、福建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作品50万字左右,2008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个人文集《自强之路》(34万字),2017年出版《随语集》(30万字),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杂文学会理事,华诗会会员,世界华文作家联合会会员。